《小姨不思》
媽媽去世後半年,爸爸再婚了。
有了後媽,就有了後爸。
後來,爸爸深夜把我趕出家門時,小姨把我接回了家。
回家的路上,我一邊抹淚一邊問:
「爸爸是不是不愛我了?」
小姨:「對,他就是不愛你了。」
「他不愛你,你就活不下去了?」
她反問我。
「你爸年過四十事業無成,禿頭三高小肚腩。」
「失去這樣一個人而已,有什麼好哭的?」
中考當天,我的准考證不見了。
爸爸急得不行,一邊把家裡翻得底朝天,一邊罵:
「你這個孩子,這麼重要的東西,也不提前收拾好!」
我也急得直哭。
可是,我明明提前把准考證放進書包里了。
昨天晚上八點,我確認了好幾遍,絕對不會有問題。
後媽拉著五歲的弟弟,靜靜地坐在沙發上。
「悅悅,你怎麼這麼不小心。」她淡淡地說。
爸爸的手機突然響起。
是班主任打來的電話。
萬幸,她提前給准考證都拍了照片。
只要帶著身份證,我一樣可以先進入考場。
爸爸在電話里千感萬謝,拉著我下樓開車狂奔。
一路上,他都罵罵咧咧個不停。
來到考場,班主任已經等在那裡。
看到我,她笑著摸了摸我的頭:
「別擔心,你就安心考試,這些事情老師一定能處理好。」
我深吸了一口氣,平復好心緒,有驚無險地完成了第一天的考試。
可我沒想到,打開家門,我的准考證就擺在餐桌上。
2
「悅悅,真是對不起呀。」
後媽的嘴上扯出一個笑:
「你弟弟調皮,昨天晚上把你的准考證藏起來了。」
「阿姨已經教訓過他了,他年紀小、不懂事,你別和他一般計較。」
我站在家門口,眼淚突然止不住地湧出。
「我原諒他?他藏了我的准考證,我還得原諒他?」
「您不覺得很好笑嗎?」
「悅悅,差不多得了。」
爸爸皺起眉頭:「你弟弟年紀小,他也不是故意的。」
「他就是故意的!」我抬高聲音,「他掰壞我的娃娃,亂塗我的作業,你都說他不是故意的!」
「沒關係,那都是小事,我不在乎!」
「可他這次把我的准考證藏起來,你還能說他不是故意的?」
「他才五歲就能做這麼多事,你再不管他,以後他就是個社會——」
敗類兩個字還沒說出口,爸爸一巴掌打在了我的臉上。
「江悅,你怎麼能這麼說話?」他沉下臉,「他是你弟弟!」
大腦里,有一根弦突然斷了。
「他不是我弟弟。」我說,「我沒有這樣的弟弟。」
「我媽早就去世了,她只生了我一個,我沒有兄弟姐妹。」
爸爸的額角暴起青筋:「你說什麼?你有種再說一遍!」
後媽走過來,拉住爸爸的手:
「你怎麼能打孩子呢?」她的話聽起來很焦急,動作卻不緊不慢,
「悅悅,快給爸爸道歉。」
我平靜地說:「我沒錯,我不道歉。」
「不道歉你就滾!以後我沒你這麼個女兒!」爸爸對我吼。
「好,我現在就滾。」
我點點頭,走到房間里,收拾東西。
明天還要考試,我得帶上書本紙筆,和我的准考證。
柜子最裡面有一本相冊。
那是媽媽留給我的相冊。
這些年,我一共攢下一千三百七十五塊錢,都藏在那本相冊里。
考場附近的私人影院包夜二百,我可以先在那裡住一晚。
拿錢的時候,一張小紙條飄飄蕩蕩地落了下來。
上面有一串電話號碼,還有三個字:
謝扶搖。
3
謝扶搖是我的小姨。
這些年,我只見過小姨兩次。
一次是在媽媽的葬禮上,一次是在爸爸再婚的婚禮上。
爸爸的再婚對象是家裡的保姆,當時,我叫她小雨姐姐。
婚禮現場上,小雨姐姐穿著婚紗,和爸爸挽著手,笑容甜蜜地站在鋪滿鮮花的舞台上。
我站在角落,抱著媽媽生前買給我的小兔子,一抽一抽地吸著鼻子。
我很喜歡小雨姐姐。
小雨姐姐很溫柔,笑起來甜甜的。
每天睡前,她都會坐在床邊,一邊給我講故事,一邊哄著我入睡。
可是,我一點都不想小雨姐姐當我的新媽媽。
我只有一個媽媽。
媽媽走了,也沒有人能代替她。
一想到媽媽,我鼻子一酸,眼淚又噙在了眼眶。
「哭什麼哭。」
一隻手拍了拍我的頭。
我回頭一看,看見了小姨。
她穿著一身白色套裝,腳踏著黑色高跟鞋,耳邊的大金屬耳環在燈光下閃閃發亮。
見我獃獃地看著她,她勾唇一笑。
她蹲下身子,平視著我。
「以後在這個家裡,你得活得小心點,不能這麼任性了。」
她的語氣有些悲涼。
不知怎的,我眨了眨眼睛,眼淚又想往下掉。
「誒呀,你怎麼又哭了。」
看了看我,她微微皺眉,掏出一張紙,有點嫌棄地幫我擦乾淨眼淚。
之後,小姨塞給了我一張名片。
「以後遇到任何困難,都可以打這個電話。」
「記住了嗎?小屁孩?」
4
我背著書包走出家門時,爸爸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
後媽站起來,裝作要攔我:
「悅悅,你這麼晚了,能去哪呀?」
「快給爸爸道個歉,都是一家人,沒有隔夜仇。」
「我和你們不是一家人,」我說,「你們仨才是一家人。」
說完這番話,我忍住眼淚,飛快跑下樓。
肚子餓得咕咕叫,我在樓下小賣鋪買了一塊三塊錢的麵包,蹲在街邊吃得狼吞虎咽。
小賣鋪的叔叔看見我,擔心地走過來:
「悅悅,怎麼了?怎麼一個人蹲在這?」
「你明天不是還要考試嗎?你爸爸呢?」
「我爸爸……」我突然哽咽,「我爸爸不要我了。」
「這是什麼話!」叔叔義憤填膺,「悅悅別怕啊,叔叔帶你回家,和你爸爸好好談談。」
「你們肯定是話趕話吵起來了,到底是親父女,他哪能不要你呢?」
「不用了,叔叔,」我搖搖頭,「您能借我一下手機嗎?我想打個電話。」
從口袋裡摸出那張小紙條,我拿起手機,慢慢地按下那一串號碼。
沉重的提示音後,電話被接通了。
「喂?您好?」
清亮的女聲從電話另一邊傳來。
我舉著手機,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
眼眶酸得不行,我吸了吸鼻子,眼淚瞬間流了下來。
對面沒有掛斷電話,只安靜地聽著我的哭聲。
「……你是,江悅嗎?」
許久,我聽見小姨問道。
5
小姨問了我的地址後,說她剛好在老家辦事,一個小時後來接我。
這一個小時里,我坐在雜貨鋪里,翻著媽媽留下的相冊。
媽媽的相冊里,其中幾張里有小姨的存在。
照片里,小姨穿著弔帶牛仔褲,站在人群邊緣,表情淡漠。
小姨原名叫謝翠翠,是外婆嘴裡的不孝女。
高中畢業後,外婆給她說了人家,想讓她留在老家結婚。
小姨不願意。
她背著書包就跑到了北京,勤工儉學讀完了大學,沒要家裡的一分錢。
讀完大學後,她給自己改了名字,進了大公司工作,一路扶搖直上。
外婆惦記起了她的工資,想讓她給小舅舅買房子。
小姨在電話冷笑一聲,直接掛斷了電話。
她把外公外婆和小舅舅的聯繫方式全部拉黑,外婆氣得跳腳,說等她回來一定要好好收拾她。
可小姨再也沒回來。
每年過年,外公外婆喝了兩盞酒,都會大罵不孝女。
可私底下,媽媽卻總和我感慨,小姨做得對。
6
一個小時後,一輛轎車停在了雜貨鋪門口。
一位衣著鮮亮的女人打開車門,走下車。
我揉了揉眼睛,有點不敢認。
八年過去,小姨卻好像變得更年輕、更漂亮了。
她眼神一轉,就鎖定在了我身上。
「江悅。」她走過來,拎起我的書包,「愣著幹嘛?跟小姨走吧。」
小姨和雜貨鋪叔叔道了謝,帶著我上了車。
「你明天還要中考吧?在哪個考點?我先帶你去酒店。」
我說了地址,小姨打開導航,車子駛向五彩斑斕的霓虹夜色。
小姨聽著我講著這些年受過的委屈,臉色慢慢冷下來。
只在我哭得抽噎時,給我遞上了一張紙巾。
我接過紙巾,一邊擦眼淚,一邊小心翼翼地問道:
「小姨,爸爸是不是不愛我了?」
爸爸不會不愛你的。
我已經預想到了這樣的回答。
可小姨卻只是一聲冷笑:
「對,他就是不愛你了。」
我:?
等等,這時候,不是應該安慰我嗎?
小姨猛踩剎車,把車停在路邊。扭頭,轉向我。
「他不愛你,你就活不下去了?」
她反問我。
「之所以你爸對你來說獨一無二,是因為他愛你,才顯得他獨一無二。」
「他不愛你,那就只是個男的。」
「你爸年過四十事業無成,禿頭三高小肚腩。」
「失去這樣一個人而已,有什麼好哭的?」
我:……
啊?
7
小姨在考場旁邊的酒店定了房間,讓我別想其他的,好好休息,明天好好迎接考試。
「想清楚對你來說最重要的是什麼?」她捏捏我的臉。
「是你爸那虛無縹緲的愛?還是你的中考成績和你的前途?」
我的心跳慢慢回籠。
慢慢地,又恢復到了原來的頻率。
「我明白了,小姨。」
小姨笑了,又捏了捏我的臉。
第二天的考試非常順利。
最後的英語捲紙我答得十分流暢,超常發揮。
走出考場,小姨的車已經等在了外面。
看見我,她笑嘻嘻地拉我上車,囑咐我系好安全帶。
「走吧,先去你家要錢。」
我:?
要錢?
8
是我爸開的門。
他看見我小姨,眼神一滯,有些不自在地搓了搓手。
「翠翠?你這……真是好久沒見了。」
「我改名好多年了,姐夫。我現在叫謝扶搖。」小姨似笑非笑。
「去吧,悅悅,你去收拾東西。」她拍拍我的後背,「想要的喜歡的都帶走,不要的就扔在這,小姨再給你買新的。」
聽見動靜,後媽從廚房裡探出頭。
「呀,悅悅回來了。」察覺到氣氛不對,她尷尬一笑,「……這是怎麼了?」
小姨涼涼地看了她一眼。
「我記得你,我姐去世那幾年,你在她家當保姆吧。」
「我記得是叫……孫雨?家裡是農村的,沒上過高中,也就不想讓悅悅上高中?」
後媽的嘴角扯出一個笑,「瞧你,這話是怎麼說的……我一向是把悅悅當親生女兒看。」
「行啦,」小姨不屑,「別說這些場面話了,你怎麼想的我們心裡都有數。」
「無所謂,你們不要悅悅,我要。」
「悅悅的撫養權今天開始,全權交給我。之後她上高中上大學的花銷,都由我來承擔。」
爸爸還想說什麼,後媽卻狠狠掐了一把他的手臂。
爸爸的嘴哆嗦了兩下,最後無力地合上。
在我和後媽弟弟之間,他還是做出了選擇。
心臟湧起一股涼意。
可我眨眨眼睛,卻最終沒有眼淚落下。
小姨說得對,既然爸爸不要我,那我也不要他了。
小姨冷笑一聲,雙手環胸,揚起下巴看著他們。
「既然悅悅的撫養權交到我這裡了,那財產的事情咱們還得好好商量一下。」
「你還記得,我姐去世前,和你辦了離婚手續吧?」小姨看著爸爸,笑了。
「姐夫你可能不清楚,這是我建議的。」
「你們離婚後,我還陪著我姐去公證了一張遺囑。」
「當時怕影響夫妻感情,我姐沒和你說。不過沒關係,我今天把遺囑的複印件帶來了,姐夫你可以看看。」
小姨說著,從包里掏出了一張紙。
我爸還沒動作,後媽一把把那張紙搶了過來。
她粗粗地看了一遍,臉色變了。
「這、這怎麼可能呢?」她不敢置信,「謝姐她……她把所有財產都留給了江悅?!」
小姨的笑容有點嘲諷:
「你這話有點好笑,我姐姐就悅悅一個孩子。財產不留給她,那留給誰?」
「話可不能這麼說!」後媽揚起聲音,「這房子是我們老江和謝姐一起買的!是夫妻共同財產!謝姐死了,老江繼承這房子天經地義!」
小姨又笑了。
「你還是學學法律吧。」她笑道,「我姐去世前已經和江國富辦了離婚手續,房子的所有權平分。再加上這遺囑,這房子永遠有百分之五十是屬於悅悅的。」
「當年我勸我姐早做打算,就是為了防你這種人。」
「我姐當時還勸我,說江國富不是這種人,不會這麼對悅悅。」
「現在看,我可真是未卜先知呀。」
小姨的話像一句句利刃,刺得爸爸抬不起頭。
他像個縮頭鵪鶉一樣杵在原地,眼睛直直地看著地上的地板紋理。
後媽急得連拍了他好幾下,見爸爸還是一言不發,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擼起袖子猛拍大腿,哭鬧道:「沒天理啊!小姨子惦記起姐夫的房子啦——」
小姨掏出手機,打開攝像頭,對準了後媽。
「鬧吧,你想怎麼鬧都行。」小姨說,「我正好有些媒體朋友,後媽和繼女爭房產的話題,人人都感興趣。」
「姐夫還是體制內的,公職人員,熱點話題,自媒體都喜歡。」
後媽呆坐在地上:「你威脅我?」
她的語氣尖厲:「你竟然敢威脅我?!」
「你算個什麼東西!一把年紀嫁不出去的老處女裝什麼成功人士!」
「不就是在大城市掙了幾個臭錢嗎?」
「父母兄弟都鬧翻了,孩子也沒有!」
「再過幾十年,你死在家裡都沒人收屍!」
後媽的話越罵越難聽。
屋子裡,睡著的弟弟受了驚嚇,開始嚎啕大哭。
聲音嘈雜刺耳,可小姨臉上的表情始終未變。
她平靜地舉著手機,錄著像,彷彿被罵的並不是她一樣。
反倒是爸爸先忍不住了。
「——你閉嘴!」
他一把把後媽拽起來,吼道:「這裡沒有你說話的份!」
爸爸的動作很粗魯,就這麼一下,後媽的胳膊上就泛起了紅印。
我的爸爸是個老好人,家裡家外,對人人都笑呵呵的。
曾經,後媽那些或隱秘或明目張胆的偏心,他都清楚,可都視而不見。
最多,事後哄一哄,說兩句軟話,買個禮物,也就算了。
突如其來的怒火,嚇得後媽訕訕地閉上了嘴。
她一言不發地進屋,去哄被吵醒的弟弟。
爸爸又轉向小姨。
「翠翠,不,謝扶搖,以後悅悅這丫頭跟著你生活,也好。」
「軒軒年紀也大了,也不能讓他們姐弟倆擠在一個屋裡住……」
他的笑容有點苦澀。
小姨關上手機,拍拍我的後背。
「去收拾東西吧,悅悅。」
「這裡,就放心交給小姨吧。」
9
我的卧室里一團亂。
弟弟的玩具擺了滿床。
桌面上擺著他胡亂畫的蠟筆畫,我的書本捲紙都被掃到一邊。
我存在的證據在一點一點消失。
就像五年前,弟弟出生後,一步步蠶食著我的生存空間。
沒有弟弟時,後媽的確對我很好。
可弟弟出生後,她看我的眼神就變得戒備而警惕。
像是剛生下幼崽的母獅,虎視眈眈地看著誤入領地的我。
後媽變了。
面對我時,她依舊會溫柔地笑。
可我的新衣服、新玩具都消失了。
就連我喝了冰箱里的一瓶牛奶,她都會驚訝一番。
「悅悅,你怎麼喝了弟弟的牛奶?」
她說這句話時,爸爸就坐在沙發上看報紙,連頭都沒抬。
小姨說,以後在這個家裡,我得活得小心點。
她說得對,也不對。
我蜷起來,小心翼翼活下去的結果,就是被驅逐。
我收拾東西的一個小時里,客廳的動靜一直未停。
後媽的辱罵、弟弟的嚎哭、爸爸的指責……
小姨始終波瀾不驚。
她的語氣平靜,吐字清晰,邏輯完整。
收拾好行李後,我抱著包裹,靜靜地在牆角坐下。
直到「咚咚」兩聲,敲門聲響起。
小姨打開卧室門。
「悅悅,走,」
她對我伸出手,
「小姨帶你回家。」
10
小姨的家在市中心的高級公寓。
大三居的戶型,卻被改成了一室兩廳。
裝潢精緻昂貴,卻幾乎沒有生活氣息。
小姨說,這是她兩年前買的房子。只是她不常回老家,也就基本沒住過。
她也沒有想過會有其他人來。
因為是一居,所以小姨和我睡在了一張床上。
給我留了錢和手機後,小姨開始早出晚歸。
和爸爸那種悠閑的事業單位不同,小姨的工作很忙,忙到腳不沾地。
那天下午,我正在午睡,卻突然被一陣急促且刺耳的敲門聲吵醒。
「開門啊!謝翠翠!我知道你在家!」
「姐,是我,天賜。我們來看你了,快開門啊!」
聲音有些熟悉。
我一個軲轆從床上跳起,衝到門口。
打開可視化門鈴,門口站著三個人。
是外公外婆,還有小舅舅。
自從媽媽去世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他們。
就連媽媽的葬禮上,他們看見我,就像是看見瘟蟲一般,生怕被我沾染上絲毫。
這公寓是一梯一戶,每層電梯都要刷卡。
他們怎麼知道小姨住在這裡?又是怎麼上來的?
我遲遲未開門,門外的三人敲了好一會,也敲累了。
「天賜,翠翠真的住這?」外公遲疑地問道,「你那個朋友真的在這看見翠翠了?」
「那還能有假!」小舅舅一揮胳膊,「我朋友和我從小玩到大,不可能認錯二姐。」
「二姐現在發達啦,名字改了,模樣也漂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