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未經任何同意,就被帶到這個世界,當他睜開眼睛,茫然地看著這個陌生的世界,這一生的受難和尋找,也就開始了。
我們終其一生,都在尋找屬於自己的真正的歸宿——靈魂和肉體的歸宿。
13歲的時候,黑塞就確定了人生的目標,當一個詩人。
可是父母覺得,當詩人前途未卜,根本養不活自己,他們希望他成為牧師,於是,黑塞被迫接受著規規矩矩的填鴨式教育。
那種一板一眼的教育方式,讓黑塞痛苦,他逃離神學預備學校,卻被學校老師當成危險人物,黑塞嚴重抑鬱,他被送到精神療養院接受精神治療。
從療養院出來,他被送進高中,可是他沉迷於屠格涅夫和海涅,學校的生活讓他痛苦,他賣掉教科書,去買手槍,試圖自殺。
就這樣,一心想當詩人的黑塞,成了父母眼中的怪孩子,成了老師眼中的異端,不得不提前結束了自己的學業。
他賦閑在家,寫憂鬱的歌,用自己的節奏唱。
但痛苦沒有殺死他,而是讓他成了自己,他一直堅持寫作,27歲時,憑藉《鄉愁》一舉成名。
黑塞成了作家,但由於反戰,他被自己的國家排擠,被視為叛徒,受到新聞媒體的排斥。
歷經各種困苦漂泊,他成了一個更好的黑塞,在其大作《玻璃珠遊戲》里,他說:
「神送給我們絕望不是要殺死我們,而是想喚醒我們心裡的新生命。」
《漂泊的靈魂》是黑塞早期重要的小說之一,也是黑塞本人最喜歡的作品之一,他說:
「作家描繪吸引自己的東西,而克努爾普這個形象對我有極大吸引力。他是『無用的』,可他很少幹壞事,比那些有用人幹壞事幹得少得多,而評判那些人不是我的事。我深信,若是象克努爾普這樣有才能而且富於活力的人在他的周圍世界找不到一席存身之地,那麼這個世界是和克努爾普同樣有的。」
主人公克努爾普是個特立獨行的流浪漢,他過著自由自在的流浪生活,不願意被任何職業束縛,不願被任何地方束縛,也不願被任何人束縛。
在生命的最後,他覺得自己虛度了一生,過著毫無意義的一生,可是神告訴他,他給這世間帶去了希望和對自由的嚮往。
他為了自由而漂泊,可他給這世界留下的,是自由之光。
越來越明白,那些特立獨行的人,本身就是自己的光,他們自己照亮自己,同時也在照亮這世界的某個角落。
01
克努爾普小時候,也是一個好學生,各科成績優秀。
他聰明早慧,早早就知道人是怎麼來到這個世界的。
13歲那年,他愛上了一個叫法蘭翠絲的女孩,一見鍾情。
因為這個女孩,他變成了一個壞學生,只為跟這個女孩在一起。
可是後來有一天,他看見法蘭翠絲和一個機械工在一起勾勾搭搭,機械工一隻手夾著雪茄煙,一隻手摟著法蘭翠絲。
克努爾普才明白,法蘭翠絲對自己的甜言蜜語,都是謊言。
一切都完了,從那時候起,他再也不相信人類的語言,不相信語言的保證。
長大後,他成了一個流浪漢,沒有固定的職業,沒有固定的居所。
他自由得像一陣風,說走就走。
他不缺朋友,因此常常寄居在朋友家。
1890年剛開始,克努爾普就很不幸的在醫院裡躺幾個星期。
等他出院的時候,已經是二月中旬了,天氣變化不定,才外出幾天,就又發起高燒。
按他這樣的情況,非得找個住的地方不可。
於是,在那個刮著西風下著雨的黃昏,克努爾普敲響了鞣皮匠羅特福斯家已經關上的大門。
克努爾普的到來,讓羅特福斯高興不已,但克努爾普在房間門口停了一下,他問:
你結婚了嗎?
朋友點頭,克努爾普說:
你的妻子並不認識我,說不定不歡迎我,我不想打擾你們。
流浪漢克努爾普,雖然需要一個住處,但他並不願意朋友因為他和家人鬧矛盾。
朋友說不會打擾,然後把克努爾普推進了亮晃晃的房間里。
克努爾普彬彬有禮,為人瀟洒不羈,讓人很舒服。
因此,羅特福斯和他的妻子,都喜歡這個年輕的流浪漢。
朋友問他,今後有何打算?
克努爾普說,他不會馬上離開。
他不喜歡為長遠的將來設想什麼、計劃什麼或承諾什麼,因為要是將來不能如他所計劃的那樣,他就會覺得很不愉快。
他既不安家,也不立業。
因此,很多人都看不起他,嘲笑他。
對這個世界上的大部分人來說,人生就如同某種定式,需要用某個標準去評判,一旦不符合這個標準,他們就沒法理解。
02
克努爾普想登記做皮匠的學徒,他並不是非做不可,只是流浪生涯里,他每一次工作,都會登記在打工許可證上。
許可證上記錄著克努爾普停留過的地名,也記錄著他所有做過的工作。
當他拿出自己的打工許可證時,皮匠發現,住處頻繁更動。
克努爾普似乎有一種流浪癖,他不會長期待在一個地方。
作為流浪漢,克努爾普不偷不搶,不幹壞事。
他到哪裡,都有一群傑出的朋友。
在人們忙碌的生活重,克努爾普就像一隻悠閑的貓,他無憂無慮,人們雖然沒法理解他的生活方式,但總是欣賞他的自由和快樂的。
朋友勸他,不要老是這麼無所事事,四處流浪。
克努爾普什麼也沒說。
他休息夠了,就去找朋友聊天,那些拖家帶口的朋友們,羨慕他悠閑自在,每天都過得像星期天。
可是,克努爾普卻能看到朋友們生活里的溫暖和美好。
他們有可愛的孩子,有穩定的工作,有安定的生活保障,他卻總是在路上,聽任神的安排。
在朋友家住了幾天,克努爾普不得不離開了,因為朋友的老婆,看上了他。
儘管身體還沒康復,但他必須離開了,他不能做對不起朋友的事情,他一分鐘也不想多停。
他如同一個局外人,冷眼旁觀這一切,覺得很多事情都沒有意義。
他想:
從旁觀看這些人的愚蠢,只會令人失笑,大感同情而已。然而,他們卻非走這樣的一條路不可。
人生不是一種安排,但有些人只能走安排好的路。
03
作為「職業」的流浪漢,克努爾普也曾有過同伴一起漂泊。
他們一同漫步在黃澄澄的麥田裡,在涼爽的核桃樹下休憩。
到了晚上,克努爾普和當地的農民聊天,為孩子們做剪影畫,為女孩們歡唱。
他那麼快樂,連朋友都覺得,克努爾普是人間少有的幸運兒,他那麼討人喜歡。
那個午後,他們走過一片墓地,克努爾普想去墳場休息,朋友問他:
一定要在墳場休息嗎?
克努爾普說:
「我喜歡。一起來吧。農民生活雖然儉樸,不過他們都想死後有個好地方,所以不計成本,在墳墓和兩旁種了許多美麗的花木。」
彼時,墓地豎著白色的十字架,牽牛花和天竺葵綻放得好不熱鬧,「在深邃的陰影中,還有遲開的紫羅蘭在展露笑靨;薔薇花叢綴滿了花朵;接骨木則長得密密層層的。」
克努爾普摘一支喜歡的木樨草花,插在帽子上。
墳場很安靜,克努爾普說:
要是再安靜些,我們可以聽到地下的人說話了。
他高興地唱起了歌。
他們聊天,克努爾普說:
我覺得最美的事物總是在伴隨著滿足、悲傷和不安的時候才顯得出美來。
他們談人間的愛情和美好,克努爾普告訴朋友:
會有許多事物使得友情破滅,愛情也一樣。
黑塞說:
不管兩人的關係如何密切,深淵也總是不時露出,只有愛才能跨越這道深淵,這樣的愛不斷地築起跨越的橋來讓人渡過深淵。
克努爾普也和朋友談論人生的意義,他覺得很多事情都沒意義,他讀過很多書,可是他最終將自己帶進了思考和知識所不能企及的地方。
克努爾普就像這個世界的陌生人,他要去的地方,沒有人能為他指明方向。
每個人的人生,都是一場新的旅程,每個人都選擇自己喜歡的路,他們走啊走,走出來的,都是他們的經驗。
他們的經驗,適合他們走過的路,但對於其他人來說,卻沒有多大價值。
04
在和朋友的聊天中,克努爾普說了一段很精闢的話:
每個人都各自擁有自己的靈魂。那是不能同別的靈魂交雜混合的。兩個人可以一起行動,互相交談,處在一起,但是他們的靈魂卻像花朵一般植根在不同的地方。
任何靈魂都不能到別的靈魂那裡去。要去的話就得離開自己的根,但那是不可能的。
花朵為了能互相在一起而送出自己的香氣和種子,然而花朵卻不能讓種子到該去的地方去,那是風的工作。風愛吹到這裡就吹到這裡,愛吹到那裡就吹到那裡。
因此,每個人相對於別人來說,都是陌生人,就算是父母,也是如此,父母可以將鼻子、眼睛甚至智力遺傳給孩子,但靈魂卻不能遺傳。
在所有人之中,靈魂都是新造成的。
所以,就算是父母,也不能理解克努爾普,對克努爾普來說最重要的靈魂,卻是父母眼中的細枝末節。
在他們眼裡,克努爾普之所以會變成這樣,無所事事,流浪,都是因為他還年輕,還不成熟。
聽了克努爾普的話,朋友說,你是個思想家,應該去當教授。
可克努爾普瞧不起教授,他跟許多人談過話,聽過許多人的演講,聽過牧師、教師的講座,但他覺得,這些人,沒有一個是認真的,因為他們不會在必要的時候為真理犧牲自己,他們虛偽。
他只想做一個認真的人。
他說:
不管是誰,只要言行舉止是認真的,他就是聖人。一旦認定某件事是正確的,就非去做不可。
後來,他拋下了朋友,獨自漂泊。
他說過,所有人都生活在孤獨里。
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即便有人可以陪在身邊,一起去談論靈魂,但沒有人能鑽進你的靈魂,去看到你靈魂的全部。
那些看不到的地方,就是孤獨。
05
人生,就是選擇。
有人選擇安定,有人選擇漂泊。
有人選擇過自己喜歡的生活,有人過自己不得不選擇的生活。
但人選擇什麼,就該承受什麼。
克努爾普選擇漂泊,就承受漂泊帶來的後遺症,被人嘲笑,不被理解,沒有安定的生活。
一個晴朗的日子裡,克努爾普緩慢地走在前往故鄉的路上,他衣衫襤褸,蓄著小鬍子,從步伐里可以看出,他已經疲憊不堪。
一輛馬車從旁經過時,克努爾普禮貌地脫下帽子,說了一聲你好。
馬車上的人也回了一聲你好,然後繼續向前,可是馬車突然停了下來,車上的人將克努爾普叫了過去。
原來,馬車上的人,是克努爾普曾經的同學瑪霍爾德。
他們已經10年沒有見面了,瑪霍爾德問:
你還在漂泊嗎?
克努爾普說:
年齡愈增,習慣難改了。
瑪霍爾德是醫生,一眼就看出了克努爾普的身體有問題,可是克努爾普說:
我又沒有什麼毛病,即使有,也是醫生治不好的毛病。
醫生將克努爾普帶去家裡,讓家裡的傭人好好照顧他。
可是克努爾普只想回到自己的故鄉,他「已經不是可以悠閑地浪費時光的年輕人了。」
此時的克努爾普,只想在死之前,再看故鄉一眼。
克努爾普的肺病已經無可救藥,醫生說:
一輩子都在太陽下和空氣中生活的人,竟然會把肺弄壞,一定是哪裡不對勁了。
舊友相聚,醫生說:
你可以不必是牧師或教師,但至少也該是自然科學家或詩人。我不知道你是否利用過自己的天分,或者去琢磨過自己的天分,但我確知你是浪費自己的天分了。
可是克努爾普覺得,醫生所說的那些天分,其實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
他覺得,他始終過著最適合自己的生活,不缺自由和美。
每個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過著適合自己的生活。
沒有人是例外。
06
知道克努爾普的身體已經病入膏肓,醫生想將他送進醫院。
可是克努爾普說:
讓我完蛋不就好了嗎!一切都已經太晚了。到了現在,我為什麼非被關起來不可呢。
他只想回到故鄉。
就算要治療,他也希望是在故鄉的醫院,瑪霍爾德醫生答應了。
離開前,克努爾普給自己的朋友留下了幾句詩:
花朵都註定要凋零,人也註定要死亡,沉入墳墓里去。人和花朵到了春天,都會蘇醒過來。病痛的身體也全都獲得赦免。
回到故鄉後,克努爾普沒有去醫院,他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再去看一看那些曾經看過的風景,看一看曾經生活過的地方。
他感到,這裡的世界是屬於他的,他曾經深深愛過這裡。
他回想起自己的曾經,想起自己一見鍾情的那個女孩,那時候,他自暴自棄,什麼也聽不進去,而這個世間,配合著他的情緒,對他沒有任何要求。
最後,他站到了世間之外,變成了流浪者,變成旁觀者,年邁時孤苦無依。
他去見曾經的朋友,他們也告訴他,他的人生,不該是這樣,他本該有更好的人生,而不應該成為流浪漢。
天,下起了又大又急的雪,克努爾普想著自己這一生,他似乎在錯誤的一生的紛亂中越陷越深,找不到任何意義和安慰。
他的病情越愛越惡化,臨終之前,他見到了神,和神談話,談他無意義的一生,談如何才能改變他的人生,談他為什麼會變成這樣,而不是別的樣子。
神微笑著看著他,聽他說自己孩童般的笑語和孩童的愚蠢,他自由自在,無所約束,最終也沒能成為他人眼中「正經」的人。
神說:
你用我的名去漂泊,把一些對自由的嚮往和情緒帶給那些定居的人。你用我的名去做愚蠢的事情,讓人們嘲笑。我自己也就在你的內部被嘲笑,被喜愛。
克努爾普躺在雪中,陽光刺眼。
克努爾普在雪中,漸漸變得潔白,彷彿變得跟雪一樣,整個大地都是白的,而陽光卻漸漸讓雪融化,讓雪中的人,重新看到另一個世界,充滿生機與活力的世界。
過於常見的東西太多了,就會掩蓋一切不常見的東西。
07
我們這個世界,始終存在兩種人。
第一種,規規矩矩,他們遵循著既定的規矩,過著一種被規定著的生活,在這種生活里打拚。
慢慢的,他們成了某些規矩的維護者,試圖去打壓那些不太規矩的人。
這種人很多,他們構成了世俗。
還有另一種人,他們特立獨行,不甘心過一種一眼看到頭的生活,他們在人生的原野上盡情探索,也許最終只撿到幾枚野果,聊以果腹,也許最終會找到一片屬於自己的寶藏。
他們不知道前方有什麼,但他們知道,生命的深度,會越走越深,所以他們不停地走。
在前一種人看來,他們或許追求著一些無用的東西,但慢慢的,這些人,就成了這個世界的光,有些人會借著他們的光,讓自己的人生走得更遠。
就像黑塞筆下的克努爾普,他一直在流浪,是別人眼中的流浪漢,沒有房子,沒有事業,居無定所,他是「無用」的人。
但他最起碼讓我們看到了人身上最重要的一個東西,那就是自由。
克努爾普沒有取得世俗的成就,沒有成家立業,沒有功成名就,但他也沒有做壞事,他令人喜歡,也讓人嘲笑。
他只是和大眾不同的另一種人而已。
所以,我偏愛特立獨行的人,多年後我們會發現,那些特立獨行的人,本身都有光,他們照亮了自己,讓自己敢走那條與眾不同的路。
他們從這個世界路過,也會給這世界留下一些明亮,留下一些希望,留下一些光。
文|不有趣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