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駕駛系統失控的險境,羅家林沒有選擇報警,而是選擇了和被自己裁員的工程師周仕傑求助。這會是個「要錢不要命」的選擇嗎?
在互聯網圈子裡,流行著這樣一種說法,叫做「中產返貧三件套」。這三件套分別指的是:房貸過千萬,老婆不上班,孩子念國際。
羅家林就是擁有了「三件套」的互聯網中產。踩上了電車和人工智慧的風口,羅家林在三十齣頭的年紀,就擁有了百萬級的年薪。這給了他極大的自負和對未來膨脹的幻想。於是,結婚後不久,他就和前妻「掏空六個錢包」,花光了家裡老人的錢和小夫妻倆多年的積蓄,在北京東四環的一處高端小區,貸款千萬,買了一套240平的大平層。
大平層住上了,羅家林開始和那些他曾經根本高攀不上的鄰居們打交道。當他在小區會所的游泳館裡跟別人談起,自己老婆每天早上還要坐地鐵去打卡的時候,那些鄰居們看他的眼神,彷彿又帶上了以往的輕蔑。他這才發現,周邊鄰居家的太太們,基本都是不上班的。
恰逢趙亭懷孕,羅家林開始極力勸說妻子放棄工作,回家帶娃,做個全職太太。趙亭是有些姿色的,但美貌的女人往往也很聰明。她一眼看穿了丈夫想讓自己成為「花瓶妻」的小心思,說什麼也不願意。但無奈兩人都是三十歲後才生娃,身體情況在996式的工作摧殘下,早已不如從前。趙亭不得已休了產假,回家保胎。她本想著孩子一生完,出了月子就回去上班。但她大大低估了養育孩子的辛苦,也沒想到在北京一個靠譜的月嫂的錢,比她工資都要高。並且,月嫂只帶孩子不做家務。這意味著,240平米的房子,還需要再找一個住家保姆來打理。面對兩個保姆加起來的開銷,羅家林表示:「為了讓你每個月去賺一萬五的工資,我要掏兩萬五的保姆費。這錢倒是也能擠出來,但是就得動存款。咱家以後的抗風險能力肯定要下降。」
想到雙方老人都在外地獨居,年事已高,萬一真出點什麼事兒,她和老公住著北京大平層,卻給老人掏不出醫藥費,這怎麼能讓趙亭心裡過得去呢?
「再說了,咱家孩子以後要上國際學校的。保姆一個月兩萬五,一年就是三十萬,怎麼也得帶到孩子三歲才能送幼兒園吧?那就是小一百萬的花銷。這一百萬,是孩子上國際小學五年的學費。簡單來說,你出去賺錢,一個月賺一萬五;你在家帶娃,一個月省兩萬五。趙亭,你光想著自己成為經濟獨立的女性,但家庭的這筆賬,你算過嗎?」
權衡利弊之後,趙亭絕望地發現,她和丈夫選擇的這種「三件套」生活方式,幾乎是環環相扣的。背房貸是為了生娃,給娃一個優渥的成長環境;但生了娃,老婆必然無法擺脫「母職」和「妻職」的束縛。除非丈夫的收入已經完全覆蓋全部家庭財產開支了,否則妻子的職業道路只能滑向全職主婦。
中產的生活里,處處都是「犧牲」。而最先「犧牲」的,往往是女人。
妻子回歸家庭後,羅家林一方面覺得自己在鄰居和同事們之間,看起來更有面子了;另一方面,他內心隱隱感受到經濟的壓力與重擔。中產家庭里的男性,就像晾衣繩上的西服,華麗的外表高高掛起,但細細的晾衣繩一旦崩斷,西服就得掉在地上的泥潭裡。
所以,職場上,不進則退,一切向錢看。
在羅家林充滿壓力的生活中,他找到的最好的緩解方式就是「追星」。當然了,他追的可不是什麼韓流藝人、歐美歌手。他最崇拜的人是蘋果的創始人喬布斯。他買過一陣子黑色高領毛衣,常常穿著它出席高擎新車的發布會。喬布斯死了以後,他開始崇拜特斯拉的創始人馬斯克。他註冊了微博賬號,模仿著馬斯克在推特上講話的口吻,一天能在微博上發二十幾條「小作文」。在羅家林心中,科技大鱷就應該是這樣的——高調、睿智、手握重金、呼風喚雨。而高擎科技的王彼得,就是羅家林眼下的職業目標。如果這次Roller能夠大獲成功,王彼得大概率會拿著更高的薪資包,重新跳槽回矽谷,那麼他現在的位置,就是羅家林的了。那可不只是跨越百萬年薪的門檻,走向更高收入那麼簡單,羅家林要是能成為王彼得,他現在肩上的經濟包袱不僅可以徹底卸下,而且,在35歲「非升即走」的互聯網職場,站在王彼得的高度,他後半生的收入才能更穩妥。
野心與理想,總讓人陶醉與沉淪。但現實卻像無情的利刃,砍斷了羅家林的白日夢。
「羅家林,蘇州橋馬上就到。」周仕傑隔著車窗沖他喊,「你配合我。我先幫你檢查一下環境探測器。」
幽靈駕駛系統的環境探測器是由8顆精密的AI攝像頭組成的。高擎的電動車和油車最大的不同,也體現在這一點上。一般情況下,油車的環境探測器採用的是雷達技術。司機在倒車的時候,雷達會發出超聲波信號,以點狀分布的形式測繪出干擾物體,並將信號傳遞給控制器,控制器通過計算,得出干擾物體和汽車之間的距離,再將警報聲通過蜂鳴器播放給司機。雷達的測算方式比較老舊,但價格低廉,且故障率低,但它也只能在倒車時用一用,不足以支持需要快速即時反應的無人駕駛技術。因此,高擎公司在普通超聲波雷達基礎之上,將雷達提升為更精確的毫米波雷達,並引入了AI攝像頭技術。環繞在全車四面八方的攝像頭能夠探測汽車周圍的行人、車輛、靜態障礙物等各種環境情況,並將這些情況反映給幽靈駕駛系統的計算平台,計算平台根據8顆鏡頭的情況進行分析,再將結果傳輸給車輛的控制模塊,實現方向盤轉向、制動系統的加速或駐車等一系列功能。
當周仕傑得知羅家林無法退出Roller的幽靈駕駛系統時,他第一個想法就是干擾AI鏡頭。畢竟,計算平台和控制模塊都載入在車輛內部,如果車一直停不下來,他們也很難在高速移動中拆車維修。但8顆AI鏡頭都暴露在汽車外部。3顆在車頭,2顆在兩側B柱,還有3顆在車尾。周仕傑的計劃是,如果他能通過干擾攝像頭的方式,迫使幽靈駕駛系統更改轉向角度,或許能讓羅家林順利通過蘇州橋。
「家林,你現在仔細聽我說。」周仕傑在電話里叮囑羅家林,「一會兒,我會開到你的車左前方攝像頭前面,遮擋左前攝像頭,你看看轉向系統能不能在左前方有障礙物的情況下,允許你往右打輪。」
「好!」羅家林立刻明白了周仕傑的意圖,他雙手攥緊了方向盤,扭過頭看了一眼兒子的安全帶,「樂樂,你還記得暑假時,爸爸帶你坐飛機,空姐阿姨教你的防衝擊動作嗎?」
樂樂點點頭,他彎下腰,把雙臂環抱頭部,抵在前排座椅上。
「老周,我這兒準備好了。」
周仕傑一打方向盤,斜切著插到了Roller的左前方。與此同時,Roller汽車明顯減速,車身劇烈地抖動了一下。羅家林再次試圖關閉幽靈駕駛系統並向右打輪,但遺憾的是,方向盤依然抱死不動。
「老周,不行啊!」即便車內開著空調,羅家林此刻已然汗如雨下,「完了,完了!」
但周仕傑並沒有羅家林那麼悲觀。幽靈駕駛是一個極為複雜精密的系統,它功能分為感知層、認知層、決策規劃層和執行層這四大層級。剛剛車身的抖動,證明感知層的AI攝像頭和認知層的圖像處理器都沒有發生故障,只是決策規劃層的中樞電腦無法將信號順利地傳導給執行層的控制模塊。這意味著,只要是直線行駛,中樞電腦無需向執行層傳遞轉向信號,那麼,羅家林父子倆就暫時安全。但遇到拐彎時,一切都不好說了。
「前車的三個鏡頭從左到右分別是魚眼、廣角和長焦鏡頭。我剛剛測試的是魚眼鏡頭。魚眼鏡頭輻射角度大,我的車在畫面中佔比不高。但最右邊的長焦鏡頭畫幅緊,畫面內容少。或許,我的車對右邊鏡頭的影響力更大。家林,我一會兒到車的右前方試試看。」
周仕傑掰燈併線,從Roller的後車繞到了右前方。這一次,周仕傑剛剛準備從右側超車,長焦鏡頭靈敏地捕捉到了周仕傑所駕駛的吉普車的動態,羅家林幾乎沒使勁,Roller就已經向左打輪。左車道的汽車被這突如其來的併線嚇了一跳,路過的司機瘋狂鳴笛。
這一次,Roller的左轉向角度超過了30度,幾乎達到了45度的水平。
成功了!
周仕傑懸著的心稍微放下了一些。一個巨大的路牌掠過吉普車上方。周仕傑掃了一眼,蘇州橋已經近在眼前。
「我維持在你右側,」周仕傑告訴羅家林,「咱們一點一點轉過去。」
周仕傑的想法很豐滿,但現實卻不遂人願。進入蘇州橋路段後,輔路上突然匯入一輛道路作業洒水車。洒水車又笨又大,行動遲緩,恰巧就卡在了周仕傑的車前。周仕傑一時間沒能併入Roller的右前側,羅家林只能用力向左擰著方向盤,慌了神地問:「老周,咋辦?」
如今,洒水車和Roller都進入了蘇州橋的拐彎處。但,Roller僅有30度的轉角根本不足以轉過蘇州橋的彎道。再這麼行駛下去,Roller就要撞向洒水車了。
周仕傑拚命鳴笛,前方的洒水車司機不耐煩地把頭伸出車窗,瞪了周仕傑一眼。周仕傑揮舞著手臂,大聲呼喊:「讓讓!你左車道的電動車故障了!」
洒水車司機遲疑地瞥了一眼Roller,他驚惶地發現,Roller竟然已經踩上了車道線,眼看就要和自己蹭到一起了。洒水車司機趕緊駛入右側應急車道。車道一騰出,周仕傑一腳油門往前躥,徑直撞上了Roller的右前側。撞擊讓Roller在柏油路上漂移了幾米,周仕傑也不減速,反而繼續用吉普車頂著Roller往左轉向,直到兩輛車一起轉過了蘇州橋的90度大直角。
周圍行車的司機沒見過這種離譜的交通事故,人們紛紛掏出手機拍攝。
「老周,他們拍咱們!」羅家林剛脫險,就開始擔心起了高擎公司的聲譽。
周仕傑懶得搭理他。他看了一眼Roller的右車前,半張車前臉都被吉普車給撞凹進去了。估計右側的AI攝像頭也報廢了。周仕傑很難評估目前Roller的車況是否和撞擊前一樣。
「老周,我們絕不能影響Roller的銷售!」羅家林火急火燎,「我告訴你,我在公司能走到這一步不容易!高擎的競爭就像爬珠穆朗瑪峰,我都到大本營了,你不能讓我放棄登頂吧!」
羅家林的利欲熏心,讓周仕傑感到不可思議。
「我要報警。」周仕傑用通知的語氣告訴家林,「現在車有物理損傷了,如果出現問題,影響了其他車輛的安全行駛,你能負責嗎?王彼得都不能!」
「那你考慮過趙亭嗎?」
羅家林話一脫口,周仕傑愣住了。
「這跟趙亭有什麼關係?」
羅家林咬牙切齒地說:「你光棍一條,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能知道我們這些有家庭的人,壓力有多大嗎?我家樂樂從小讀的國際學校,你貿然報警,影響了我的工作,趙亭那點兒工資,她供得起我們兒子讀書嗎?」
「私立學校和孩子的安全,這倆能相提並論嗎?你這是本末倒置,偷換概念!」周仕傑並不想為羅家林的狡辯買單。但是,趙亭的存在,卻讓他非常在意。這種緊急情況,是不是也要通知一下羅家林的前妻——趙亭呢?
作為羅家林口中無時不刻提防的「周叔叔」,周仕傑和趙亭算得上頗有淵源。兩人本科都在郵電大學就讀,只是一個念人工智慧,一個讀信息傳播學。他們算得上同校不同系的同學。大學時,趙亭是學校里的名人。廣播站、大學生歌手比賽、校園電視台……處處都能見到她的倩影。本科四年,周仕傑知道趙亭,但趙亭不知道周仕傑。他們能夠成為朋友,還是因為周仕傑準備出國留學,在學校附近報了個英語補習班,在補習班裡認識的趙亭。
趙亭對一切都充滿好奇心。就算是和她聊十分枯燥的人工智慧專業,她也能聽得津津有味,是一個天生的好記者。因為結伴練習英語,兩人逐漸熟悉。周仕傑有過許多次想要對趙亭表白心意的衝動,但這些蠢蠢欲動在即將出國留學的事實面前,被周仕傑咽進了肚裡。他想,他們還年輕,等他學成歸來,還有機會。
然而,歐美學校寬進嚴出,碩士加上博士學位,周仕傑讀了七八年才熬下來。等他再回國時,趙亭已經成為了他青春的一頁歷史,被輕輕翻了過去。
可緣分如此妙不可言,翻過去的一頁,在三年前,又被翻了回來。
三年前,周仕傑再一次見到了趙亭。
高擎公司,天津港組裝工廠。周仕傑受同事羅家林的囑託,即將接受一場媒體採訪。他站在工廠外等記者來時,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車裡走了下來。
「趙亭?!」周仕傑瞠目結舌。他聽說過羅家林的妻子以前是做媒體的,但沒想到竟是熟人重逢。
但趙亭並沒有流露出驚訝的神色。她和周仕傑握了握手,道:「仕傑,好久不見。你以前留給我的QQ號,是不是早就不用了?」
趙亭和周仕傑的重逢,並不是很容易。眼下,樂樂剛進入學前班,多年來忙於照顧孩子的趙亭,終於可以重返職場。在和羅家林結婚前,趙亭曾就職於國內知名媒體,但再次回到職場,知名媒體的工作已經找不回來了,趙亭只好進入一家基於互聯網運營模式的初創自媒體公司,和一群95後、00後們上班。作為公司內最有經驗和人脈資源的資深記者,趙亭肩負著一篇爆款大採訪的任務。她思來想去,或許只有丈夫所在的高擎公司,能夠帶來足夠吸睛的流量。
「你為什麼不找家林做採訪?那樣多方便,你們夫妻倆,家裡就把採訪辦了。」周仕傑局促不安地搓著手,言語間略有酸意。
他帶著趙亭往工廠入口的消毒間走去,遞給趙亭一件無塵除靜電的防護服。
趙亭一邊穿著防護服,一邊親切地回答:「家林的回答太官方了。沒說幾句就跟我上價值,什麼OTA迭代、深度整合、全棧自研……滿口互聯網黑話。要是照著他的講法寫稿子,讀者不愛看。」
周仕傑乾笑了兩聲。羅家林確實嘴上說的漂亮話比手上乾的漂亮事要多。但他非常意外,羅家林為什麼要推薦他來帶趙亭參觀。
「其實是我主動管家林要你的聯繫方式的。」趙亭坦言,「我看過你上《今日新能源》的一期採訪視頻,你面對鏡頭非常誠懇,是難得的優質受訪對象。」
「沒想到……這麼多年了,你還關注著我。」周仕傑被趙亭誇得有些不好意思。他眼神飄飄忽忽,用力拽緊了防護服連帽的抽繩。一旁的趙亭第一次穿防護服,動作有些笨拙。周仕傑忍不住幫她拉了一下腰上的魔力貼。
「這個扣得粘緊。」周仕傑伸出手,幫趙亭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工作服。他的動作稍微顯得有些親密,但趙亭並沒有躲閃。
防護服穿好後,兩人走進了高擎公司的汽車組裝工廠。工廠恢弘巨大,一眼望不到頭。漫長的流水線上,密密麻麻地站著一排排統一著裝的工人。在他們身後,是幾十個汽車組裝自動化車間。
趙亭看向了流水線後方的自動化車間。車間內停放著幾台Roller的車架。幾台電子手臂正在精密而高效地組裝著。看著凌空飛舞的電子臂,趙亭有些疑惑:「 Roller這台車,看起來和別的車也沒什麼太大區別。只是造型更酷一些,裡面多了幾塊屏幕。為什麼高擎可以把它當成未來的看家門面呢?」
「你說的沒錯。」周仕傑拉過了一旁的電子屏幕,打開上面的Roller汽車設計說明視頻,「在沒有載入幽靈駕駛系統之前,Roller和其他電動車,甚至是一些有自動化功能的燃油車,是沒有駕乘體驗上的區別的。但幽靈駕駛,可以讓駕駛員徹底放開方向盤。即使車內一個人都沒有,Roller也可以聰明地行駛在道路上,彷彿一個看不見的幽靈在幫你開車一樣。」
「據我所知,幽靈駕駛系統還沒有研發成功。」
周仕傑被問得有些尷尬。他和羅家林、王彼得都不一樣。他是第一批進入高擎工作的工程師。那時候的高擎還是一家規模不到一百人的小型創業公司,融資能力有限,很多時候都需要工程師配合產品經理一起做個PPT,到各大投資公司去宣講,「騙」點錢花。後來,高擎的第一輛汽車「零」上市,在業界和市場上大獲好評,高擎這才得以從一家連車殼都要找代工廠製作的籍籍無名的小公司,迅速增長為當下佔據電動車市場半壁江山的壟斷企業。羅家林就是在「零」上市的時候,加入高擎的,而王彼得則更晚。對於周仕傑來說,這兩個人更像自己的「後輩」,可如今後來者居上,更懂得周旋的羅家林和背景更硬的王彼得,已經逐漸讓周仕傑感到被邊緣化。
「現在「零」的市場保有量仍然是高擎所有車型中最高的。咱們今天能看到的流水線上,也是專門為「零」開設的。至於幽靈駕駛系統……」周仕傑撓了撓頭,「開發這種級別的人工智慧技術,是很燒錢的。高層的決策是,用「零」來養活「幽靈」。所以,我和家林能不能把Roller搞出來,就看未來這幾年,「零」系列能不能繼續熱銷了。」
趙亭看了看龐大的流水線,又看了看自動化車間里輕巧的電子臂,皺起了眉:「既然「零」的生產量更大,為什麼你們不用全自動化車間來生產呢?電子臂的產能不是更高、更精確嗎?」
「但電子臂更貴呀。」
「啊?」趙亭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在大部分人的概念里,往往是人力手工的東西更值錢,工廠機器批量生產的東西更廉價。」
「只有在高端藝術、複雜溝通……這些很難進行機器學習和複製的領域,人力手工的東西才會更值錢。只要是能重複生產的產品,人力成本永遠比機器更低廉。」周仕傑說,「何況,人工智慧的開發也並不便宜。如果只是用於代替簡單勞動力,那也太不划算了。所以,如果未來有一天,我們的世界出現大量人工智慧。那人工智慧代替的一定不是本就工資低廉的流水線工人,而是你這樣的文字工作者,和我這樣的產品研發人員。我們的工資更高,更具備被機器取代的價值。」
周仕傑說這段話時,還是在幾年前,他並不知道,2023年剛開年時,諸如ChatGPT、Midjourney等大量AIGC工具批量誕生,不少文字和插畫領域的從業者因此失業。人工智慧的誕生,讓人的工作逐漸失去了意義和價值。在這之上,高擎公司的「幽靈駕駛」,不僅僅要讓人類放棄「駕駛」這一項工作,更是要讓人類放棄對「安全」的親自掌控。人工智慧不僅要接管你的工作,更要連你的行車安全,也全面接手了。
「高擎公司流水線的工人們,一個月能賺多少錢?」
「很少。」周仕傑回答,「目前國內流水線普工薪資待遇最好的,就是富士康了。我們儘力去對標,但富士康畢竟是專門做代工的工廠,收入來源更廣泛。」
「你們這裡呢?你實話說。」趙亭追問,「我想看看普通的收入能比電子臂便宜多少。」
周仕傑面露難色,這種信息,按理來說是不該向記者透露的。但眼前的人是趙亭,他很難拒絕她。
「我們這裡普工底薪2230元,每天兩班倒,一個班12小時,每個小時14塊錢。如果一個月30天,一天都不休息且沒有做錯任何一個零件,沒有扣分扣款的情況下,到手工資是7270元。但我們工廠是包吃包住的。住宿費一個月500,吃飯管兩頓,每頓餐標6元。扣除食宿、五險一金,每個工人每個月可以拿到5000元左右。但是大多數人都做不到全月無休。所以這裡普遍工資在4300到4700元。」周仕傑的語氣里滿是對工人的同情,或許他與他們的崗位和薪資不同,但畢竟都在同一家公司,為同一個目標奮鬥,他們也算周仕傑的同事。
「你再看看電子臂。」周仕傑指了指自動化車間,「電子臂一天的耗電費,都比這些工人一個月的工資高。」
趙亭啞口無言。兩人沉默地在流水線間漫步著。流水線好長好長,彷彿看不到盡頭。統一著裝的工人們神情木訥地重複著手上的動作,就像一個個被複制粘貼出來的人一樣。
這時,站在趙亭身邊的一個工人突然猛地舉起了手。這個動作之突兀,嚇了趙亭一跳。這條流水線尾巴上站著的「線長」向工人走了過來。
「幹什麼?」線長警惕地看了一眼周仕傑,彷彿在擔心公司總部來視察的這位周領導,會對他們感到不滿。
「想……想上廁所。」工人防護面罩下的表情因為哈氣的緣故,有些看不清。但聽聲音,他似乎是個年紀很小的孩子。在電子廠,大部分普通,幾乎是初中一畢業就來打工的。
線長對工人的要求有些不耐煩。他伸手摸索了一下流水線側面的不鏽鋼板,摸出了一個黑白屏的廉價計時器。計時器上顯示著1分30秒的字樣。線長按了一下計時器,上面的數字開始一分一秒地倒數。工人見狀,頭也不回地撒腿向廁所衝去。
「周總,讓您見笑了。這孩子剛入職沒多久。早上我在食堂都提醒過他了,第一頓飯吃得干一點,中間就不用上廁所。」線長的語氣隨意而平常,但裡面包含的信息,卻讓趙亭深感震撼。在高擎的工廠里,人的價值遠低於機器,至於人文關懷這種遙不可及的幻想,在連「如廁自由」都沒有的流水線上,甚至聽起來有些荒謬。
「你看過卓別林的《摩登時代》嗎?」趙亭問周仕傑。
周仕傑苦笑。高擎公司的工廠確實很像《摩登時代》里描繪的現代化工廠一樣。在這裡,每一個人,彷彿都被困在了無窮無盡的數字化宇宙中。
「我覺得,」趙亭頓了頓,「世界就像一個臨時組建的草台班子。公路上高速奔跑的汽車,掀開車蓋一看,結果裡面是幾個人光著膀子托著車蓋往前跑。」
那天的採訪結束後,趙亭很快發表了她的文章。然而,令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趙亭的採訪題目居然是《「高」價電動車的「高」科技背後,是對流水線工人的「低」薪壓榨》。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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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王食慾 編輯 | 賽梨
原文鏈接:《中產的生活里,最先犧牲的是女人 | 無人駕駛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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