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載於「先生製造」,l為本書作者李穎迪。
「往後退」
a:寫這本書的契機是什麼?
l:2019年初,我在一家雜誌社報了鶴崗這個選題。當時鶴崗第一次因為「白菜價」的房子被關注,但是沒有通過。大概半年後,「正午故事」發了《流浪到鶴崗,我五萬塊買了套房》,大家第一次知道真的有人會去鶴崗買房。然後到2021年,我看到一個帖子,來自「隱居吧」論壇,除了鶴崗,裡面還列了七八個城市,河南鶴壁,安徽淮南,雲南箇舊,都是資源枯竭城市,有很便宜的房子。有個男生說,他手裡大概有40萬,想花8萬塊在河南鶴壁買套房,然後就靠剩下的錢生活了。我忽然意識到,這不是一個城市的問題,而是一種生活方式的問題。
也是在那一年,大家開始愛說想停下來,做個廢物就好了,似乎出現了一種新的社會情緒,我不知道,它是一種社交網路上的牢騷,還是有人真的會去實踐?如果去實踐了,動機是什麼?是什麼促成了這些人的選擇?我最初好奇這個。
a:隱居吧這個選題後來寫出來了嗎?
l:寫了。這時我還是旁觀者身份,在比較遠的地方觀察他人。我去了河南鶴壁,見到幾個年輕的男生,其中一個之前在上海做保安,28歲,辭職來鶴壁買房生活了一年。這一年他不跟外界接觸,沒上班,每天上網,打遊戲,在家裡囤東西,切斷跟社會的聯繫。他有很明確的態度,說選擇來鶴壁,是因為在大城市生活的無力感,提到上升機會不多,看不到希望,過去二十多年裡他做過建築工人、淘寶客服、酒店服務員,看似有很多選擇,實際沒有根本的不同。他的疲倦、沮喪、憤怒,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a:你寫隱居吧是想理解一種新的情緒,你當時的文章有給出什麼判斷嗎?
l:當時好像會歸為社會層面的問題。
a:你後來覺得不是這樣?
l:社會因素很重要,但是個人的因素也很重要。
a:個人因素指的是什麼?書里有一處提到,「人的行動隨機且深不可測」,是這個意思嗎?
l:我後來理解,人選擇過一種新生活時,不能完全歸因成社會化失敗了。人們突然作出一個決定,導火索可能非常簡單,回頭看會產生一種滑稽感,比如那個鶴壁的男生辭職是因為跟保安隊長吵了一架,但深層次的原因是他前面28年所有的經歷和累積,除了一個人的工作,還有一個人的社會關係,怎麼面對情感和自我,這些都是更個人的部分。但當時的採訪比較局限,比如,通過一個人的敘述,他會說爸媽很早離婚了,再沒管過他,我只能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他跟家庭是很遠的,但是並不實際明白家庭對他選擇過這種生活到底有什麼影響。
a:什麼時候決定去鶴崗?
l:2022年秋天我決定去鶴崗看看。我在小紅書上刷到一個女孩的帖子,內容是她改造鶴崗的家。房子花了一萬八,之前是昏暗破舊的,裝修完,整個房子是白色的,精緻的。她養了5隻貓,房子外有顆柳樹,天很藍。這跟我之前想像中的鶴崗生活不太一樣,好像展示出了一種「愜意」的感覺。很快她就被大量關注了。那也是我第一次看到有女孩隱居——之前我在隱居吧里沒有見到過女性。我一直很困惑,難道是女性不想逃離嗎?或者說對女性來說,逃離確實困難更多嗎?
當時,新冠沒有結束,不論是我身邊的人,還是接觸到的所有信息環境,能察覺到大家都處在一種緊繃著的,弦馬上要斷的狀態。今天是這樣,明天是那樣,什麼時候是盡頭?好像我們失去了談論「未來」的熱情,時間是混亂的,模糊不清的。我經常失眠,想找個地方待著,考慮要不要去鶴崗買個房。3萬塊錢,我也可以實現那樣的生活。
a:我經常看b站,很多人裸辭,到一個很漂亮的地方,到農村建房子,我也很嚮往。我覺得他有勇氣裸辭,然後去重新建立自己的生活。但是我覺得這和書裡面的人好像還是不太一樣。
l:人們剛到鶴崗,鶴壁,逃離開始的熱情,嚮往,有相似的部分。不過我覺得這本書更重要的是寫到了後面的生活——也就是,逃離之後的生活是什麼樣子的?
b:有的人同樣是逃走,開車出門了,去旅行。大家被去遠方的生活打動,這很合理,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因為這要吃苦,要有很多付出,要有很多冒險,生活可能失去秩序。那麼,去鶴崗的人,跟回農村建房,或者騎行中國的人,有什麼不一樣?
l:比如書中開頭的左傑,他是隱居吧里的一員,是想去山裡隱居的人的代表。他一直強調自己跟買房躲起來的人不一樣。而去鶴壁、鶴崗的人,好像並不是要追求一種審美意義上的隱居詩意,他們想過的生活是更退縮的,想躲起來,過一種穴居的生活,好像外面太危險,變動太大,自己什麼都控制不了。好像是社會化讓他們痛苦,想往後退,過一種投入更低的生活。
我也察覺到,去山裡,去終南山,這樣的敘事並不新鮮。自古以來大家都是這麼嚮往的。慢慢我就將重點轉向了蟄居族,這些到小城市買房生活、閉門不出的人,好像是另一種可能性。
a:我最近讀到周慧,她也是常年在城市的邊緣生活,很久不工作,一個人活。她的採訪里有一句話,說不是說主流生活不好,職場,家庭,親密關係,這些都能給人穩定和必要的價值感,只是我不再嚮往那樣的豐富多彩。感覺和這些人也很像。你在鶴崗的生活是什麼樣子的?
l:我很快理解了為什麼這麼多人選擇來鶴崗。鶴崗不是農村,也不像鶴壁或淮南那樣,便宜的房子只局限在老的礦產區域。鶴崗的便宜房子是均勻分布的,而且它是個地級市。城市感很重要,有了美團,外賣,快遞,它提供了人可以一個月不出門的可能性。同時一些人還可能靠網路掙錢,比如遊戲代練,以及刷短視頻、打遊戲,靠網路消磨時間,獲得一些精神上的撫慰。
a:有沒有抱怨鶴崗的物質條件的?
l:也有,比如鶴崗一些便宜房子建在煤礦塌陷的地方,水很差。我住的第一個民宿的自來水有明顯銹味。人們會在群里調侃,今天停水了(有地方經常停水),買到不好地段的房子,會說那裡是「蛤蟆的洗澡水」,水是黃棕色的。晚上很多地方沒燈,尤其對女生來說,會相互叮囑,晚上出門一定小心,帶個手電筒。
但除了這點,好像人們對城市生活的基本需求都可以滿足。有女生在鶴崗1000塊一個月找了個做飯的保姆,也有一些社交場所,劇本殺,酒吧,如果有什麼新的餐館開了,雲南菌子火鍋,日料店,大家會約著去嘗一下。
b:可能這裡分為兩類人,有一類人通過網路工作,他們不靠鶴崗賺錢,所以可以在這裡享受比較低成本的生活。至少從經濟來看是個不錯的選擇。
l:比如有個人之前開火鍋店,後來在做投資。我們去他家裡,看到很多健身器材。另一個女生靠打遊戲掙錢,家裡有掃地機器人,洗衣機烘乾機,她喜歡在雪景旁邊喝伏特加。我會覺得他們的生活也挺愜意的。
另外一些人物質上沒有很寬裕。有個男生說他每月花兩三百塊,每天吃白菜黃瓜,炒股快破產了。我們一塊吃火鍋時,他不說話,說能蹭吃蹭喝就很好了。有個女生說,社交也是要成本的,出去吃飯,玩一下,一百多元出去了。如果不賺錢,很難跟人社交。大家的社會身份,消費方式,消費觀念也都不太一樣。
經濟也是人們能在鶴崗待多久的重要因素。有人發現來鶴崗買房,找不到好工作,當地月工資平均三四千元,就把房子賣了,走了,這是很常見的。能長久留下的還是能在這裡賺錢的。
書里的主角之一林雯,是比較少的和鶴崗當地發生經濟關係的人,她開了家炸串店,只做外賣,也不用跟人過多打交道。這個店剛好夠維持溫飽,比她之前的工作賺的少。她打遊戲,我看到裡面的角色有挺多皮膚,有的要188元。她說都是以前買的,現在既然掙得很少,就只能舍掉很多慾望。她很清楚來鶴崗過另一種生活的代價。
a:我記得你書里寫,她會在抖音拼多多上消費很多便宜的東西。那句話我印象很深,意思是林雯小的時候,住在空房子里,什麼都沒有,很久以後她還考慮過給家裡買冰箱。她說小的時候因為沒有被滿足過,所以現在要買很多東西,哪怕是買幾塊錢的膠水筷子。
l:她會談到匱乏感的來源,然後用一些方法去填補。她在鶴崗的生活日常是炸串、打遊戲以及網購。
b:講完經濟,還有社會交往的問題。大家到一個新地方之後,從零開始,他們會在鶴崗建立關係嗎?建立的又是什麼樣的關係?
l:我最開始加入了一些微信群。群里大家很活躍,後來我認識到這是在鶴崗交往的特點——寧肯在網上交流,不願在現實中交流。大家都用網名稱呼,如果別人不主動提,你就不要主動問,不要刨根問底,不要探究真假。後來我和一些人加了微信,也沒人叫我真名。就好像失去真名的同時,大家在鶴崗獲得了一種新的身份。這種身份是臨時的,因而也影響著人和人之間的交往,人和人的關係。比如,每當我問林雯未來的打算,她會說,沒什麼打算,還說了一句令我印象很深的話——「消磨時間到死」。和人交往時,她既不提過去,也不提未來,整個人就像處在懸浮的狀態。
面對過去,來鶴崗的人呈現出一種很統一的態度:「都來鶴崗了,誰還提過去?」還有一句玩笑話,說「正常人誰會來鶴崗」,意思是如果能正常地去建立關係,正常地去愛人,正常地被愛,你就不會來到鶴崗。
很多人經常半個月或一個月出一次門,見人也是搭夥吃飯。人和人之間很少有真正的交流,但又因為還是需要和人交往,會一起吃燒烤,打劇本殺。我逐漸和一些人成了朋友,一起唱歌,打牌。交往可能未必有多深,但在當時會給你一些慰藉,給你一種「你不是一個人」的感覺。我想可能對其他人來說也一樣。
a:你說,好像人們一方面是意願上不想跟人來往,一方面也確實感到是能力上有所欠缺。
l:當時,有個男人來了鶴崗,他性格外向,像個社交樞紐。好幾個人都說,在他來之前,大家可能也見面,不過是單對單,他來之後會集結很多線下見面。有可能人們不是沒有意願跟人更熟絡一點,社會關係上稍微再近一點,而是確實可能沒有機會。
有個女孩養了五隻貓,她會找線上陪玩,找人陪她打遊戲,用金錢去獲得關係。有部分人是完全放棄社會關係的。這不是說人們就不想要關係,不想愛。我後來認識了一個女生,當時我們住得很近,交往很多。她會跟我說還是想談戀愛,一直想在鶴崗認識新的男孩,但是發現留在這的年輕人要麼年紀太小,比如十九二十歲,要麼確實很不合適。她在這件事上頻繁受挫。
b:這可能說明,人們只能在鶴崗滿足基本的生存,比如前面所說的城市的便利條件,當你需要更多的精神交流,或者說人際關係,或者對安全感的需要,這裡可能不一定能夠滿足你。
逃離是主動,還是被動?
b:我經常懷疑那些傳播的熱門議題,比如「去鶴崗」「鶴崗熱」這些可能是假的,可能是被製造出來的話題。
l:傳播的議題可能是假的,我認同。現在網上很多報道我都覺得都有點虛假,因為並沒有去接觸現實中的人,只是跟一個人聊了兩個小時,寫下來,逃到阜新了,逃到鶴崗了,過上自由的生活了,邏輯不是這樣粗暴簡單的。
b:後來當你寫到自己在鶴崗的體驗,自己在鶴崗的狀態,這些可能才是更真的。你看見在寒冷的冬天,有人在雪地里撒了泡尿,這個地方是粗野的。你後來發現,一個經濟很差、房子便宜的地方,不太可能給年輕人提供更開闊的精神支撐。可能生活跟生活是一樣的,沒有一個地方可以給你提供一次性解決方案,這個感受是真實的。你最後發現你自己沒有選擇,離開鶴崗,回北京來工作,這也是真實的。
l:是的,我跟他們相處的那些瞬間覺得是真的。最開始書稿是用第三方視角去寫,後來加了很多「我」的在場,「我」的體驗,比如鶴崗時間的流逝感,漫長的黑夜,寒冷的感受,給身體留下的最直接的印象,人和人交往時的局促,緊張,交談到了某些沉默之處,那些可能是真的。
(「我想起這些天,我和這些來鶴崗的年輕人,林雯,王荔,我們一起經歷了一些共同的場景——它們提供的是那樣一種日常熟悉的感覺——劇本殺店裡昏暗的燈光;人們家裡沙發上的貓毛;撲克牌局,骰子,1664牌啤酒;寶駿牌保姆車行駛時播放的音樂;林雯炸串店油鍋里的吱吱聲和檸檬的氣味;興安台露天的市集,老人簇擁著走,攤販賣的凍魚、凍魷魚、凍梨,凍柿子、活著的林蛙、剖開的羊蠍子、熱騰騰的灌腸;「鶴崗小串」里酒杯相碰的聲音;一間爵士舞蹈工作室的鏡子里,女孩伸長脖子,大世界商場樓頂的落日;扎在樓梯扶手上的紅色雙喜氣球;因寒冷越發稀薄的空氣;火鍋桌上談論的緋聞、流言、偶然生出的愛意。人們有時親密,有時疏離。」)
b:對這些人來說,逃離到底是主動還是被動的?這些人尋找可能性,作出選擇,這本身是主動的。比如林雯,她好像特別想把握自己的生活,就是要有一個自己的店,哪怕掙得很少,但是我只能這樣弄,我就要去。
l:這些人肯定是自我意識更強的,不然他們就會留在原來的地方。
(從常州到鶴崗,林雯的出走,除了從歷史或社會的視角去理解,更重要的還有她的自我尋求——這是後來來到常州的小鎮,來到她的家裡,走到那棟辦公樓下我在思考的——她走出這一步,走向遠方,要擺脫的是慣性多麼強韌的舊秩序:那座工業園區,辦公樓,那些敲打鍵盤的聲音,坐在酒店前台的無數個夜晚,讓人凍得哆嗦的冷庫,口水雞,蠶豆,那個沒有聲音的家庭,那張沙發和沉默寡言的父親,交易一般的相親和婚姻……她要走出的是整箇舊秩序對她的判定和期望。
我想到弗洛姆的那句:如果我只是我以為別人期望的我,除此之外什麼都不是,那「我」是誰?
林雯的行動與腳步正是對此的追問——「我」究竟是誰?「我」究竟希望過上何種生活?)
b:因為面對同樣的困境,很多人選擇了順從,消極,得過且過。但這些人好像有一種熱情,要掌握自己的命運,要試試看,要去另外一個地方,不怕折騰。
a:我們可以講他們是有主動權的,但是客觀上感覺還是逃離外部世界的壓力。
l:談到這些人為什麼要逃離,首先,不能迴避「房子」對個體的意義,尤其在中國,可能買房這個行動會給人很大的安慰感。對我們這一代人來說,在大城市買房,看上去高不可攀。我記得當時看很多去鶴崗買房的帖子,他們都一定會曬自己拿房產證的照片:人生中第一個房本。
當我到鶴崗之後,見到各種人,聊到來鶴崗的起因,很多人首先會談到跟工作的關係。林雯來鶴崗前的工作是給一個手機回收平台做客服。她說每次回復問題時都會有一個「倒計時」顯示在屏幕上,要在十秒內回復每個問題。聽到這個細節時我覺得毛骨悚然。大量的監控,指標,加班,到最後她有很強烈的恍惚感。
我後來看到韓國電影《下一個素熙》,主角是一個中職生,學校安排實習是去做電話客服,實際工作是騙人買昂貴的通訊套餐。她的上司在高壓的職場氛圍自殺了,然後是她。裴斗娜演的警察去問了學校、公司、家人,人們會問——何以至此?可是當你感受到那樣工作的氛圍,你付出大量的時間,精力,面對的卻是一份「狗屁工作」,你會理解「何以至此」,理解工作和現代生活對個體的壓縮。比如林雯處在一個系統的末端,客服其實根本無法解決客戶的問題,問題只能由程序員解決,她和同事只能坐在電腦面前看著客戶發脾氣。
或者像一個男生,他提到在廣東各種流水線上漂流的生活,最後一份工作在比亞迪工廠,然後他會想,自由到底是什麼呢?「自由可能不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而是你不想做什麼就可以不做什麼。」
於是,這些人有一個很共同的表達,就是,他們來到鶴崗,是希望能過上一種更為自由的生活。自由意味著什麼:一個屬於自己的房子,自己掌握的時間,自己掌握的空間。逃離工作,家庭,過往的所有關係,放棄對「上升生活」的慾望,「不想要的就不要了」。我到鶴崗的最初也是興奮的,有些被鼓舞的,好像這些人在努力掙脫傳統的敘事,在做一種生活實驗,實驗的對象是他們自己。這是我最初的印象,後來有所打破。
b:雖然是逃走,但不是落荒而逃,不是失敗者,不是消極的人,而是想尋找一種生活的,你說叫實驗也好,叫想像也好,叫幻想也好都行,但是想做自己,想自己說了算。
l:我後來真的在鶴崗生活了,跟人交流,一起相處。我會慢慢理解那部分讓他們選擇逃離的動機里更個人的部分。比如很多人都與原來的家庭失去聯繫,可能是父母離婚了,曾經遭遇過家庭的暴力。因為假設父母有基本的寬容、忍耐或者親情,人會選擇回到家裡,和父母一起生活,就像電影《走走停停》那樣。
b:不但是沒有了家庭,可能也無法建立新的關係,其實沒有精神意義上的歸宿。可能,人要辨別自己的需求,逃離的渴求、精神的追求,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幻覺。這可能是更漫長的事情。比如說,安全感是很真實的需求,人去了鶴崗也是要安全感的,比如房子,還有你說,人和人之間的交往,即便掩飾自己,也還是要一些真實的交流。
l:到鶴崗生活一段時間後,拋去我最開始的興奮,像這群人來到鶴崗最初的興奮慢慢退去一樣——人可能要面對更真實的問題,當你逃離了,來到一個新地方,你想過上什麼生活?我會慢慢發現,人還是會需要面對很多問題。比如最現實的,經濟,不上班了,怎麼養活自己。怎麼跟人交往,以及最重要的可能是怎麼面對自己。
不過,同時我依然覺得,人是需要一些幻想來支撐自己活下去的,也不能因此否認逃離的動作。
敘事是假的,體驗是真的
a:那你自己呢,現在還會想要過上一種逃離的生活嗎?
l:這兩年通過寫作重新獲得了一點點價值感,我對逃離的渴求可能會降低一點。但是不是完全消散了。我覺得很多到鶴崗的人自己也沒想明白,才會選擇以一種懸置、懸空的狀態待在鶴崗。
a:他們的表達,是要去那裡開展新生活,是為舊生活畫一個句號。
l:但實際上我覺得是逗號,句號只是一個表態。像林雯,書里的結尾我寫她又坐上了回鶴崗的火車,但這是開放性的東西。
回到北京後我一直在思考,我對逃離的認識,對「蟄居生活」的認識,對人和人應該建立什麼樣的關係,遇到王荔消失這件事後,很多都發生了改變。
王荔是我在鶴崗認識的一個女生,後來我們很親近。她就住在我後面。我問她能否寫她來鶴崗的故事,她談到剛來鶴崗時的興奮感,到了新城市,買了房子,開始裝修,養貓,在陽台上養梔子花,獲得對生活的掌控。但後來她好像會慢慢發現這些不太夠。到鶴崗她首先失去了工作關係。她之前做美工,有同事,現在做自媒體,一個人運轉。有人的確對關係的需求沒有那麼高,但王荔不一樣,她很積極,會主動發起邀約,問人要不要一起去逛早市,打劇本殺,她問我,為什麼其他人可以這麼久不跟人說話?這麼久不出門?
當我離開鶴崗,大概三四個月後,人們忽然發現她失蹤了。我開始和其他人一起找她,找到她的家人。這時我忽然發現她很多敘述是假的。她經常說媽媽在催婚,但弟弟說媽媽很早就去世了。我前面提到,這些人彼此交流是不談過去的。我後來還會隱隱覺得,好像每個人跟我說的都是最多的。我當時會有這樣盲目的判斷。當我忽然意識到人的敘述不可靠,她重新塑造了一個身份在鶴崗去跟人相處。這件事對我造成的震動一直都在。
(「我那時只是遠遠想著男生的死亡。我並未見過他,沒有與他真正見面交談。死亡帶來的震動很快散去,我很快將他的事情忘在身後。但當王荔失蹤的消息傳來,我不得不重新開始理解看到和聽到的一切,那些天的相處。如果說這群人,來鶴崗的人,試圖逃走的人,每個人都是一台能接收微弱信號的收音機,我們是否能真正接收、明白、理解另一個人所發出的訊號?還是說,那些訊號終將會被忽視,誤解,或最終將會消散?」)
到後面,我們發現她死了。三個月的時間,她非常孤獨地一個人死在房間里。我會一直想她說過的話,我重新理解,她的敘事雖然是虛假的,可是這個虛假的敘事卻承託了她對真正理想生活的設想:媽媽還在世,有一個相對完整的家庭,然後來到鶴崗,想要重新開始,想要建立新的關係,想要愛情和友情。可是最後都沒有如願。
b:你發現她沒有像你想的那麼袒露,證明她到這個圈層里也是無法信任別人的,她仍然是躲藏著的。你認為她已經很真實了,她已經跟你交心了,結果沒有。
l:後來因為開始找她,我接觸到她的家人還有以前的朋友,我重新理解了鶴崗對她的意義。有可能鶴崗相當於是她最後的一點希望。我會想到生前最後的那幾天她是怎麼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一遍一遍去還原她那幾天的生活,想到她見到最後一個人時還說要種空心菜,說要去給媽媽過母親節,想到她沒有向外界呼救,或者她曾經釋放過一些信號,可我們錯過了。我越來越明顯地感覺到,人是很有限,面對很多事情無能為力。
b:卡夫卡寫《城堡》,k到達城堡的時候天已經很黑了,他要進去,在這個地方折騰百般。如果你把鶴崗想像成最後一個城堡,是她最後一個寄居的地方。最後這段時間,對她來講,可能既是真實的又是不真實的。
在這件事里,她肯定有真實的情感,她跟你的交流也會獲得慰藉。但同時她隱藏了另外一半。
l:我們在鶴崗時建立了一個小群體,經常出來打牌,喝酒。解封之後,我們好幾個人都離開了鶴崗。王荔會說,她的朋友都走了,沒有人說話了。我回頭看這件事,如果我更早一點認識王荔,我可能會勸她繼續留在廣州,對她來說,是否原本可以有另一種選擇?
但我也會想到,如果是留在大城市,人們的處境就會發生根本改變嗎?以前讀日本的紀實作品《無緣社會》,書里談到很多老人孤獨死後無人理會,沒有家人、朋友。我經歷王荔的事情,以及寫這本書的整個過程,我會發現好多年輕人現在在城市就是這樣生存的,哪怕是在北京,在上海,就好像生存在人群裡面,卻依然很難去建立關係,慢慢地成了「無緣」的處境。
a:有可能她把鶴崗視作最後一站,有的人來鶴崗了,發現不合適,又離開了,她好像是把所有後面的孤獨,建立關係的失敗,都壓在了一起,或者更一步歸結為是自己的問題,可能沒有想到也許是鶴崗不適合她。
l:我慢慢修改了認識,我經常在人際交往裡受挫,覺得和人打交道很困難,對關係充滿不信任,但我現在意識到,人還是需要去建立關係的。我理解了完全自我封閉的生活不是良好的生活。全然的自我隔絕,全然的放棄,推到極端,就是放棄自我,甚至放棄生命。我不確定對大多數人來說,這樣的代價是否能夠承擔。
我跟另一個朋友聊到這個話題,說我現在也更理解叔本華說的,人必須忍受,忍受生活,「認識到不可避免和必然發生這一真理後,就會首先作出自己份內的努力,而對於自己必須忍受的痛苦,也會甘願承受。」
a:你回到北京之後,跟之前相比,你覺得這一兩年情緒的變化,你覺得浮現出來更真實的東西是什麼?
l:我更在意和朋友的關係了。工作不順利、運氣不好的朋友,選擇辭職去一個地方待著,也不跟人聯繫時,我更願意去鼓勵她。我看到了痛苦在人的身上呈現出來的殘酷的可能性。我的擔憂更真實了。
原來,包括我自己,我所寫的這些人,有時會沉浸在自我放棄、自我毀滅的念頭裡,甚至這會給人一種快感。但是我現在明白了,可能人失控到最後,慢慢地想爬也爬不起來了。文學意義上的審美和人真實的生活是兩個層面的東西。我在審美以及價值觀上仍然會理解逃離,理解這個選擇和行動,但我也想表達:逃離並非生活的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