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街上看見了馬廠長。馬廠長退下來三十多年了,人顯得很老。他步履蹣跚著,拄著拐棍,走路顫顫巍巍。見到我,自是親切。
我問候著馬廠長。他卻岔開我的話茬,問:「聽說魯剛住院了?他得了癌症?住院了?」
我告訴馬廠長,我剛去醫院看過魯剛。
馬廠長一聲長嘆:「多好的人啊!」接下來,馬廠長說了一件事,他感到,對不起魯剛!
馬廠長說的這件事,我知道。上世紀80年代初,廠里要提拔一位副廠長。馬廠長相中的是吳偉山,可吳偉山是中專文憑,不如大專文憑過硬。怎麼給吳偉山增加點砝碼呢?當時,魯剛正領著人搞「雙革」攻關的項目,而且,搞成了。馬廠長想也沒想,就把「雙革」的成果張冠李戴,算到了吳偉山的頭上。
其實,吳偉山只是「雙革」小組的成員,圖紙還是魯剛親自畫的呢。吳偉山沒吭氣,魯剛也沒吭氣。這件事就這麼報上去了,吳偉山戴上了大紅花,還真就提了副廠長。
「一想起這個事,我就心痛,我錯了,對不起魯剛!」馬廠長喃喃自語。
「放心吧,回頭我告訴魯剛。」
馬廠長蹣跚著走了。望著他的背影,我不由得搖了搖頭。現在說這個,有什麼用呢?說什麼,都晚了!
魯剛不是那種小肚雞腸的人,他是一頭踏踏實實的老黃牛!
我很了解魯剛,幾十年了,我們是無話不談的好兄弟。魯剛除了是生產能手外,油畫也十分了得,他的畫作,在省市都獲得過一等獎。退下來後,魯剛成了老年大學的義務教員,風裡來、雨里去地給學員上課。很不幸,這時候,他得了癌症。每次,我見到他在老年大學講課,鼻子都酸酸的。記得有一次他從教室出來,到傳達室坐了坐,我在傳達室值班。他頭上冒著汗,身上也流著汗,秋衣和秋褲都浸濕了!
他經常住院。好在,我家離職工醫院不遠,我經常去看他。我考慮,找個合適的時間,把馬廠長的話轉告他,讓他得到些慰藉。不過,這次他住院,可能是凶多吉少。他病得很重,連醫院的大門也不出了。但不管怎麼說,我要把馬廠長的悔意轉告他。
我還沒來得及做呢,魯剛的兒子打電話叫我去醫院,說他爹不行了,讓我過去看看。
我連忙往醫院跑。到了病房,我看見魯剛正閉著雙眼,咬著牙關,躺在病榻上。魯剛的兒子告訴我,他爹已經兩天沒睜眼了,醫生說,可能挺不過今天晚上。
我俯身到魯剛的耳邊,大聲呼喚他。也許是奇蹟吧,魯剛睜開了雙眼,對我笑了笑。我不禁悲從中來,魯剛的笑容,比哭都難看!
魯剛又閉上了眼睛。我知道,病人在最後的關頭,醫生總要採取點什麼措施的。
我對魯剛的兒子說了些寬慰的話,看著魯剛,彷彿看著一盞將要熬盡的油燈。
魯剛的老伴兒來了,來給魯剛換衣服了。
魯剛正在冥冥中離去。我再次趴到魯剛的耳邊,大聲地告訴他,我見到了馬廠長,馬廠長道歉了!
魯剛又微弱地睜開了雙眼,嘴角動了動,卻什麼也沒說。
他又閉上了眼睛。
呼吸還有,心跳還有。我退出了病房。
在走廊上,魯剛的老伴兒告訴我,馬廠長來過了,拄著拐,還提著一箱奶!
是嗎?馬廠長來過了?沒想到,真是沒想到!醫院這麼遠,還在山坡上……
魯剛是當天夜裡走的。
可我怎麼也沒想到,馬廠長也走了,在魯剛走後的第三天。令我驚訝的是,吳偉山也走了,在馬廠長走後的第二天。
我的老同事,一下子走了三位!
真讓我感到命運的奇妙!
我經常把這件事說給熟人們聽。熟人們聽後都嘻嘻一笑。
這讓我感到震動。我們這一輩人,發生了多少故事,生死之間,這麼輕鬆就結束了。
後來,我到陵園去給魯剛掃墓,很意外地發現,馬廠長、吳偉山安葬在他的身邊。他們仨的墓地緊連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