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經是一條帶我走向遠方的河流

◎七焱

父親的付出並沒有讓我的人生變得輝煌奪目,唯一的作用,是讓我在面對任何困境時告訴自己,還有一個更大的世界

1994年暑夏將盡,牧馬河堤上忽然出現了一名金髮高鼻的外國人,在這座陝南小縣城可謂百年不遇。大人小孩擠在一塊兒尾隨,遠遠覷視著這位天外來客。

外國人看起來已到中年,個頭不高,巨胖,挎一個比他肚子還鼓的包沿著河流信步而走,偶爾回頭沖一棵大樹揮揮手,嚇得躲藏在後面的孩子鳥獸四散。走上一段,他就從挎包取出一套黑色的傢伙,組裝好後對著牧馬河「咔嚓咔嚓」地按。有見識的年輕人說,那是高級照相機。

騷動像風一樣傳遍了寡淡無味的縣城,有派出所的警察前來禮貌而謹慎地與外國人接觸。老外對穿制服的警察顯然也發生了興趣,樂呵呵地比劃著手勢交流。但兩人語言不通,都沒理解對方的意思,警察就叫縣高中當英語老師的親戚過來翻譯。

隨後得知,這是一名美國旅行者,因為痴迷中國山水已經遊歷了大半個中國,也是慕名來到我們縣,想好好探訪一下這裡的美景。說完還大方地將相機取出來,分享他拍攝的照片。

那名警察就是我父親。當天下班回家之後,他的神色一反常態,沒有溫柔的笑容和尷尬的笑話,滿腹心事地將我看了又看。我不知道他想說什麼,就靜靜坐在板凳上等。

「兒子,你……你想做什麼?」

父親笨拙地問,而我瞪大了疑惑的眼作為回應。

「我是說,你以後有什麼理想。」

父親臉憋得通紅,終於說明白了意思。

「我想當科學家。」從小對老師家長這種提問,我回答過無數遍,就將烙在腦海中的答案脫口而出。

「不不。」父親有些焦躁地搖著頭,顯然不滿意我的回答,「你都沒有見過真正的科學家,怎麼確定以後要做科學家呢?你還知道這世界上有多少種職業嗎?爸一輩子沒出過遠門,見識就在這縣城範圍內,你可不能再跟我一樣了,外面的世界其實很大呢。」

原來當天在美國人的相機里,父親被五彩斑斕的世界徹底震撼了。那些照片有高樓聳峙的大都市,有天似穹廬的大草原,有巧奪天工的建築,有美到窒息的山水,有正在建造大橋的工程師,有大學校園鮮艷的青年,父親還看到了琳琅璀璨的商場、雄偉壯麗的邊境國門、煙波浩渺的長江……都是我們國家眼下擁有的一切,而對我們這個角落裡的小家庭來說,似乎是另一個世界。

甚至翻到牧馬河的照片時,父親特意停留了許久,他三十多年來對這條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卻第一次發現,看她的角度竟然可以這麼靈動,這麼美。

回頭再看看自己周圍,瞬間暗淡了許多顏色,父親第一個念頭是,不能再讓自己兒子有這樣的失落了,他有些羞愧地把相機還給老外,恭敬地目送他繼續遊玩。

當晚他破天荒沒有多和母親說一句話,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夜裡不知什麼時候,他把我搖醒。

「兒子,暑假還有三天就結束了,爸明天請假帶你上市裡動物園玩好不好,你九歲了,還沒見過老虎獅子呢。」

我一骨碌從矇矓中爬起來,望著父親閃亮的眼睛,狠狠地點點頭。

從那晚起,我這個工薪家庭的孩子幸福地擁有了超越所有同齡人的探索經歷,我在班級里是第一個坐火車去省城西安旅遊的,第一個報名參加中學冬令營的,第一個坐飛機的,第一個使用互聯網的,甚至第一個給女孩寫情書的。

這些都是父親從他微薄的工資里擠出「專項教育基金」所支持,他和母親那些年過得很辛苦,卻讓我奢侈地開闊了視野。正是如此,我明白了在更大的範圍里,自己並不是「第一個」。

二十多年過去,我在大大小小的城市學習和工作過,親眼見證了國家的發展成就和各地風物人情,再也不是那個對世界一無所知的少年。但我也只成為一個普通的企業職員,父親的付出並沒有讓我的人生變得輝煌奪目,唯一的作用,是讓我在面對任何困境時告訴自己,還有一個更大的世界。

這就足夠了,這是夠我享用一生的精神財富。

早在2002年,父親下鄉辦案時發生車禍,犧牲在了大山深處,很長一段時間,我陷在對父親思念的痛苦中無法自拔。後來我有了自己的女兒,列出的教育計劃中,第一條就是遵循父親的方式,讓我的孩子去見識更大的世界。這時我才放下了痛苦,因為我變成了父親。

有一日在電視里看到,歌手李健彈著吉他,娓娓地唱著:「So I miss you,大海在等候,那條河流。」我忍不住潸然淚下,我的父親曾經是一條帶我走向遠方的河流,而現在他是一片安詳寧靜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