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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生活壞到一定程度就會好起來,因為它無法再壞。」
張彩霞忘了從哪裡看到的這句話,卻從此記在了心裡。她知道,這是一句時髦的「雞湯」。但生活啊,有時候還真需要雞湯,就像絕症患者需要嗎啡。至少,它能暫時緩解疼痛,給人一點希望的微光。
很多次,當張彩霞對生活徹底失望的時候,竟是這句話拯救了她,使她一天天地挨過來。
其實,按照物質守恆定律,這句雞湯是極科學的。只要一息尚存,當你走過漫長的黑暗,總能遇見亮光——
張彩霞騎著電動車,在暮色中穿過高低不平的街巷。街巷兩邊是各色小店,米粉鋪、水果攤、理髮店……老人們已經領著小孩出來遛彎了,也有剛下班的年輕女孩,穿著合體的工服,豐乳細腰,昂首闊步。
在這個老舊的社區住了十幾年,這些是張彩霞再熟悉不過的場景。今日卻稍有不同。巷尾拐角處一家彩票點,在門前拉起一道大紅的橫幅,「恭喜本站彩民喜中**期二等獎219260元」。
「不知誰運氣這麼好」,張彩霞心想。驀地,她想起自己幾天前也在這裡買過彩票。
張彩霞心頭竄過一陣熱流。她在路邊停了電動車,從掛在手腕上的錢包里掏出一張彩票,擠過群情激昂的人群,默默地核對起號碼。
「07、19、17、14……」第4注號碼竟然與開獎號碼一模一樣。
「難道20萬是我的?不可能吧?」
張彩霞的腦子「嗡」地一下,突然短路了。她擦擦眼睛,看了一遍又一遍。號碼沒有錯!她中獎了!20萬是她的了!
投注站擠滿了彩民,大家還在熱烈地討論,到底誰中了獎。張彩霞攥緊了彩票,控制住身體的微顫,努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她悄悄溜出投注站,騎上電動車……
張彩霞調轉車頭,出了街巷,朝寬闊的馬路駛去。她不由自主地加快了速度,她控制不住自己的笑容,她甚至想大喊!
終於——老天終於眷顧了她一回!
終於——太久的黑暗之後,她終於看到了些許亮光!
2
張彩霞到家時,一家人正坐在客廳里看電視。
這房子還是八十年代建的,客廳小,三個人已將空間佔得滿滿當當。張彩霞從人腿間跨進來。靠牆的飯桌上放著一隻大碗,裡面有飯菜。她默默地坐下來,開始吃飯。
「今天怎麼這麼晚?」老公李建國盯著電視,隨口問她。
「小佳媽媽加班,回來晚了一點」,她答。
「哎喲,每次都晚,再這麼下去得加錢!不然,你吃了再回來。總這麼餓著,把胃餓壞了」,婆婆在一邊插話。
張彩霞如今在一戶人家做鐘點工,打掃屋子、接孩子放學,做好晚飯,等僱主回來再走。僱主是一對年輕的夫婦,總留她吃飯,但張彩霞不肯。她總覺得一起吃飯,有低人一等的感覺。
但是,張彩霞沒有反駁婆婆的話,她「嗯」了兩聲,匆匆吃完飯,洗漱完畢,早早便上了床。然而,她幾乎整夜沒有合眼,錢包就壓在她的枕頭下,她無數次伸手去摸。
身邊的丈夫鼾聲如雷,張彩霞似乎根本聽不見,她已經查好了明天去領獎的路線。而如何處置這筆錢,她心裡也早有盤算。
第二天,家人還未起床,張彩霞就出了門。等她趕到省福彩中心,卻被門房告知,今天周日,不兌獎!張彩霞愣怔半刻,啞然失笑。她真真是被這20萬沖昏了頭腦,連日子都忘了看。
回去的路上,張彩霞將彩票從錢包里拿出來,塞進外套的內襯口袋裡。那隻錢包是張彩霞三年前在路邊攤買的,15元一個,如今邊緣已經脫了線,掛在手腕上的帶子也岌岌可危。
公汽上人滿為患,張彩霞覺得價值20萬的彩票不能放在這個看上去極不靠譜的小包里。
3
畢竟一夜未眠,回到家,困急了的張彩霞,脫了外套,剛躺上床就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久,張彩霞迷迷糊糊聽見有滋滋炒菜的聲音,還有李建國和兒子說話的聲音。她睜開眼,伸手去摸她放在床邊的外套,卻摸了個空!
張彩霞「蹭」地坐起來,她明明記得,外套就搭在床邊,怎麼會不見了!她顧不得穿鞋,打開門,衝進客廳,「你們看到我床上的外套沒有?」
「我看你穿了幾天,幫你丟洗衣機里了」,李建國正在修一把破電扇,頭也沒抬。
張彩霞聽見洗手間里,那台老式洗衣機,「哐當哐當」攪拌的聲音。她的心似乎也被丟進了那洗衣機里,被波輪攪得稀碎。
她衝進洗手間,拉開洗衣機的蓋子,只見那件薑黃色的外套正攪在一堆衣物里打著旋。張彩霞幾乎肝膽俱裂,她顧不得其他,伸手就去撈。結果,所有衣物糾纏在一起,幾乎將她的手也卷了進去。
「你瘋啦!」李建國聞聲進來,正看見這一幕,嚇得趕緊將妻子拉開。
張彩霞臉色煞白,嘴唇哆嗦,她指著洗衣機,說:「我的彩票,20萬!」
李建國拔了洗衣機的插頭,「什麼20萬?」
張彩霞也不答,只擠過去,撈起那件外套,抖抖索索地從內襯口袋裡拈出一張小紙片來。紙片已經被浸透,萬幸的是,洗衣機剛啟動不久,紙片還算完好。
「真中了20萬?」李建國呆若木雞。
「嗯」,張彩霞無心搭理他,捧著那張濕透的紙片叫兒子,「李衡,快,吧吹風機找出來!」
這下,全家人都驚動了。
4
那兩日,整個李家處於一種壓抑的興奮之中,每個人的臉上都放著光,對外卻三緘其口。
獎金已經到賬,除去稅金,整好二十萬出頭。這晚,李建國破天荒地買回幾斤蝦子,囑咐老娘做油燜大蝦,又叮囑張彩霞早點回來,等她一起吃飯。
一家人坐在飯桌前,吃著蝦喝著酒,李建國躊躇滿志。這幾年,他太憋屈了。先是父親生病,後是妻子生病,好不容易存的一點錢,水一般嘩嘩的往外流。
他安慰自己,就是個破財的命。哪裡想得到,他李建國這輩子還有飛來橫財的運氣?
關於這筆錢的用處,李建國早已經想好。這套幾十年的老房子要好好捯飭捯飭了。廚房裡沒煙道,仍裝著老式的排風扇,一炒菜,滿屋的油煙。加之地板鬆動,傢具更是沒有一件是完好的。簡直百廢待興。
「進門這裡要打一個落地鞋櫃」,李建國說得唾沫橫飛,兒子和奶奶也興奮不已。
兒子提意見了,「今年暑假我想參加遊學營,全班就我沒去過了。這次張樂天也要去……」
「去一趟要三四萬,簡直就是搶錢,再說,能學個啥?」李建國揮手打斷兒子,滿腦子只有他的裝修大計。
沒有人問張彩霞,她有什麼心愿,她有什麼計劃?
夜裡,李建國興緻不減,潦草地摸了妻子幾把,便要行事。張彩霞抵住他,低聲說道:「這筆錢,我想留著。」
「留著幹嘛?」
黑暗中,女人將男人的手拉過來,按在自己凹陷的胸前。
「我想裝兩個,我打聽過了,20萬,剛剛夠!」
李建國默然,半刻,他將自己的手掙開,「整這些沒用的幹啥?我也沒嫌棄過你。」
「可是我自己嫌棄我自己」,張彩霞提高了聲音,「我覺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
5
一夕之間,李家的氣氛變了天。李建國面沉似鐵,張彩霞沉默不語。
婆婆很快覺察出不對勁,偷偷問兒子,知道原委後,老太太一拍大腿,「花20萬去做兩個假奶?瘋了吧?」
她自告奮勇地找張彩霞談心,「你都四十歲的人了,也不是二十多歲的小姑娘。現在花那麼多錢,去裝兩個假玩意兒,有啥意思呢?我跟你說,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有那兩個東西,你還覺得累贅。」
見張彩霞不說話,婆婆繼續說,「這錢呢,是你買彩票得的。按說怎麼花,我們得尊重你的意見。但是你也知道,之前建國他爸住院就花了不少錢,後來又是你,家裡早就掏空了。現在,李衡也大了。你看看家裡這個樣子,他都不好意思把同學往家裡帶。這錢哪,得花在刀刃上。」
「既然是一家人,勁就要往一處使。你想想看,當年你得那個病的時候,要是建國有二心,只想著自己,我們一家人哪還能齊齊整整的?你也知道,建國是個老實的。這兩年,他有沒有嫌棄過你?他一個男人不容易,你也別跟自己過不去。」
婆婆雖讀書不多,但通曉人情世故,句句話擊中要害。
的確,當初若沒有李建國和家人的支持,張彩霞走不到今天。三年前,張彩霞被查出弭患Ⅱ期乳腺癌。聽了醫生的治療方案,張彩霞嚇得六神無主,聽到「轉移」「擴散」,李建國更是不由分說,在乳腺癌根治手術同意書上籤了字。
經過痛苦的全切手術和化療,張彩霞的身體漸漸好轉,親友們紛紛表示祝賀,可她卻再也高興不起來
6
當時,張彩霞只想活。想著,跟命比起來,乳房算得了什麼?可是,當她好不容易活下來,她卻發現有一種活著,叫生不如死。
她還記得自己第一次看到那兩個驚悚的傷口,那種震驚,將她的心整個震碎了。從此,她便再也沒有直視過。換內衣時,她幾乎都是閉著眼睛,洗澡時,她都不敢開燈。
每天起床或入睡前,當手指無意中觸碰到自己胸前蚯蚓樣的疤痕和可怕的凹陷時,張彩霞都覺得痛不欲生。
是的,李建國似乎沒有嫌棄她,可是她卻嫌棄自己。她忍受不了丈夫撫摸自己殘缺的身體,她忍受不了這樣的自己。作為女人的樂趣與幸福,早已消失殆盡。
然而,沒有人理解她的痛苦。所有人都覺得,撿了一條命回來,她應該謝天謝地。張彩霞感覺自己被關進了一個巨大的黑洞里,四周黑漆漆,而她孤立無援。
這從天而降的20萬,給了張彩霞希望。
她知道,丈夫需要這筆錢、兒子需要這筆錢,整個家庭需要這筆錢。她知道,花20萬去做兩個假乳房,在他們看來,是她發了瘋!
但是,張彩霞無比清楚,她首先要成為一個完整的、心理健康的女人,她才能有尊嚴地活下去。她才有能量去愛周圍的人。那種愛不是討好,不是交換,而是一個能量充沛的人,像太陽一樣,自然地散發光和暖。
張彩霞也清楚,她的家人不會支持她。所以,開始她想隱瞞下中獎的消息,後來,又用自己的身份證辦了「領獎卡」。
她已經打定了主意要任性一回,要自私一回!
張彩霞不知道前面等著她的會是什麼?或許是丈夫的分道揚鑣,或許是兒子的埋怨責備,或許是旁人的挖苦嘲笑,可是她已經管不了那麼多了。
她又想起那句話,「生活壞到一定程度就會好起來,因為它無法再壞」。
就讓她先做女人,再做妻子和母親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