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問我從哪裡來 文/陳艷萍

不要問我從哪裡來

陳艷萍


這裡是城市中央的一塊野地,幾乎只轉個彎,就是車水馬龍的大街。樹木神奇,鬧市之中自成一家。剛下過雨的林子,清新明潔。喜歡嗅吸河流的水氣混合著樹木枯草的芳香,清心洗肺的同時,來自故鄉深處的風景閃回在眼前。


這裡有落滿樹葉的小徑,有荷葉已凋零的池塘,一段廢棄的鐵路,一江流向遠方的水。感動這樣的相遇。它們都是我在人群之中生活時,容易忽略的生命體征。我以為,只有人才會被時間改變。殊不知,這個世間,也許有很多不公平,但時間是絕對公平。任何物事,被時間一閃而過的關照後都不復是原來的自己。我以為,只有人才會流離。原來,生活的波折,意外,和改變,自然界里都有。


不動聲色之間,荷周身枯槁,彎下腰低著頭,風吹過,窸窸窣窣,似在悲泣。最美的時候,是一池水在潤澤。最老的時候,也是一池水在推波助瀾。荷塘中心一個個蓮蓬,曾經那樣高高地擎著,此時,都彎向了湖面,彷彿要與故土作最後的訣別,也或者低下頭去,讓一粒粒蓮子落入水中,作為來年新荷的種子。


這樣的場景,人到中年的我,免不了會去想自己容顏枯槁的那一天,油干燈滅生命死寂的那一刻。這樣去想的時候,由不得不感傷。歲月催走了荷的美麗,歲月老去了我的容顏。李商隱說「留得枯荷聽雨聲」。而我分明聽到荷在說:那一滴滴打在我頭上的雨水啊,不是詩意,而是我無可奈何的凋零之痛。我也分明聽到自己的心在說:不想老去,不想老去。


自然界很多植物,要麼形體不好看卻香氣襲人,要麼沒有香氣形體卻出眾,而荷花既形體好看花香也襲人。自然界里很多植物,有的花好看,葉不好看 。有的葉好看,花卻不可觀。而荷,花與葉俱可觀。這可真是完美。我心中的荷啊,你就是這人間,外在美心靈也美的女子的化身。突然看見你成這樣,不知如何是好。


感傷這種短暫,感傷這種流轉。





走過荷塘,穿越小徑,去相約林子裡邊一段廢棄鐵路。它靜靜卧在土地上,敞開胸懷,不接納車輛和遠行,只注視著過往今後的人。每一個從它身邊走過的人,都是它要等的人。舊物本身是一本書,和駐足它的人一同抒寫。沒有字,可以讀。沒有聲,可以聽。


三四歲的時候,第一次隨了母親坐火車去外婆家。記得那趟火車上的晚餐是大白菜加米飯,列車員推著餐車所經之處,被米飯的蒸氣籠罩,燈光越發昏黃。母親花兩角錢買了一份,我倚在她腿旁一邊吃一邊打量滿車友善疲憊的旅客。這個畫面,被恆久定格在心裡。後來,母親走了,我認定是火車帶走了母親。故鄉沒有鐵路,但我記憶里有。想念母親的時候,內心翻滾的是哐哐鐺鐺的火車聲。


後來,我離開家來到城市。掙錢了,可以坐上火車去看望母親。我買了湖北的特色糕點再加兩瓶給外公的黃鶴樓白酒。朋友騎自行車送我去車站時,不小心把行李摔下來,兩瓶酒碎了,整個行李被酒香浸染。那趟行程過去很多年了,記憶里仍留著酒的芬芳和心底的惋惜。


回來時,長沙的表舅為我買了車票,並送我去車站。表舅比我大幾歲,大學剛畢業參加工作。他不放心,一直把我送上站台。火車開動那刻,我眼底模糊,潸然淚下。當時,車廂里很多雙眼睛注視著我,他們一定以為站台上的表舅是我男朋友,我是捨不得他而落淚的。


我其實是被幼年母親的離去所傷,從而對火車、鐵路和站台充滿哀戚,一直到現在都如此。住的地方,離火車站不近,家裡唯獨我,每每在不經意間可以聽到遠處的火車駛離站台時「轟隆」的鳴笛聲。頓時,內心浮上隱痛,眼前飄過憂愁,思緒飛向遠方。也或者某天,路過火車站,看見來來去去背著行李的異鄉人,總為他們感傷,替他們祈求溫暖。


過去我想去遠方,是為了尋找母親。尋遍了夢境,望穿了天涯,母親依然沒有回來。長大後,來到陌生的城市,尋找又有了新的內容,尋找故鄉和童年,可是再也找不回來。再長大,還是尋找,尋找青春和愛戀,尋找失落的一切......難怪人心底都有流浪的夢想,喜歡聽《橄欖樹》,喜歡讀三毛的文字。


鐵軌的本質是路,哪怕它廢棄了。是路就一定指向遠方,遠方就在路上,就是流浪的所在,哪怕只是眼睛和心靈去觸及。此刻,一節一節枕木地踏,生活和內心深處的路浮現在眼前,耳旁回想起馬修連恩的《布列瑟農》。


不太知道這首歌曲真正的意境,卻自認為是一首唱給流浪者的歌。教堂的鐘聲,一個男人背著行囊的背影,夕陽的餘輝,蒼涼的旋律,火車徐徐遠去的呼嘯聲......說不出的動人和美,真想就這樣走向遠方。不為遇到什麼,卻想遇到所有。


藝術深入人心,不一定是以創作者的理念,而是以欣賞者自己的理念進入,我想這就是好的藝術,不斷在他者心裡獲得再創造。一首歌曲,一段鐵路,恰逢在這裡,給人無限遐想。


每次來,在它身上踩來踩去,與心底的舊事相約,與沉澱的情感共鳴。近百年的光陰濡染,枕木腐爛了,鋼軌閑置出一層鼓鼓囊囊的鐵鏽。下午的暖陽鋪照在它臉上的溝溝壑壑之間,被平靜擁抱住,不留一絲刺目。連接的螺絲,鐵扣都已不見蹤影,它要承載的只是時間和歲月。


這段鐵路是粵漢鐵路京漢鐵路在長江邊最艱難的連接。當年沒有長江大橋,從南到北的列車渡過長江要經過這裡的火車輪渡過江。想想都壯觀,長長的火車貼著江面從船上經過。想想也想不清楚。是什麼樣的船隻?有這樣的力量。稍稍往前,有幾墩粗壯的斷壁殘垣,當年火車隆隆前行,肯定和它的拉扯有很大關係。如今,它歇息了,只有嘩啦啦的江水,陪它絮叨著往日舊話。


有這段廢墟在,彷彿園子里坐著一位老人。四季榮枯,沉溺其中容易顧影自憐,長吁短嘆。和這位老人依傍一會兒,聊些時間和歲月之下的深長話兒,心胸頓時添了遼闊。這如同人世間的家庭,有老人,立刻就有了時間的深度。倘若這位老人的老人也健在,那這家更是獲得了時間上的縱深感。孩子們環在老人膝下,聽老人講故事。這故事,是人間的情味。這故事,是過去和未來的連接。這故事,慢慢變成歷史,留給後來的人。


廢墟的蒼茫厚重了自然界的詩意,廢墟的存在保留著永恆時間下的無數個瞬間。當初,這裡是什麼樣?旅人們路過這裡,雲水蒼茫,一眺望,「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那樣的條件下,列車轟隆隆穿過長江,妻子肯定緊張,緊緊拉著丈夫的手。他們的穿戴是什麼樣呢?像小說電視里說的:著旗袍,盤著頭髮。戴禮帽,拄著拐杖。或悠然,或慌張。你為什麼而來?我為什麼而去?每個人都不同,但相同的是曾經在這裡駐足過時間。


生活里,我是一個怕犯錯的人,對鐵軌本能的親近,彷彿還有心理層面的暗示。它窄,行走之上不會錯。它固定,行走之路不會彎。只需順著它一直走,就會走到想去的地方。


鐵路的外邊是長江。長江,不敢猜它有多少年,它是這園子的元老,哪怕此地,它伸過來的只是一截指頭。這樣的意象讓我有些激動,我看到了偉大的奧妙之處,哪怕只沾染一點點,得到的都可以是全部。


打量著流水,它自顧自流著,絲毫不顧及我的存在而有分秒的停留。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孔子說水之道,就是時間之道。每一滴都不是剛才那一滴,每一瞬間都不是剛才那一瞬間。到哪去謀時間的形體?這一江水就是時間最實在的樣子。有永恆,也有分秒。


水的面前,時間是流動的。它以水流的形式向我們展示了時間的法則,你聽或者不聽,你願或者不願,時間都會像推著流水一樣推著你往前走。長江的面前,時間是固態的。不管你如何走,也走不出時間的懷抱,就像流水永遠在江中流淌一樣。


如此一想時,內心又激蕩開來,還伴隨些恍惚。江水和時間之間的關係,到底如何分界我其實說不清楚。偉大中見細小,永恆中見分秒。我只是迷迷糊糊覺得,長江和江水就是偉大和細小,永恆和分秒的載體。它不是一個整體,其實是一個整體。就像人生活在時間中一樣,分分秒秒地過,落入永恆的時間長河。


詩人說:「比天空更寬廣的是人的胸懷。」登高望遠,滌盪的是胸懷,使生命之境更遼闊。天生的恐高,我只能鍾情於平地。同時我也明白,登得再高,也是呼應心底那份遙渺。心中有高處,一樣能看遠。生活也如此,很多現實中難以追尋的東西,只要心中有空間,有遠方,也可以抵達。


自欺欺人這個成語,人們大多說它是貶義詞。其實不盡然,用到人生層面,它是自嘲,是解脫,也是智慧,可以說,越是看得高遠的人,越會自欺欺人。人到中年,到了化甘苦為財富的年齡,生活中的幾分苦澀,也無須多說。辛棄疾的「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真好。常常在這裡行走,我明白,生活的波折,意外和改變,無一不在時間裡存在。這告訴我,所有的生命,都融匯在時間之中。既是短促的,也是永恆的,似那江和江水的關係。


什麼時候起?開始這樣在時間裡思索。我明白自己並沒有刻意,獲得這些感覺是自然而然,哪怕這感覺根本說不清。什麼時候起,開始追尋這片蒼茫?在自然的荒野之中,追尋永恆時間形態下來來往往的影子。


生活的不如意太多,人們需要忘卻,只是忘卻的途徑各有各的不同。我為自己尋找,其實是用來忘卻。


陳艷萍,筆名心然,現居武漢,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自由寫作者,出版了散文集《故鄉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