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強
又到中秋節了。母親在自言自語念叨,說,每年的這幾天,老家人又會捎些糯米來,舂的糍粑那個香喲,嘖嘖。我知道,母親又在想念去世很多年的父親了。
父親在世時,最喜歡老家人進城來到家裡坐坐,哪怕吃點泡鹹菜、喝杯寡酒,也覺得老家人來了,就是與老家在一起啦。那關心老家人的勁兒,可以讓父親的龍門陣擺個沒完沒了,哈欠連天都不得睡覺的,直到通宵達旦。
這樣的印象,刻在我幼小心靈,到現在都歷歷在目。
在鄉下老屋水井背後那道山坡坡向陽處,老家人栽種了幾棵廣柑樹,結的廣柑金黃金黃橢圓橢圓的,又大又甜。姑爺指著粉白略黃且沁人心脾的柑子花對還是娃兒的我說,這柑子樹挨鄰接近人戶兒都沒栽,叫「鵝蛋柑」,只有我們家才有噢,水分多,甜得亮人。一朵花,一個果,不要去糟蹋柑子花喲。還是娃兒的我,一聽姑爺的話,早就饞得不行了,就盼著早點吃上鵝蛋柑。
柑子掛果的每天晚上,姑爺在深更半夜都要披上厚厚的老棉襖,打起手電筒去查看樹上的柑子,是不是被偷摘了。見樹上的柑子平安無事,才轉回家縮進被窩睡個安穩覺。有時,白天也要去轉一轉,但主要是看看柑子的長勢。
柑子成熟採摘後,姑爺會背一背篼或挑一籮兜,步行三十來公里,從老家野鴨灘給住在城裡河壩3街的父親家送來。父親一見老家的廣柑,顧不上基層小幹部的矜持,從背篼或籮兜中抓出幾個鵝蛋柑,三步並成兩步拱進灶房,抓起菜刀「唰唰唰」幾下切開,剝開柑子皮就稀里呼嚕往嘴裡送,狼吞虎咽似的一口氣吃得飽嗝連天才息稍,抹抹嘴角,說,老家的柑子口味就是不一樣,甜,甜得巴適安逸。父親嘴裡說著這話,眼睛卻瞟向老家的那個方向。
末了,父親叮囑母親,把老家帶來的鵝蛋柑一個個用牛皮紙包裹好,儲藏起來,待正月間過年那幾天招待拜年走人戶的親戚。
不知道父親是有意還是無心,平日里最喜歡念叨老家地里種的花生,父親把它叫做「土花生」,想必是與沙土種植的「沙花生」的區別吧。打小記事起,我就沒見父親把老家的花生吃傷過。老家人曉得父親愛吃鄉下的「土花生」,每年採收了花生,都要託人或親自送一大口袋進城來。父親見了,二話不說,挽起袖子,撮一筲箕,淘洗乾淨,悶頭下廚煮制「水煮花生」去了。燒一大鼎鍋水,加些鹽巴花椒和三奈八角等香料,直勾勾守著噼噼啪啪翻翻漲的鼎鍋,生怕老家的花生長腿兒跑了似的。那神情,很是專註,又像是若有所思。
當娃兒的我趴在老桌子上,一邊看著父親把水煮花生下酒吃得津津有味的,一邊聽著父親嘴裡嘰里哇啦的吟哦著「門對門,盅對盅,碗轎對煙囪」之類的,偶爾眼睛還看看我。我不知所云,哪點聽得懂喲。一會兒又見父親用筷子敲打著節拍,念白著「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懵懵懂懂地只覺得像念經,好聽而已,不懂其意。長大後才明白過來,桌子上的父親,也許是故意藉助著酒勁,在給我灌輸些賢文句子呢。
幾杯老白乾下肚,父親的話多了起來,但話題還是沒有離開老家的土呀田呀、莊稼呀、收成呀。有些微醺的父親,坐在矮板凳上,與母親一起剝著老家人送來的水煮花生沒有煮完的生花生,為日後的油酥花生米做準備。嘴上絮絮叨叨的,把老家的事兒重三遍復四遍的念叨著。母親知道,父親一點也沒有醉,是吃著老家的土花生,又想家念家啦。
轉眼,老家人又把剛剛收割的青黃豆送進城裡來了,讓父親母親好不高興。父親愛吃的「河水豆花」有了著落,母親要做的「水豆豉」也有了保證。當娃兒的我見父母親高興,同樣也樂得手舞足蹈的,眼睛笑得來只留一條縫兒。
父親見狀,順勢一把拉過我問,娃兒,你高興個啥呢?說來聽聽。我衝口而出,要吃嫩豆花了唄,還有肉嘎嘎吃噻。父親用食指在我小鼻樑上一刮,你娃娃只答對了一半。另外一半就是出了新米新豆子,意味著可以吃新了,寓意來年就有新氣象,有盼頭有奔頭。還有,老家雖然在鄉下,但我們在城裡頭吃上老家拿來的新豆子,等於老家就在城裡頭家裡的桌子上,既吃得著,又看得見。我怔怔地看著父親的眼睛,感覺父親說這些話時,好認真好嚴肅,也好深情。
長大後才真正明白過來,這些不起眼的老家土貨土產,是帶給城裡父親的老家鄉愁。吃在嘴上的老家味道,不過是父親念家想家的載體而已。
中秋月圓時,思念父親以及他那份對老家的難以割捨之情,帶進城裡來的老家,早已經在我心底深深紮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