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訴節約,這事我有經驗,抬起腳尖,腳跟落地,一半的可能性能回家。但這樣走路的姿勢,鄙人不能保證輕盈優雅。
我的同學節約,正在街上走時旅遊鞋突然脫幫,張開鯰魚大嘴,前片露底,後腳跟連在一起,叭叭地唱著不著調的歌。引來一行路人側目,許多女孩子掩著嘴笑。
煙酒店跑出一位大媽,手抓紅色塑料袋火急火燎地塞進節約手裡說:「娃兒,套上!」彎下腰給他繫上,走開後還朝他看。
我對節約說,你小子肯定長得像她孫子。
行走復歸原狀。紅塑料袋讓節約的臉嫣紅如花。乍一看,還以為是個標緻的女娃兒。
我和節約同村,同一年上的技校。我分數不到本科線,他567分,上211還多1分。他爹說,爺爺當年可以上清華,但就圖不收學費還管生活費,就上了師範。意思是你節約上個技校,早一年畢業,比別人多拿一年工資。別說,這話不無道理,我們農村人實在是活怕了。
自入校起,節約從不上學校的點餐廳,每天守著學生食堂過日子,兩個大饃,一碗大鋼桶里舀上來的免費蛋花湯。碎饃屑掉在桌子上,最後拿手掌斜著小心翼翼趕到碗里。他跟我說他娘拿的不是肉掌,是高粱穗子帚,把桌上的饃屑和著碎麥煮糊糊,可香呢!
節約的故事多,一天兩天說不完。說眼下。節約的當務之急是趕快去買鞋。
眼前就有一家鞋店。大門四開,到處是破鞋盒,不僅重疊著黑乎乎的腳印,而且還有痰跡。大堂地面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鞋。兩根柱子之間拉出一條大橫幅:公司倒閉!大削價!最後一天啦!
節約張望了一會兒,退了出來,抬起腳,孤芳自賞地說,這雙鞋就是這家買的——當初接待他的是個女孩兒,沒開發票,給了一張便箋,上面寫著:兩年後以舊換新。
他附著我的耳朵說:我是沖著兩個大酒窩去的。
我問,你沒買兩雙?
再尋第二家。第二家也在大甩賣。門上一副對聯:除人不處理,所有大處理。橫幅:最後一天。也賣鞋,全是鋥亮的皮鞋,一口價十五元。我拎了一雙,掂掂,扒了扒鞋幫,是馬糞紙殼做的。
沒走多遠,聽到大喇叭吆喝:老闆吸毒,走投無路,蘿蔔葉,白菜幫,不是假鈔都拿光!賣瓷器的。門玻璃和牆上貼滿「最後一天」的小廣告。
我看中了一把長嘴小茶壺,嘴翹到天上去了。壺口插一張制壺大師烏紅證書。正要開口問價,同學們把我架了出來。
節約嘩啦啦拖著塑料袋,搖搖晃晃地走。塑料袋被石子硌破了,快不得慢不得,只有拖著走。
忽然,看見一群人圍在一起爭吵,聲音亢奮,潦草一聽,十之八九屬於戰鬥前奏曲。
我們這兒的人跟北方人不同,北方人說打就打,打之前沒有一句廢話。我們這兒的人說打不會真就上手,光動嘴皮子,鬧得水響,一根指頭也不敢挺直使出來。
結果,北方人說我們只會罵人吵架,素質低。為這事,網上到今天還一直爭論不休。
原來一家賣花圈的商店被圍觀。三個高高大大的漢子,一臉橫肉,不停喝令店主搬家。店主一臉的無奈,往門楣上一指,你們看,我不是行動了嗎?門楣上貼著白紙黑字:降價大處理!最後一天!漢子肚子快突破襯衫了,揮舞著毛乎乎的胳膊,氣昂昂地說,中!最後一天就最後一天!看著兩個同夥,明天記住帶仨傢伙來!
眼前的熱鬧說散就散了。
個個臉上悻悻然。我安慰說,別灰心!我保證明天一切照舊,讓你們賞眼看個夠!我看大家都沒反應,不信咱們賭個啥?節約高興地說,好啊,花圈店明天準時搬遷,不信,你請我們大家吃蝦鍋!其他幾個傢伙慫頭日腦,只附和不表態。我估計節約就沒見過蝦鍋,從誰口裡學來的。
第二天,我們又在這條街上從頭遛到尾。七家大處理的商鋪,「最後一天」大橫幅都加固了,在風中紋絲不動,只有花圈店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自掏腰包請大家吃了蝦鍋,花了我一個月的口糧銀子。唉,這幫如狼似虎的傢伙,吃得精光,都說咸,一人又要了一大團冰激凌,齜牙咧嘴,還說牙疼!我發現節約吃得不怎麼凶,像個講究先生,一隻蝦吃半天。我問他,咋?不好吃?他抹抹嘴巴,讓他們吃!讓他們吃!
路上,節約悄悄告訴我:哥!你就是個二貨!那會兒你們進去湊耳朵,我找人一旁打聽,知道那地方拆遷,開發商雇了一個班子,耀武揚威驅逐那些拆遷戶。花圈店是最後一家,你說不該他倒霉該誰倒霉?沒想到還附帶上你!笑容燦爛如花。
我不僅想罵這小子,而且揍他的心都有了。
這時,有個同學不知趣地問:我有個問題搞不懂,最後一天時間,恁多花圈怎麼打折處理呀?
我說:怎麼?你想要嗎?
節約趕緊說,不是開玩笑,我就想要,我大伯得肺癌在城裡住院,快不行了,不知道公交車讓不讓上?說著,眼圈紅了。
大家齊說,這有何難?再遠,我們幫你抬去!
再看節約的鞋子,只有空幫沒有底了。(作者 胡金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