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叔攀上核桃樹還沒抖動幾下竹竿,恍惚間感覺腳下一滑身上一涼已經成了一個自由落體。
著地後就只差痛得昏厥過去,趕不及慶幸還活著,忍住來自身上不同部位的劇痛,先試著活動了一下全身,一路走來一次次傷筋動骨的傷痛積累的經驗告訴他∶身體左側肋骨只怕斷了不止一根,小腿骨估計也折了,右側手臂乾脆已處於耷拉狀態。
「小兔崽子,你個小狗日的,都是你喝酒惹的禍,這回可把老子害慘了!」才叔咬著牙恨恨地暗罵了一聲,轉而想了想,嘴角仍舊被疼痛扯得歪歪斜斜,心底里卻又深感寬慰不已。
頭天清早,才叔又掰苞谷又砍苞谷桿粉糠喂牛,還把上前一夜熬夜脫下的核桃青皮清理了一背一背背到地里,再攀上高高的核桃樹梢抖核桃。吃過飯又跟著那幾十隻攀岩和奔跑的能耐,比起岩羊也不遑多讓的黑山羊辛勞奔波了一整天,傍晚牧歸後什麼也不想,就只想來一陣葛優躺,一切等到吃過飯再說。可得知近段時間到附近打零工的兒子和兒媳,今天破天荒碰到了下午六點鐘要準時下班,已經提前打電話讓老伴把他們的飯煮上,他又開始不安分了。
才叔清早抖落的幾棵核桃,白日親家母和老伴才嬸都已經收撿好,裝袋放核桃樹下了。那十來袋核桃要是「嗯哧嗯哧」地背在背上,他的一個早班或是夜班就得著落在那上頭了。沒錯,機耕路是通到地里,他也能騎摩托,自打家裡買了車,摩托基本歸他專用。問題是不足千米的機耕路坡陡彎急,目前在那段路上載重騎行他已經力不從心了。
他正發愁該怎麼弄回家來呢,既然兒子收早工,正好讓兒子用摩托車拉回來。問題是如若不先把核桃搬到機耕路邊,兒子十有八九不會去拉。不單是因為幹了一整天活,也累了,而是他幹活歷來不怕重卻怕煩。在外邊沒處推他也沒奈何,要是在家裡,那些拖泥帶水的活你要是指望他,他真的有本事就那麼一直給你撂著。再說才叔在當地頗為受人敬重,在兒子眼裡可不對付,時間久了,也懶得再跟兒子理論,沒事悶聲,有事長話短說一句就過。
得,才叔又用上了慣用的那招——十分汗水換一分力,把汗水當作力氣使。明明渾身上下每個細胞里除了汗,已經再也擠不出什麼體能來了,還咬著牙硬是把那十來袋都百來斤重的核桃,從核桃樹下搬到了機耕路上。
才叔搬完核桃氣喘吁吁回到家,兒子已經在家裡了。才叔自然當即開口要讓兒子去拉核桃,可他嘴才張開一半,兒子沖媳婦說的話已經出口,他只有把嘴巴閉上。
兒子是接到酒友邀約喝酒的電話,要媳婦陪他前去。娘親被自己招來幫忙,這當口正在和婆婆在面前脫青核桃,媳婦當然不便剛打個照面又一走了之。再說他一旦和酒友們湊到一起,不喝上三四個小時,不喝翻一兩個人,是決計不會回返的。既怕等那麼長時間,更怕酒駕回返時出意外,媳婦不用說十二分不情願,一邊嚴詞拒絕,一邊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一邊還把瞪得溜圓的眼睛也磨出了火藍刀鋒。可不管怎麼說,最終他還是把她攛掇走了,不僅把她攛掇走,還把他們的一雙子女也捎帶上了。
兔崽子,跟他講過多少遍了,他大舅當年就是喝醉了墜崖摔死的。今天叫他去喝酒這個,幾年前喝醉了帶著朋友兩口子騎摩托兜風,把人家媳婦的命都葬送了。這都不說了,就他自己有一次在酒桌上活活把自己喝得人事不省,鎮衛生院不敢搶救,直接派救護車送州醫院,這才好歹把命給他撿了回來。不長記性的東西,完全是在作命。要是去做什麼事,把媳婦拉去作伴還說得過去,自己去酗酒,酒後還要開車,簡直就是玩命,居然還硬把媳婦拉上,把娃娃也拉上,不知道他到底想幹什麼?
才叔還沒在叫兒子去拉核桃的事情上回過神來,兒子已經拉著媳婦娃娃開著車絕塵而去,禁不住看著車屁股數落個不停。
就是,自己不要命也就算了,怎麼連媳婦娃娃的命也不當回事了?
親家母也氣得吹鬍子瞪眼。
接下來才叔和親家母一唱一和數落個沒完。
才嬸心底里也直怪兒子瞎胡鬧,可擔心開口抱怨招致晦氣,不敢吭聲。有心阻止才叔沒完沒了地嘮叨,卻苦於有親家母參與,不便開口。
吃過飯,天已經黑凈了,才叔心底里的氣不是慢慢消散,而是越發鼓脹得慌了,由著才嬸和親家母接著脫青,他卻就一反常態早早上床歇了。
可那也能叫休息,那也能睡得著嗎?倒像是有一隻無形的手把他摁著接受警示教育,所見到過所聽說過的酒駕事例全都變成血淋淋的畫面,一幕接著一幕在眼前閃過,一遍接著一遍,每一遍都是直播,沒有一次是重播和回放。到後來哪裡還僅僅是見到過和聽說過的,他全部的思維都忠實地服務於想像,為他形象地杜撰出無窮無盡聳人聽聞觸目驚心的酒駕惡果,整個心房整個腦袋似乎就要被撕扯開來,又像是就要鼓脹得炸裂……
兒子拉著媳婦娃娃「盡興而歸」已經是午夜一點多鐘的事了。那時,才叔還在接受酷刑,而才嬸和親家母雖說呵欠連天,可還在脫青。還是她們的選擇明智,等人幹活兩不誤,心情焦灼在所難免,卻得以成功避開了才叔所承受的酷刑。
那一家四口總算囫圇回到了,才嬸和親家母終於停下手中的活計,忙著洗漱,準備睡覺。
才叔暗暗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只當可以安然入睡了。
媳婦卻一進門就開始喋喋不休,各種責怪、申斥、謾罵、詛咒。
兒子除了時不時「呃呃」連聲地嘔吐,半個字的回敬也沒有。
這種場面在這個家裡無非是家常便飯,才叔翻動身子調整了一下睡姿,掖掖被角,輕輕閉上眼睛。
外婆,你要好好管管你的寶貝女兒,她在車上罵爸爸,影響爸爸開車,她還跟爸爸搶方向盤。
聽到三歲多的小孫女奶聲奶氣地沖外婆狀告娘親,才叔彷彿看到兒子醉眼惺忪地開著車,車子在既陡且窄,還又彎多彎急的村道上搖搖擺擺地行進,媳婦坐在一旁,心一直緊緊地揪著,眼看著車又一次就將要衝出路面,忙不迭地伸出手去搶方向盤打方向……剛落下的心又跳到了喉嚨,先前的酷刑又開始伺候,並且還換了檔加了速。
又過了一會兒,兒媳婦才想起她們第二天天不亮就要出門去幹活,在鎮上中心校讀小學的寶貝兒子吃過午飯就要回學校,而因為被拉去看他爸喝酒,作業還沒趕得及做,於是又忙著輔導作業。
這下子可又熱鬧了,正主課程並不是很熟練,加上早已昏昏欲睡,做作業根本就沒法正常發揮。而「輔導老師」輔導作業本來就已經心有餘而力不足,更何況此時此際正心浮氣躁,不用說越發力不從心。
當耐心一點點消失殆盡,說不得只有通過提高音調,通過使用肢體語言協作求取輔導效果。
叫罵聲,越來越急,越來越大。
哭叫聲,越來越驚厲,越來越頻繁。
黑暗中,才叔上下牙對壘的「吱嘎」聲時斷時續。
公雞不識趣,也不適時宜地開始打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