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慢熱微波爐
第九章 前院院長
孟明輝當了科技副縣長,在縣裡工作時間大幅增加,在稍戶營子基點呆的時間少了,基點一應雜七雜八事務差不多都壓在點長耿思遠身上。雖然點上平時常駐人員也就七八個人左右,但因為是中心基點,人員流動性較大,所以事務性工作比較繁雜。試驗示範、講課培訓、拉練檢查、來訪接待、吃喝住行、水電取暖等等,特別是前院試驗示範園的日常管理,承擔的科研工作任務較重,不但操心,還要到位,不能有任何盲點和疏漏,否則就會打臉,啪啪的。因此大家送了他個雅號「前院院長」,耿思遠欣然接受,從此大家不再叫他耿點長都稱呼「耿院長」了。
耿院長上任碰到的第一件事就比較棘手,需要孟明輝這個科技縣長來配合。
蒙東縣基地從建立以來,發展到現在為止,每年常駐科技人員有17人,加上往來流動人員有30多人。這些人由於長期離家,子女的學業大受影響。尤其是高考衝刺階段,家裡人干著急,這邊一點忙都幫不上。曾經有人從頭到尾數落過,最近這幾年,蹲點人員家的孩子高考成績都不咋地,一個名牌大學沒考上。於是大傢伙一起跟耿院長嘮叨,這個事情你得管管了。聽說縣裡的重點高中「蒙高」高考升學率達70%,非常不錯,你代表我們去跟孟縣長說說,如果咱們的孩子能進入到蒙高去讀書,豈不是樁兩全其美的大好事?
孟明輝聽說了這件事,也非常贊同。科技人員在科研生產第一線努力拚搏,最感不安的莫過於這種牽掛。當年自家的孩子高考結果不理想,老伴兒至今一提起這事就埋怨他只顧工作不管孩子,他都無話可說。這大半輩子一路走過來,多數時間都在農村摸爬滾打,他的人生體驗就是,科研工作如下棋,贏棋有癮,贏了這把望下把,雖然不能指望把把都贏,正是因為有輸有贏才會使人不能自拔啊。誰能忍心干半截吊子活兒扔下就往回跑?
基點專家們的難心事同樣也牽動著縣領導的心。這個「蒙高」屬於省重點,管理非常嚴格,縣長家的孩子分數不夠也進不去。虞錦程怕校長為難,為此專門上班子會研究通過,給縣教育局下文,對省農科院蹲點人員子女在瀋陽沒考上重點高中的可以破格接收。孩子們離家在外也有難處,應該代替父母對他們多關懷一點。中秋佳節,縣政府設宴款待。專家們備受感動。這種回家的感覺如磁石的引力一般,始終激勵著科技人員把心血和才智奉獻給天涯知己。
耿院長日常工作繁忙,平時很少回家,那就只有屈尊夫人大駕光臨基點來了。
都知道「秋後的螞蚱長不了」這句俗語,卻少有人知道秋後的螞蚱還是不可多得的美味。每到深秋時節,天氣轉涼,清晨螞蚱行動遲緩,基點後山背風向陽之處便成為了螞蚱群聚的好地方。趁此時把螞蚱捉來,去掉翅膀,上鍋或炒或炸,其香四溢。那年「十一」假期,耿思遠的夫人帶著兒子到基點來探親,看到科技人員們拿螞蚱下酒,喝得熱火朝天,深有感觸。孩子就跟他媽說:「你以後可得對我爸好著點,他們基點那麼艱苦,抓幾個螞蚱都能喝頓酒。」
耿思遠聽了,就教訓他兒子:「你懂什麼!那東西是隨便吃的么?在城裡,你就是有錢也沒地方買去,那是純粹的綠色食品,延年益壽!」
耿夫人說:「我看你目前這狀態,不僅能延年益壽,還能心無掛礙,五蘊皆空!」
青工李義山兩口子鬧矛盾不回家,媳婦找到點上來,恰好那天李義山去市裡辦事去了,耿思遠不敢怠慢,熱情招待。可是人家並不買賬,臉上冷生生地說找李義山算賬來了。耿思遠一頭霧水,問了半天才弄明白,原來是兩口子鬧矛盾了,據說是因為李義山在外面有人了。
耿思遠說:「他天天都在點上忙活,如果有這種事情,我能不知道?再說了,這荒郊野外的,就算他有那賊心,也沒有那合適的人不是?」
李義山媳婦說:「俺可聽說這裡的農村空氣好,野花可多了,不採白不採,白采誰不採。」
耿思遠說:「你那是流行歌曲聽多了吧?你是不知道,農村丫頭媳婦一個個家裡外頭農活都趕不過來,曬得黑不溜秋的,早上出門擦點雪花膏就跟刮大白打膩子似的,一兩遍根本就蓋不住,得弄個三遍五遍的才行,抹的臉上直掉渣。你說,這跟城裡人怎麼比?」
李義山媳婦說:「俺也是這麼說的。八成是圖便宜吧?俺可聽說,在村裡,你們這些省干都是高工資,搞試驗給袋種子化肥什麼的,那些農村老娘們就往身上直撲,都抖摟不掉。」
耿思遠哈哈大笑著說:「往身上撲的那是人家院里拴著的大狼狗吧?你這都是從哪兒聽說的這些烏七八糟的小道消息?肯定是李義山那小子喝點小酒回家跟你吹大牛!你怎麼什麼都信呢?」
李義山媳婦說:「信不信的先不說,俺家那貨雖然不是個東西,那也不能便宜了那些鄉下人!」
耿思遠說:「你說的那些都是沒影兒的事兒。我只問你幾個問題,一、不管在點上怎麼忙,他知道回家不?二、他掙了錢都交家裡不?三、他對你好不好,知道疼人不? 」
李義山媳婦說:「這幾條倒是馬馬虎虎還差不太多。」
耿思遠說:「這不就結了嘛!作為一個男人,你還能要求他什麼?不瞞你說,雖然李義山是我兄弟,我也不會庇護著他說話。他一年到頭在基點忙裡忙外的,挺累的,有數的時間回家呆個三五天,就是放鬆休息一下。我知道的,他不過就愛打打麻將喝個酒,耍點小脾氣啥的,我覺得也沒啥大不了的,千萬別動不動就上綱上線鬧離婚,容易傷感情。你們家屬多擔待點,就等於支持我們基點工作了。」
李義山媳婦說:「我們在家擔待的還少嗎?上有老下有小,中間當個受氣包。一年到頭能指望他什麼?常年累月不回家,偶爾回趟家,還只管把家當成旅店,把自己的老婆當三陪小姐,住兩宿,扔倆錢,一言不合,抬腿就走。」
耿思遠說:「這就是他的不對了,等他回來,我讓他給你賠不是,看我怎麼收拾他!」
有前院院長就有後院院長,後院院長名叫陳二。陳二,四十多歲,隻身一人在基點長期做更夫兼干零活。包括後院的水電暖氣、鏟草打葯、淘廁喂狗、上房揭瓦之類都歸他管,用著比較順手。但因為沒家沒業沒老婆,就不太安心,總想著出去掙點大錢,回來蓋房子娶媳婦。基點科技人員見他一人孤苦,就出資幫他修繕了房屋,又在村裡為他物色了一個寡婦,在基點食堂擺了兩桌酒,給他成了家。誰知成家不到一年,牙齒竟然連續掉了兩顆。陳二也不去修補,任由吃飯費勁,說話漏風。看著彆扭,有人就說:「陳二,你說你好不容易娶了個媳婦,也不知道細水長流,省著點用。親嘴就親嘴唄,你以為啃大蘿蔔啊,使那麼大勁兒幹嘛?把牙都啃掉了,以後怎麼辦?」
陳二咧著豁牙的嘴燦爛地笑了:「那不得把前半輩子虧欠的都補回來么?掉倆牙不礙事兒。」
這麼多年過去了,時至今日,想起陳二就記掛著他的牙齒,不知道還剩下幾顆?
借著南塘基點在庭院經濟方面取得的成功經驗,耿思遠也想在稍戶營子基點試驗園裡搞兩棟日光溫室做示範,順便解決基點食堂反季蔬菜供應不足問題。這兩年市裡和縣裡在推廣庭院經濟方面下了很大力氣,出台了不少優惠政策,同時給予了一定的財政補貼資金支持。耿思遠把這個想法跟孟明輝說了。孟明輝說,這個好辦,我去市農辦爭取個政策補貼指標,再讓縣裡出點配套資金支持一下,這個事情就成了。前提是一定要搞好,不能稀了馬哈丟人現眼。耿思遠說,這是必然。
正籌劃期間,張福成聽說了,就來找到耿思遠打探:「事情都定妥了嗎?準備找誰來干呀?」意思是他手裡有人,可以承包這個活兒。
基點與村部本就是前後院挨著,張福成想接手這個活兒,耿思遠不好拒絕。再者說了,就這點活兒,一堆一塊眼瞅著呢,找誰干不是干呀,於是就答應了。
不久資金到賬。張福成從村裡找來一幫人,孟明輝把沈傑調過來做技術指導,打樁放線,正式開工。
在這兩棟日光溫室中,其中有一棟是在原青年點豬舍的舊址上興建的。經過沈傑勘驗,豬圈一米多高的後牆可以不必拆除,只在原有的基礎上加固一下就可以作為溫室的後牆使用。
因為修建的是日光溫室,基線內土壤表面的熟土層不能破壞,需要保留作為日後耕作之用。這樣,沿豬圈後牆根挖地基時取出的底層生土就要扔到牆外去。這些施工人員都是張福成臨時從村裡找來的村民,施工經驗嚴重不足,人站在沿內側牆根挖出的基礎坑槽內施工,挖出的生土往身後的牆外扔,牆外的堆土受力擠壓石牆,牆內側又沒有做任何防護性支撐措施,於是,悲劇就在一瞬間發生了。儘管那豬舍後牆僅有一米多高,但是石牆瞬間倒塌下來時的衝擊力仍是很致命的。當時在溝槽內幹活的有三人,一人眼看大事不好,扔了鐵鍬,一個原地立定跳高蹦了出去。另外兩個正在彎腰挖土的人就沒那麼幸運了,一下子就被亂石擊中砸趴到溝沿上了。
一眾人等七手八腳地把兩人從亂石堆里扒出來,一個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動彈不得,一個手捂腹部哭喊著「疼,疼!」
雖然表面上看不出有什麼創傷,還是趕緊送醫院吧。基點的車出去了,沒在家,在村裡臨時找了個毛驢車抱了兩床被子裹著把兩人先送到鎮衛生院,鎮里說看不了,耿思遠立即聯繫了鎮政府的吉普車緊急送往縣醫院。
到了縣醫院,全面一檢查,耿思遠傻眼了,一個是骨盆粉碎性骨折,一個是肝破裂。尤其是後者,傷口長達12cm,輸血沒有出血快,根本止不住,極其兇險。孟明輝聞訊趕來,除了囑咐醫生「要盡全力搶救」外,也是束手無策。結果,不到半天功夫,人就沒了。留下一個11歲的男孩和一個呼天搶地的寡婦,不知如何是好。
按理說這個活兒是張福成攬的,人也是他找來的,出了事故,他在這裡面是有一份責任的。但是這項工程在沈傑看來,根本就不叫個什麼事兒,說簡單了,無非就是砌道後牆搭排架子的事兒,一點都不複雜。他在南塘那邊指導了那麼多戶,也沒出現什麼意外。因此在擬定承包合同時,在責任事故方面就沒怎麼太強調,只是籠統地提到了一句「安全責任自負。」
怎麼個自負法?張福成一見事兒鬧大了,一臉懵瞪,靠牆溜邊,早就不知道躲到哪個犄角旮旯里去,乾脆不露面了。
家屬這邊更是不管不顧了,人是在你科研基點院里出的事兒,哭天抹淚,只管找你點上人說話。
基點出了這種事,孟明輝也是第一次碰到。且不論誰是誰非,醫院搶救的錢,基點可以臨時墊付,但是這些錢都屬於專項經費,根本不可能用於賠償。一死一重傷,無論如何這都是屬於非常嚴重的生產安全事故,如何去善後就是擺在眼前的一道非常現實的難題。向院總務處報告的結果,主管院長除了一句「院里正在積極想辦法」之後再無下文。
孟明輝知道,院里這邊肯定指望不上了。就算是給鄧鶴軒打電話也沒用。基點雖然是省農科院的基點,卻是服務於地方的,這個過程中發生的意外,去找院里屬實有點牽強,只能說是給領導們添堵,何況院里也根本沒什麼好的解決辦法。關鍵時刻,還是得去找老朋友虞錦程,這個事情非他出面不可。
虞錦程接到電話,聽了大概原委,就說:「老孟你先別著急,我馬上就到!」
帶了湯建軍不一刻到了縣醫院。看望了傷者,慰問了遺屬。當即表態,政府有關部門即刻介入,成立應急事故處理小組,妥善解決善後事宜。
經過事後詳細調查取證,這次事故的是非曲直已經非常明了。雖然協議合同里明文規定了「安全責任自負」,但發包方顯然忽略了承包方的資質問題,負有重要責任。承包方無視安全生產要求,隨意施工,造成一死一傷的嚴重後果,應負主要責任。
事故處理小組經研究後給出了處理意見:
一、按照目前有關工傷死亡事故賠付標準計算賠償額度。按照責任輕重劃分各方賠付比例。
二、參照第一條責任劃分比例報銷傷者醫藥費、誤工費、護理費等各項費用。
三、鑒於省農科院是在為蒙東縣做科技扶貧示範過程中由於經驗不足和工作疏忽造成的責任事故,建議由縣政府承擔該部分賠償責任。
四、為防止承包方逃避責任,建議立即採取強制措施。
虞錦程看了這份處理意見,點頭表示首肯。
孟明輝表示非常抱歉,這次由於我們的原因捅了這麼大個漏子,同時非常感謝蒙東縣政府為善後工作所付出的一切。關於第四條,我聽說包括兩名受害者在內,加上張福成,一共三人都是共同承包者。張福成那人我知道,他是村主任,不會跑的,只不過是因為怕事才躲著不露面的,跟他說清政策後果就行,不必採取強制措施。
耿思遠自打這個事鬧出來後,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早就沒了前院院長的主心骨,非常自責。孟明輝拍著他的肩膀頭說:「都是一個戰壕里的兄弟,啥也別說了。出了問題不怕,一起去面對就是了。」直到縣裡介入,耿思遠心裡才稍安。聽說要抓張福成,也表示,考慮到基點與村裡的群眾關係問題,如果抓人影響不好,恐怕以後的工作就不好做了。
湯建軍說,採取強制措施只是為了更好地落實經濟賠償責任,尤其是防止傷者獅子大開口,並不是想把他怎麼樣。至於以後的工作影響問題,你不用擔心,不行就撤換個村主任,沒什麼大不了的。
虞錦程說,既然這樣,涉及到群眾工作,還是要注意點影響為好,盡量別抓人。承包方也是因為經驗不足才鑄成大錯的,誰家願意出這種事情呀?所以我們要相互理解。實在困難,拿不出太多的錢,政府就多承擔一些也沒什麼。把握一個原則,務求妥善為佳。這件事就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