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後,我回到母校參加七十周年校慶,想起高二那個有些清涼的夏天,晦氣好像從天空飛落的石塊,每一塊都不偏不倚地砸在我的身上,把我成功地推上了被學校開除的邊緣。我真切地認為這些從天而降的晦氣,是拍了老給先生的「馬屁」帶來的。
事情要從高中入學第一天說起。老給先生給我們上第一堂課,作為班主任兼數學老師的他,這節課卻上得十分荒唐。他先在黑板上寫了「邰閏甫」三個字,然後說:「我叫邰閏甫,邰氏的始祖是上古堯帝的重臣大司農——后稷;《說文》上說,后稷因治理農業有功,堯帝封他為邰國國君,其子孫就以邰為姓氏。甫是象形字,像田中有苗,本義指有蔬菜的田地,是圃的古字。閏通潤。圃是要有水的滋潤的,父親就給我起了這麼個名字。我的先人是管理田園的,我是『園丁』。我的這份工作並沒有辱沒祖宗,也對得起父親給起的名字。不過,這都不重要了,在學校里師生們都不叫我的名字,而是叫我老給先生。如果你們有興趣叫,我也很高興。」說完名字,他又在黑板上畫了一個人的腹部,著重講了腹部的六塊腹肌。他說:「如果你的腹部隆起了六塊腹肌,說明你的身體很健康。」之後,剩下的幾十分鐘,他竟然給我們背了一段《三國演義》。那時我書包里正好有一本,連忙拿出來對照,竟然沒錯一個字。下課鈴響的時候,他隨著悠悠的鈴聲說了一句話,「熟讀《三國演義》對於掌握好的學習方法很重要,下課。」
下課後,我們一班同學都愣了神。一是驚嘆老給先生的豐富學識和驚人的記憶力。二是覺得老給先生的做法不可思議。一個班主任,竟然沒有制定班規、講生活注意事項等等,反而講了一通看似無關緊要的事。我想,遇到這樣一位班主任,似乎並不是一件令人慶幸的事情。但是有一件事十分肯定,從那時起,我們也都叫他老給先生。
好歹後來老給先生的表現,並沒有我們想像的那樣悲觀。
老給先生麵皮黝黑,頭髮粗硬,身材矮壯;走起路來,昂首挺胸,步伐鏗鏘,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鋼炮的味道。從老給先生酷愛麻辣口味和帶有四川口音的普通話判斷,老給先生似乎是四川人。他用「川普」念對數的英文,本應念作「老革」,他卻念作「老給」。學生們聽了都覺得有一股別彆扭扭的麻辣味道,就給他送了個「老給先生」的綽號。後來,老師們知道了,竟也跟著叫。日子久了,老給先生這個滿含著四川味道的綽號,在學校里得到了廣泛普及,邰閏甫這個名字只有在會計的工資表和學校的花名冊上露露面了。
他上課就像一台設定好了時間的機器,皮鞋的橐橐聲伴著細碎的鐘聲準確無誤地走上講台,再踏著同樣的鐘聲走下講台。他講課從來不看講義,畫圖不用圓規、直尺、半圓儀。畫圓用三個指頭捏著粉筆,以胳膊肘為支點,畫出的圓,比圓規畫出的還圓;畫三角形、梯形、平行四邊形、長方形、正方形等由線段組成的圖案,當然更不在話下,如呼吸一樣自然。不論你問他多難的數學題,他都站在你的課桌邊,微閉著眼讓你把題讀給他聽。不管多麼複雜的題,只要你讀一遍,他聽完後,似乎根本不需要經過大腦進行綜合處理,只需鎮靜自若地站在那裡,就能告訴你多個解題的方法。
站在課桌邊講題,這似乎是老給先生的一個招牌姿勢。他的一次例外,就被我拍了「馬屁」。
那天是老給先生的數學課。我從老給先生走上講台,就開始有了隱約的尿意,直到他昂首挺胸走出了教室,脹痛的尿意已是不可遏制。我火燒火燎地出恭回來,乘著排泄的快意回到教室,看見中間那兩排課桌的最後鐵桶似的圍了一圈人,其中一個人趴在課桌上,渾圓的屁股撅在外面。我覺得應該是物理課代表馬躍文的「馬屁」。馬躍文的父親在家裡打大餅賣,他星期天回家背回來的乾糧都是香噴噴的大餅。我們那時從家裡帶來的是摻著玉米面的瓜干煎餅,咬一小口,泛一大口。再加上鹹菜是醮了面炒出來的鹽粒,含在嘴裡翻來倒去地難以下咽。馬躍文那黃焦焦的大餅,在我們眼裡那就是現在的滿漢全席。好在馬躍文也沒辜負「滿漢全席」的營養,長得腿短身長、頭小腚大,穿著藍白相間的海軍衫,活脫脫一匹生長在非洲山地上的山斑馬。那兩瓣滾圓的腚腄子酷似一對肥碩的馬屁股。據此,我們給他起了個外號叫非洲馬屁。他和我是要好的兄弟,我就鉚足了勁兒照著他的非洲馬屁重重地拍了一掌,並且高聲喊道:「我拍『馬屁』!」啪的一聲過後,那「馬屁」顫了一下,像大冷天里撒一泡熱尿後的冷戰。之後,屁股向一側扭了一下,他轉過頭來看著我說:「夏天,你這是拍誰的馬屁?」同學們都驚得目瞪口呆,定格了幾秒。我一看,原來是老給先生,臉上似乎有一股熱血往外噴涌,結結巴巴地說:「老……老師,我……我……我以為是馬躍文呢。」老給先生板著臉沒有任何錶情,重又趴回課桌上說:「馬躍文的『馬屁』你就可以拍嗎?」眾同學皆笑。然後,老給先生繼續給那個同學講題。我想,老給先生這副表情,一定是很生氣。
這件事沒過多久,我們班突然換了一位物理老師。這位老師姓谷名超,是個大學生。人長得細高挑,白麵皮,一個月理三次頭髮,脖子根上常常露著青白的發楂兒,看上去文質彬彬的,似乎很有學問的樣子。可是沒上幾堂課,就露了馬腳。他連課本上的例題都講不明白。每次上課,他都比我們還熱切地盼望著下課鈴聲。課上我們問他問題,他都裝作聽不見。一次,我趁他走到面前,高聲說:「老師,這道例題我還不明白。」谷老師看都不看我一眼,然後轉過身,走人。我們班的同學都覺得這個谷老師不好,班委會的幾個人就聯合向老給先生提意見,讓他找校長換掉這個老師。老給先生慷慨應允。可是,他找了幾次校長,校長也很犯難。那時候,師資力量不足,校長排兵布陣就顯得捉襟見肘。校長很是為難地說,一時間換不掉。老給先生急了,他找來紙筆,用他擅長的顏體正楷抄寫了韓愈的《師說》全文,恭恭敬敬地掛在了校長辦公桌的對面牆上。校長明白他的意思,只好動員教導處主任凌可風老師兼著物理課,將那個谷超換了下來。全班同學對老給先生十分感激,一致推舉我在黑板上寫:誰敢仗義執言?唯我老給先生!因為我模仿老給先生的字體最好,推辭不得,只好在黑板上寫了。
老給先生昂首挺胸來到講台,一眼看到了黑板上的字,當即勃然大怒,將黑板擦子重重地拍在了講台上。他知道那字是我寫的,就將我叫到黑板前,罰站了一個課時。臨下課,老給先生十分嚴厲地說:「同學們知道我為什麼要罰夏天的站嗎?這種行為實際上是借我仗義執言之名,行拍馬溜須之實。此風對於你們這些將來走上社會的青年,有百害而無一利,此風長不得、要不得、姑息遷就不得,切記!」下課後,他把我的數學課代表也給撤掉了。
我對老給先生的罰站和撤掉我的數學課代表非常不滿,認為他這是暗地裡對我進行打擊報復。有一天,我和馬躍文說了我的想法,馬躍文搖了搖他的肥嘟嘟的小腦袋,講了老給先生的幾個故事。
老給先生寫一手漂亮的毛筆字,顏筋柳骨,挺勁有力。校長看了讚嘆不已,提出來讓他把辦公室和教室的門牌重新寫寫,老給先生斷然拒絕說:「我的字不是用來寫門牌的。」校長深諳老給先生的脾氣,哈哈一笑了事。可是,年底的時候,他卻主動給學校旁邊居住的一個盲人寫了一副春聯:柴扉晨開迎日出,夜不掌燈心中明。橫批:同沐春風。校長路過看到那對聯,認得是老給先生的筆跡,很無奈地搖了搖頭。後來老師們背地裡笑話他,校長給個露臉的機會不做,卻給看不見的人寫,嘖嘖!
有一次,老給先生的老婆回了娘家。因為老給先生和老婆沒生孩子,家裡就只剩了他一人。老給先生在蜂窩煤爐子上燎了一壺水,因為急於上課忘記封閉爐子。到了課堂上神采飛揚地講了一段時間,方才想起。老給先生卻是仍然鎮定自若地把課講完。待回到家裡,那把鋁壺已癱軟在蜂窩煤爐子上,化成了一攤醜陋的鋁疙瘩,把周邊的空氣灼燒得瑟瑟發抖。
我對馬躍文說:「你我都是老給先生的學生,我怎麼就沒聽說過這些故事?」馬躍文有些神秘而又得意地說:「這個你就沒有我的優勢了。我家老頭子打的大餅有好多老師都愛吃,每次回家往這裡帶乾糧,有的老師就和我打招呼,讓我給他們順便帶幾個。這樣一來二往的,我和老師們就混得熟,這些故事都是從老師們的嘴裡聽來的。」我說:「怪不得老師們都待你格外好,敢情是你拿著老頭子的血汗給老師送了禮,老給先生肯定也得了你的好處。」馬躍文的臉一下子紅了,語調也提高了,他說:「夏天,你什麼人啊?老給先生是吃過我的大餅。剛開始我也曾經想拒收他的錢,兩個人推來讓去地僵持不下,還是他家大姨給我講了個故事我才收的。大姨說,有一次老給先生去供銷社飯店買油條,服務員算冒了賬,多找給他五分錢。回家後他一算不對,就騎上自行車給人家送。到了飯店正好飯店經理在,他也沒有多想,就嚷嚷著說多找了錢。服務員守著經理怎麼會承認呢?承認了就得扣工資啊,人家就不承認有那麼回事兒。他也看不出個死活來,瞪著眼就是一頭犟驢,一口咬定就是找錯了錢,結果人家罵他神經病。他回來後氣得捶胸頓足地說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後來,他又去買油條,正好還是那個服務員,他又提起那回事兒,人家那女孩子紅著臉向他說明了原因,道了歉。他硬是把那五分錢又給了人家,回家還高興得不得了。」馬躍文說到這裡似乎有些激動,停頓了那麼一會兒,似乎平復了一下情緒,接著說,「老給先生就是有些倔強、刻板、認真,但不可能像你說的那麼小肚雞腸。」我想馬躍文這傢伙,世故得很,老給先生這些軼事肯定是他瞎編出來糊弄我的。我在心裡發誓,一定想辦法捉弄一下老給先生。
終於等來了兩次機會。
這年的冬天,學校里分烤火煤。他就叫上我和馬躍文一起去幫他。我們去得較晚,有些教師已經稱上煤走了,將煤矸石挑出來放到一邊。我挑了一些大個頭的煤矸石,在裝袋子的時候,混合著碎煤每個袋子里裝上了六塊。馬躍文問我,這樣不大好吧?那時候我們都想把戶口考出來,學習很刻苦,就差頭懸樑錐刺股了,恨不得把時間擠出水來,誰還注重鍛煉身體?老給先生經常把我們從教室里轟出去,讓我們到操場上鍛煉「六塊腹肌」。我向馬躍文做了個鬼臉說,這是老給先生的「六塊腹肌」。過後,他的老婆起了個囤子將煤倒進去,一看幾乎有一少半是煤矸石,就發了一通大火,一口罵不出十個「獃子」。老給先生還不服氣,爭辯說,老婆,老婆,請息怒,煤矸石也是從煤里出來的嘛!老婆瞅了老給先生一眼道,谷糠還是從穀子里出來的呢,能當米吃嗎?老給先生只好大概、當然、或許……說了一通自己也不明白的話搪塞了事。
那是夏季的一天中午,我到伙房打飯回來,忽然發現在學校的院牆邊有一棵女貞樹,卵形的葉片上泛著革質亮光,上面趴著很多小指甲蓋一般大的洋辣子。洋辣子一個個附著在深綠的樹葉上,彷彿腹部上隆起的一塊塊腹肌。我小時候不知道被它的毒刺刺過多少次,被刺的地方起一個個暈紅的丘疹,刺痛奇癢好些日子。我心裡一陣高興,找了一片沿著葉脈並排趴了六個洋辣子的樹葉摘下來。老給先生有一輛八成新的大國防牌自行車。那車子用綠色的膠帶纏了大梁和車把,座子上套著一個燈芯絨的紅色座套,座套上還綴著一圈黃色的流蘇,跑起來,那黃黃的流蘇就在褲襠間簌簌地飄。我趁老給先生吃午飯的時候,偷偷地將那片隆起了「六片腹肌」的樹葉放到了那個燈芯絨座套的下面。第二天,老給先生來上課的時候,我看到他劈著腿走路,很像一隻蹣跚走路的老鴨。我心裡涌動著一波一波的幸災樂禍。
課堂上,老給先生講完例題,讓我在黑板上做了一道練習題。我走到黑板前,便看見講台上放著一張白紙,上面躺著六個壓成了照片的洋辣子,好像六片癟癟的腹肌。我意識到做的那件事敗露了,心裡就有些發毛,心想這下子,肯定有我的好果子吃了。我抱著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無賴心理,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做完了那道練習題。老給先生當即表揚了我,別的什麼話也沒說。
世界上的事情往往就是這樣,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也會有第三次,次數多了就成了習慣。這年的夏天,我又實施了一次報復行動。不過這次報復的不是老給先生,而是廟山村。這事還得從抄近道說起。
朱城三中離我們七里河村只有三里路程。我們村在此上學的學生全都是走讀,並且都是從廟山村的三節子莊稼地里抄近道走。廟山村的幹部為阻止學生抄近道,可真是傷透了腦筋,圍、追、堵、截等法子全都用過。由於學生們就像野草一樣任性而又頑強,所以這些辦法始終不見好的效果。我讀高一那年的秋天,廟山村新換了一個姓董的村支書,聽說這人做事雷厲風行,一般幹部都怵他一頭。
這天下晚自習的時候,天空像一塊無邊無際的黑色幕布,一下子垂到了頭頂,胡亂地撒著密集的雪粒。我們一行六七個學生快要走出麥田的時候,忽然從地邊的小水渠里躍起了十多個青壯漢子,手裡都提著擀麵杖樣的棍子,攔住了我們的去路。其中一個似乎是領頭的人,凶著臉問我們為什麼抄近道,踏壞麥苗應當如何處置?我有些逞能,壯著膽子說,魯迅先生說過,世界上本來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話音一落,接著就有一個壯漢,過來一把揪住我的衣領,當胸給了我一拳,我感到我那單薄的胸膛一陣錘擊般的疼痛。我捂著胸膛,再也沒敢吱聲。其他的學生見此,也都不再敢說什麼,只是獃獃地站在那裡。最後的結果是,他們掠走了我們每人一樣東西,或是帽子,或是圍脖,也有的是書包。
他們掠走了我的絳紫色長條圍巾。被取走圍巾之後的日子裡,正是那場大雪融化的時候,都說下雪暖和化雪冷,天地間就彷彿變成了一個大冰窖。我感到我的上身好像穿了一個竹筒,冷風像冰刀在脖子上刮來刮去,然後暢通無阻地刮到胸膛肚腹,周身的血液似乎也凍得停止了流動,暴露在外面的兩隻單薄的耳朵,彷彿也不是自己的了。母親好歹攢夠了兩把雞蛋,賣掉,又新買了一條圍巾。即便如此,也已經晚了,我耳朵上還是凍出了凍瘡,又痛又癢。從此,我便對廟山村產生了憤恨。
暑假返校後,老給先生安排離學校較近的我和馬躍文每人從家裡帶了張鋤,耪操場上的雜草。用完後帶著鋤回家的路上,小道兩邊的玉米正在揚花吐須,青紗帳內瀰漫著孕育的喧嘩和騷動。我忽然發現這是報復廟山村的好機會,就順手將玉米耪倒了不知道多少。看到沿路橫七豎八躺倒的玉米攪亂了一地夕陽,彷彿慘烈的戰鬥後的戰場,我心裡很有出了一口濁氣的快感。
第二天去上學,有兩個本村的比我矮一級的學生在村後的小橋上攔住我說,千萬別再抄近道了,昨天不知道誰把廟山村的玉米給耪倒了好多。廟山村的人用一輛拖排車拉著,橫在了學校的門口,要求校長查出破壞玉米的人。他們還派了七八個人,拿著棍子,專等抄近道的學生。我一下子嚇出了一身顆粒飽滿的冷汗,知道闖下大禍了。等到心事重重地到了學校大門口,我看見橫在門口的拖排車上,堆著多半車玉米秸子。萎蔫的葉子死氣沉沉地疊搭在一起,腰間全都抽出了一拃多長的棒子,棒子上酡紅的玉米須亂麻般地窩著。因為心虛,我沒敢走大門,而是轉到學校的東牆翻牆而過的。我從牆頭上跳下,闖得腳踝生疼,蹲在那裡,像一條被打瘸了腿的狗,痛苦而又狼狽。看看無人,也沒顧得上疼痛便急急地奔到了教室。教室里的同學大部分正在預習課文,也有的聚在一起議論著玉米秸子的事情。我坐在座位上支棱起耳朵聽著,緊張地轉動著腦筋,搜尋著應對的辦法。這時候,我忽然看到教室的門後邊還立著一張鋤,知道那應該是馬屁馬躍文的。我心裡一陣狂喜,將馬躍文叫了出來,如此這般交代了一番。馬躍文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一一點頭答應並做了保證。然後,我倆悄悄回到教室,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我在教室里如坐針氈地等了十多分鐘,老給先生目不斜視地走到我的跟前,虎著臉說,夏天,你跟我出來一趟。我跟他走到教室外的一個僻靜的地方。他說,你昨天帶著鋤往回走,是不是把人家的玉米給耪了?我強作鎮靜地說,不知道啊!那鋤我昨天根本就沒有往家帶,現在還在門後邊站著呢。老給先生到門後邊看了看,回來自言自語地說,鋤還就是在那兒呢。然後對我說,你和我到校長辦公室去一趟。
校長辦公室里除了校長,還坐著一個人:黑黑的皮膚,留著平頭,眼睛裡放著寒光,一臉的煞氣。我一下子想起了那個雪夜向我們問話的那個人。校長坐在椅子上,我離校長大約有兩米的距離。校長指間夾著一支煙,目不轉睛地看著我。透過冷冷的鏡片,那幽深的目光,似乎一直戳到骨頭裡。我的腳底慢慢升起了一股涼意,整個身子在微微地顫抖。老給先生和我站在一起,很有些一同受審的意思。
校長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夏天。」
「我問你,昨天你是不是帶著鋤在操場鋤草了?」
「是。」
「你們往回走的時候,是不是用鋤把路邊的玉米給耪了?」
「沒有,我的鋤沒有往家帶,現在還在教室的門後邊站著呢。」
「他的鋤確實在門後邊,我過去看過。」老給先生說。
「那就奇怪了,不是他們這些學生禍害的,又有誰會做這些事呢?」平頭氣憤而又疑惑地說。
「校長,沒事我就帶他回去了,還要上課呢。」老給先生說。
校長點了點頭說:「去吧!」
返回教室的時候早已敲過了上課的鐘聲,學校變得寂靜而空洞,如一隻蜂箱,沒了喧鬧熙攘的蜜蜂。掛在樹上的太陽,把我和老給先生的影子拉得像兩件變了形的黑色衣服,長長地鋪在地上,誇張而又荒唐。老給先生像往常一樣邁著軍人的步伐目不斜視地走著,一句話沒說。我們背著太陽踏著影子前行,一切似乎像影子一樣安靜。我暗暗慶幸,靠自己的聰明躲過了一次禍事。
過後聽說,我和老給先生回到教室後,董支書因為校長沒有查出破壞玉米的人而惱羞成怒,黑黑的臉膛變成了紫茄子。他把看路的那七八個人叫過來,在校長門口整齊地站成了一條線,像七八根預製粗糙的水泥杆子杵在那裡。董支書對校長說:「這件事總得有個說法。」校長用手扶了扶眼鏡說:「廟山村在我這裡讀書的孩子應該有十幾個人,以後也還會有孩子過來讀書的。」董支書聽了,二話沒說,揮揮手領著七八個人悻悻地走了。
我高考落榜後參了軍,在部隊里考取了軍校。軍隊塑造了我的品格,也磨鍊了我的意志。一晃四十年過去了。那年春天,我應邀參加了朱城三中的七十年校慶。沒想到校長竟是當年的好哥們「馬屁」馬躍文。他把我引到他的辦公室。辦公室所有的傢具都是原木色,有一種近乎原始的簡潔。馬躍文辦公桌的對面掛著一幅裝裱精緻的正楷字《師說》。我斷定這幅字是老給先生寫給老校長的那幅《師說》。和馬躍文寒暄了些話語,便直問了他。馬躍文說,好眼力,不過這是他摹仿邰老師的,真跡在檔案室里存著呢。
我提出想一睹邰老師的真跡。
在檔案室里,馬躍文讓檔案管理員拿出了摺疊得很規整的《師說》,同時搬出了一摞碼得很整齊的、用蠅頭小楷寫成的教學計劃。馬躍文直直地看著我說:「這都是邰老師的真跡,你讀讀這些不是書法作品的『書法作品』,能讀出什麼不一樣的東西?」我把《師說》和教學計劃全部鋪展在案子上,仔仔細細地看。《師說》挺勁有力,剛毅洒脫,一氣呵成。那三十一份教學計劃則幾乎是一個模板刻印出來的小楷字帖。我對馬躍文說了我的看法,馬躍文搖頭不語。我請他指點一二。馬躍文神情凝重地說:「邰老師的《師說》由於當時心情所致,字字都噴發著怒氣、怨氣、霸氣和骨氣。而這三十一份教學計劃卻字字透著淡定、認真、恪守和執著。它表現了一個教師從教三十一年來對教學一絲不苟的態度。」我深深地點了點頭。
重回到馬躍文辦公室,我們兩個自然是感慨萬千。後來說到我們這一級同學,馬躍文都如數家珍。談到我的時候,他說我是我們這一級同學的翹楚。我說:「我算什麼翹楚啊,別忽悠我。不過,我真的應當感謝你,當年如果不是你的那張鋤救了我,肯定就沒有我的今天。」馬躍文搖了搖他那依然不大的腦袋,嘆了口氣說:「其實,那張鋤不是我的,是邰老師給你準備的。」
我的眼裡盈滿了淚水,想起了煤矸石和洋辣子的那兩次惡作劇,送給老給先生的那「六塊腹肌」,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我問馬躍文:「邰老師還好嗎?」他說:「已經過世十多年了。」我說:「求你一件事好嗎?」馬躍文說:「只要我能辦到的,儘管說。」我說:「你再摹一幅邰老師的《師說》給我吧。」馬躍文說:「這事,還是你自己摹吧。」
龐瑞貞,男,山東諸城人。山東作協會員。短篇小說散見於《陽光》《安徽文學》《山東文學》《綠洲》《中國校園文學》《時代文學》《青島文學》《當代小說》《椰城》《遼河》等文學刊物。獲第六屆「風箏都文化獎」優秀短篇小說獎。獲第十屆人人文學獎最佳短篇小說獎。出版短篇小說集《空中的藍鯨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