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的夫君帶回一位姑娘,她只著了件紗衣,輕薄如羽,…………此處和諧…………
我的夫君常帶女人回來,但如此不體面卻是頭一次。我很難想像這個女人是如何以這樣的姿態穿過車水馬龍的長街,在行人嘲笑唏噓的目光中行至韓府。
那女人始終低著頭,遍布傷口的手死死拽著紗衣,鮮血沾在紗衣上,像雪地開出紅色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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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地方(zhihu)看哦!名:《郡主做娘子》
我讓丫鬟小玉去裡屋找件外衣給她披上,她卻怯生生的不敢動,下意識用目光問詢我夫君的意思。
直到夫君點了點頭,她才試探性地去接,卻在手指將要碰到外衣時又縮回去,再次將眼神落在我夫君身上。
我看不下去,直接將衣裳披在她身上。她在不住地顫抖,沙啞的聲音幾乎讓人聽不清,她在說「不要,不要。」
我囑託小玉帶她去沐浴更衣,支退了殿內其他人,才轉身對夫君道「曾經濟國公府的千金,你又何必如此折辱?」
夫君坐下抿了口茶「濟國公最疼愛這個小女兒,要是知道掌上明珠被這樣羞辱,能不出現?哪怕不出現,也能威懾一二。」
我冷笑一聲「你是為激逃亡的濟國公現身,還是因愛生恨只單單為毀了她你自己最清楚。」
他被我戳破心思,瞬間變了臉色,眼神躲閃「自然是為國為民,為清除反賊。」
「最好是這樣,韓覃,你得知道,做不到的事就不要想了。」
我目光遊走至他下體,意味不明地笑了聲,在他憤怒到摔桌子之前溜了。
韓覃不能人事,這件事少為人知,不然也不至於能矇騙住我父王,讓父王將我許配給他。等知曉真相時,聖旨已昭告天下,無力回天。
大周國唯一的公主,嫁了個半殘的駙馬,何其荒謬。
韓覃忌憚我的身份,倒不敢用強。
於是在新婚之夜,我與他達成協議,在外他是風光無限的駙馬,在內我們互不干涉。
平日里他住西側的駙馬府,我則在東邊的公主府,兩府間有一角門,可以往來互通。
韓覃風流成性,成親後雖然有所收斂,卻也常常帶女人回來。
只要他能顧得皇家體面,這些小事我都懶得過問。
成親半年,我們相處還算融洽。
今日是我們第一次爭吵,為了個叛國罪臣的女兒。
我冷靜下來後搖了搖頭,笑自己多管閑事。
旁人的事,還是不干涉的好。
過了許久,小玉才來回稟「公主,她泡在池子里不願出來,奴婢還沒碰到她,她就開始亂撲,讓我們走開。」
「既然如此,就讓她泡著。也不必再加熱水。」
到了半夜,我將將休憩,便聽見外面亂成一團。我起身支窗看去,駙馬府燈火通明,人影綽綽。
門口小玉睡得正沉,涎水沾濕胸前大片衣裳。我嘆了口氣正要回去繼續睡,就聽見一聲凄厲的喊叫。
果不其然,後院洗池哪還有那人身影。我腳比心快,已經走到角門,卻突然停住。
這是韓覃同那人的恩怨,還牽涉到濟國公叛國一事,我實在不該牽扯。
喊叫聲漸漸變小,我踏著揮打在夜色中的鞭聲回了房中。
2.
濟國公府的千金,我曾也見過一面。那時父親還是賢親王,濟國公陸亭也還只是父親的幕僚。
母親壽宴,請了許多官家女子,陸夫人帶著剛剛年滿十歲的小千金陸以柔赴宴,宴席上母親誇她機靈敏捷,賞了不少東西。
我便吃了醋,怪母妃誇她比誇我的好聽,一個人賭氣去後花園閑逛。
她見我負氣便跟上來,我有意甩開,越走越快,她也越跟越快,結果我一不小心摔在地上,她摔在我身上。
我正要發火,就聽見她說:「郡主,看。」
她坐起來將手伸到我眼前,露出掌中的玩意兒。那是一隻通體碧綠的蟋蟀,在寂寂月色中好像瑪瑙。
後來的事我記不大清了,我們好像捉了整夜的蟋蟀,講了許多許多的話,最後昏睡在北鬥合歡花叢中,害得母親擔心了整晚。不知道她回去後有沒有受罰,但從此以後我再沒見過她。
我躺在榻上輾轉難寐,直到駙馬府徹底清凈,才堪堪起了睡意。
翌日清晨,府里上上下下都在討論昨日之事,我聽了一耳朵,感覺有些不對。
我疑惑問小玉道「怎麼回事兒?」
「公主,奴婢聽聞……昨日駙馬當著一眾家丁的面,用鞭子抽打她……」
若只是這樣,家丁不至於說出那些污穢不堪的話,我看向小玉等著她繼續說。
「還……還當眾剝了她的衣裳……」
沒根的東西是慣會糟踐人的。
韓覃不能人事,卻偏想在那檔子事上顯出自己的神勇,想方設法折磨帶回來的那些女子。
我去駙馬府時,他正抱著不知哪兒尋來的樂妓飲酒,倚在軟榻上醉生夢死。
陸以柔就跪坐在他們腳邊小心伺候。
整個人獃獃的,眼神空洞,行動緩慢。
這般場景落在我的眼裡,像一根刺。
可這是父王親自交給韓覃的差事,而陸以柔,是誰都不願沾染的罪臣之女。
我能在心中不斷嘆氣,束手無策。
陸以柔來到府中已有半月,開始幾天韓覃對她百般虐待,近日卻將她打發到柴房不再過問。
似乎是玩膩了。
我原以為韓覃心裡是有她的。
他曾經向濟國公府高調求親,也不止一次在睡夢中喊她的小名「歲歲」。
世人皆知濟國公府的千金陸以柔,卻不知道她的小名喚作「歲歲」。
聽陸夫人說,這是希望她能歲歲平安,健康順遂。
可如今她卻家破人亡,被打得遍體鱗傷囚禁在這裡。
當真諷刺。
3.
天意漸涼,城中的花開了又謝,風也吹黃了樹葉。
父王最喜圍獵,入秋時都要去獵場與朝臣同樂。韓覃如今在父王面前紅極一時,自然少不了他。
我素日不愛出門,在行獵上更是沒有天分。但這是我成親後的第一個秋天,母妃說父王很想我,讓我多陪陪他。
獵場上秋風呼嘯,父王拔得頭籌射中了一隻大雁。
韓覃說,鴻雁高飛是好兆頭,哄得父王高興,賞了他兩壺螺子黛。
父王握住我們的手,語重心長,說我們是「舉案齊眉,天作之合」。
沒來由地,我突然想起歲歲。
想起來那次家宴,我們在後花園玩裝扮遊戲,她摘了花別在我發間,說:「新婚之夜,夫君要給娘子簪花畫眉。今日沒有眉黛,便先欠著吧。」
我那時囂張跋扈,怪她不敬重郡主,嘴裡生氣地念叨:「你怎敢讓本郡主做娘子,明明我該是夫君!」
她哄我:「好好好,郡主是夫君。」
「那夫君定要與娘子我舉案齊眉。」
風撲過來,吹酸了眼睛,也將我從回憶里拉出來。
父王嫌大臣跟著,眾人圍獵難以盡興,便佯裝生氣,只帶了數名侍衛往叢林深處去了。
我不放心父王,讓隨從來的御林軍盡數悄悄尾隨保護。
伴君如伴虎,父王走後其他人也都鬆了口氣,四處散開追逐自己的獵物。
我和韓覃本是一起走的,但他總是和我爭搶。
我看上的兔子,他總是一箭射死,我先瞄準的小鹿,他總是打草驚蛇。
我覺得無趣,便策馬轉身而去。
沒了韓覃的束縛,我自在許多,騎馬在叢林里慢行賞景。心情正好,就看到韓覃身邊的侍從急慌慌過來。
他的臉上掛了彩,我一眼便看出來那是老虎的爪痕。
韓覃被猛獸襲擊,只怕凶多吉少。
我隨侍從策馬狂奔,趕過去時韓覃的衣衫上沾滿了血,髮髻也凌亂不堪。
他正往樹上爬,而老虎圍著樹打轉,伺機兇狠撞擊。
韓覃狼狽地摟著樹榦,搖搖欲墜,害怕得忍不住發抖。
我讓侍從去尋父王求救,自己則騎馬往前兩步,拉起弓箭朝老虎射去,無奈箭偏了幾寸,從韓覃耳邊擦過。
他見來人是我,不免震驚,還未待開口,我便沖他喊道:「我引它去林子深處,你身上的傷拖不得,快往父王的帳篷走,那裡有御醫。」
韓覃怔了怔,問道:「公主為何如此?」
我早知他會疑惑。
我們往日交情不深,前段時間又因為歲歲的事情生了嫌隙,他不信我倒也正常。
可此時由不得他信或不信。
我堅定道:「夫妻本是同林鳥,但我可做不到大難臨頭各自飛。」
說罷,揚鞭而去。
老虎很快追了上來。
我縱馬急行,可越往裡走,路越狹窄。
老虎逼得越來越近。
一切似乎失控了。
我渾身發冷,卻只能硬著頭皮繼續騎馬往林子里走,邊走邊喊:「快出來啊!救我!」
4.
在老虎追上我的前一秒,阿怪終於出現。
他戴著斗笠,稍稍勾勾手,老虎就朝他走去。眼前的猛獸在他的安撫下發出一聲嗚咽後卧下,像一隻打盹兒的大貓。
我驚魂未定,下馬時差點崴了腳,阿怪扶了我一把。
「你再不來,我可真要被咬死了!」
阿怪扶我坐下後跪了下去:「公主恕罪。」
「從前你不喊我公主。我有名字,我叫陳嫣寧。」
「可這次不一樣,我差點害姐姐受傷。」阿怪垂著頭,十分難過,「如果姐姐死了,我也不會苟活。」
阿怪與我相識於微時。
他在一場大火中被燒傷了臉,宮裡的首領太監怕他相貌醜陋衝撞貴人,要將他轟出宮去。
我覺得他可憐,便暗中助他去了百獸園馴虎。
「你既喊我一聲姐姐,以後就不要再拘於身份。人人生而平等,馴獸師和公主本身也沒有什麼不同。」
我們倚在大樹旁休息,商量怎麼瞞天過海。
今日秋圍,我的獵物不是兔狼雁鹿,而是韓覃。
只是韓覃猜忌心重,我怕被他疑心,便讓阿怪引老虎傷我。
尖銳的爪子刮進肉里,血從衣服上滲出來,整個背都火辣辣的。只這幾處傷就如此痛,不知道這些日子歲歲該是怎麼熬過來的。
父王帶兵趕來時,見我渾身是血,又氣又急。天子震怒,要將傷了我的畜生殺之後快。
阿怪用玄說為籠子里的老虎求情,說祥雲赤虎是難遇的神獸,可保大周萬世安寧。
父王年紀大了,近幾年愈發痴迷道法鬼神之說。
我怕父王為難,給他找了由頭和台階,撐著虛弱的身子討召喚出神獸的賞。
父王眉眼帶笑,囑託百獸園的奴才,將老虎馴服後進獻。
過了父王這關,不知道韓覃那裡,該如何圓這個謊。
可無論怎樣,既決定踏出這一步,我總要做到底的。
我要救她出來。
一定一定。
5.
山路難行,因為受了傷的緣故,我躺在馬車上只覺得疲累,沒多會兒竟睡著了。
睡夢中又回到了那次夜宴。
我少時頑劣,宴會之前母親多番叮囑,說今日來的都是大家閨秀,要我萬不可失了禮儀。
我嘴裡應著,卻並未記在心上,滿腦子都是母親親手做的玫瑰栗子糖糕,以至於在宴會上鬧了笑話。
當時還沒有成為濟國公的陸亭只有一房正妻,膝下三子各個是出口成章的人才,夫妻之間又和睦恩愛,一時城中人人稱頌。
可忽然有一日,陸大人騎馬從江南回來,面容枯槁。隨他一起來的,還有一個身形瘦削的小女孩。
那女孩是陸大人在江南的外室所生。
風流艷事總是更得說書人的青睞。短短半月,關於陸大人的情事,市井街頭遍布流言蜚語,甚至各個官員府中也多有議論。
此時陸夫人帶她來參加宴會,正式將她介紹給京城中的官宦家眷,就是要平息流言。
我那時也不過十歲,雖在王府里長大,卻被保護得很好,不明白那些大人天書般的話里話外。
我只是好奇,茶館裡說她的母親是仙女,因為愛上凡人並且生下她,觸怒了天條被天兵天將抓走,留下她和凡人靠思念度日,只有每逢月圓才能短短相聚一日。
於是在宴會上,我直接了當地問了她。
她卻一味糊弄我,說每個人的母親都是仙女。
我氣她哄我,正要發火,卻被母親責怪。不僅如此,母親還誇她聰慧。
我不曾受過這樣的委屈,覺得十分傷心,便負氣一個人到後花園閑逛。
她跟了過來。
母親喜愛花草,王府里的後花園修建得格外繁複,彎彎曲曲的小路最多,我刻意繞了路,不一會兒就甩開了她。
聽到身後不再有動靜我沾沾自喜了片刻,一個人坐在園中的石凳上賞月,可不一會兒,便不再高興得起來。
我看著花園裡日復一日相同的光景,覺得甚是無趣。
園子里寂靜得只聽得見蟬鳴和蟋蟀。
忽然之間,我聽到了兩聲凄厲的貓叫,然後是一聲稚嫩的吃痛的聲音。
府中常有人養貓,春日花貓發情易傷人。外頭宴飲正酣,無暇顧及花園中的動靜。
我循著聲音趕忙過去,看到她縮在花叢旁,雙臂環著膝蓋,垂著頭。
「剛剛不還神氣得很,怎的兩隻貓就怕成這樣。」
走近些卻發現她的腳踝受了傷。
她說剛剛踩了鵝卵石滑了腳。
我用手帕給她包紮,明明覺得心疼和自責,嘴上卻不饒人。
「別再跟著我了。」
可她嘴裡嘟囔著什麼,瘸著腿亦步亦趨。
最後果不其然,我們一起摔倒在花叢里。明明該生氣的,可那一瞬間她眼睛裡閃著光亮,拿出蟋蟀逗我,我看著通體碧綠的蟋蟀覺得新奇有趣,竟忘了生氣,連之前的氣也一併消了。
我只顧著逗蟋蟀,卻沒注意到她眼睛裡的亮光逐漸暗淡。
她好像說了什麼「忘記了」的話,我沒聽清。
小孩子的喜愛和厭惡變得最快。
起初對她的那點不滿隨著她拿出那隻蟋蟀就消失了。
我喜歡和她講話,喜歡和她待在一處,喜歡聽她講好多好多我不知道的事情。她說的一切我都覺得有趣。
我們明明是第一次見面,卻好像見過了許多許多次。
一直一直到宴會的結束,我還纏著她講一講她在江南發生的事。
提到江南,她忽然沉默下來,眼睛裡含了淚。
她說她不喜歡陸以柔這個名字。
也不喜歡這個家。
可是她的阿娘離開了。
我說:「我幫你找。」
她笑我傻,怔怔地看著遠方,說:「離開了就是去了我們找不到的很遠很遠的地方。」
見她傷心我也跟著難過。
然後母親就差人尋過來了。
我攙著她一起窩到樹影后隱蔽的花叢里,躲避掉侍從的找尋。
天上的星子一閃一閃,半人高的北鬥合歡花開得正艷。
我們仍然不知休地講話,一直到月亮西沉。
天方蒙蒙亮,我睜開眼就看到憔悴的母親和一干侍從圍在我們身邊。
我深知闖了大禍,等著母親的責罵,可母親只是抱著我一直哭一直哭。
這時候我理解了她說的,每個人的母親都是仙女。
分別前我們坐在廊下看日出。天空被染成緋色,火紅的太陽掛在庭前一角。
「你會記得我嗎?」
「嗯。」
「等我們都長大了,我帶你去看江南的春天。」
「好。」
她塞了支簪子在我手裡,上面雕了許多豆大的木姜花。
我看著簪子出神,想起她原本的名字,叫作:木姜。
木姜子,可入葯,性溫,易活。
和「歲歲」一樣,她的阿娘始終求的都是她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活著。
6.
木姜,歲歲。
我突然驚醒,額頭上伏了密密麻麻的汗珠,望著門楣上的鎏金大字,覺得恍如隔世。
行至府內,我先去看了韓覃。
他躺在榻上昏睡,渾身上下傷口密布。
當著他與侍從的面,我向太醫詢問他的傷勢,聽到太醫說他近日都不能離榻,臉上難掩擔憂。
送走了太醫,小玉扶著我坐到韓覃榻前。
我怔怔地看著他,眼底是掩不住的擔憂和悲傷。
這是我第一次仔細端詳韓覃。
劍眉星目,稜角分明,他的相貌是一頂一的好。
只是可惜人皮下披著惡狼的心。
一直到了傍晚,韓覃才終於醒來。
他看到我,先是驚了片刻,之後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突然冷下臉:「公主可是來看看臣是否死了?」
他慣是這樣的陰晴不定,大抵是沒了胯下物什,說話也常陰陽怪氣。
我回以他刻薄:「那是自然,你若死了我可要落得個克夫的名聲。」
說罷欲起身離開,可腿腳發軟,幾欲摔倒。
小玉扶住了我,她性子向來直率,看不過我被韓覃揣測,委屈道:「爺這話可冤枉了我們公主,哪有害人把自己傷了的道理。」
「是啊爺,當時公主讓小人去求救,一人為您引開老虎,還為此受了傷。您醒之前一直是公主在榻前守著,您若說是公主害您,小人都覺得寒心。」
一旁的侍從也跟著說道。
韓覃眼裡的擔心一晃而過。
我終於鬆了口氣,眼裡卻委屈得噙著淚,沒有再聽他接下來的話,讓小玉攙扶著離開。
公主府四角的天空上懸了一抔明月,有風吹過,送來北鬥合歡花濃烈的香氣。
我一如從前那般坐在廊前,望著身旁空蕩蕩的位置傷神。
不知何時,淚水沾濕了衣襟。
翌日一早,韓覃許是過意不去,差人送了許多治傷的良藥。
我將那些盡數丟了。
沒多會兒,韓覃的貼身侍從又過來,問駙馬可否與公主一同用膳。
我讓小玉回絕,他又遣人來時才不情願地過去。
韓覃依舊躺在榻上,休憩一日,又進補許多,氣色比昨日好些。
食畢,到了要上藥的時候,我接過葯屏退了眾人。
「這種小事,公主不必親自……」
他話未說完,我已扯開他的裡衣。在他驚愕的神情中,葯香緩緩散開。
我們都沒再說話,屋內時不時傳出幾聲他忍痛的悶哼。
「痛為什麼不說呢?」
我問他。
他沒有回答,卻咬著牙再沒發出一點聲音。
上完葯我要走時,他撇過頭小聲呢喃了句:「因為說出來只會讓別人覺得你軟弱。」
裝腔作勢。
行至門前,我忽然回頭朝裡面道:「只有真正的弱者才會在意別人的看法,縱使是九五至尊也會流淚喊痛,怕苦怕痛並不丟人。」
他似有觸動,之後再上藥時便不再忍著,像個孩童般又哭又鬧,偶爾還要給糖才能哄好。
7.
一連幾日,我都與韓覃一同膳。
這日,父王身邊的總領太監過來,我同他講了好一會兒話,末了提及了羅布丹國送來的天山雪蓮。
公公在宮裡待得久了,自然知曉我的意思,次日就差人送了過來。
我讓小玉拿給韓覃,她不情不願,多說了幾句,最後拗不過我,只能照做。
傍晚時韓覃的侍從送來一盒祛疤的藥膏,雕花的盒子里還附有他的字
「韓某已經試過,公主可安心使用。 」
應付了侍從,我瞥了眼盒子里的東西,讓小玉收起來。
韓覃不會輕信旁人,這些天他表面上是信了我,實際上一直在悄悄查老虎傷人的事情。
萬幸阿怪做事滴水不漏,他並未找出什麼破綻。
我為了韓覃的傷盡心儘力,不僅悉心照料,還向父王求得珍稀雪蓮。總算是謀得他的信任,不枉我殫精竭慮。
心中一塊大石墜下,我只覺得疲累不堪。
沒有經歷過愛的人,才會以愛之名去傷人。
韓覃父母早亡,想進宮只是為了有口吃的,卻造化弄人,那次去勢的一批人唯有他沒入選。
後來他去了南邊的商人府上做小廝,幸得府上大人賞識,資助他讀書考取功名,可惜府上與他情同手足的少爺未能中舉,鬱鬱而終。
大人中年喪子,離開了南方,去往鄰國。韓覃來到京城,得貴人相助,有了今日之勢。
少時孤苦伶仃,寄人籬下,必然處心積慮,謹小慎微。
如今他雖權勢滔天,可仍然沒有人對他真心以待。人人怕他,妒他,有所求於他。
可沒有人不願被關心愛護。
所以我編織了一張網,冒死救他,剖以真情待他,一步步讓他為之動容,憐我,信我。
我嘆了口氣,從匣子里拿出那支雕了許多木姜花的發簪,握在手中仔細端詳:「我也學會勾心鬥角了,你會討厭我嗎?」
8.
「公主,駙馬府出事了。」
醒來已日上三竿,正梳洗時,便見小玉神色慌張地過來。
「是陸姑娘。」
我趕過去時,犯賤的下人正解腰帶,想要輕薄歲歲。
她的眼睛裡沒有任何光亮,滿是麻木和死寂,卻在看到我出現時慌亂地往牆角縮。
我讓人把那奴才捆住,送到韓覃面前。
可那奴才卻絲毫不覺得自己有錯,口中振振有詞:「那賤人的身子爺都給我們看了個遍,不就是告訴我們她是人人可妻嗎,我找她伺候有何不妥。」
聽見這話,我恨不得將這奴才與韓覃一起扒皮抽筋扔去喂老虎。
韓覃見我變了臉色,示意身旁的侍從將他處理掉,之後又下令好生安頓歲歲。
「我看這駙馬府的奴才都被色字沖昏了頭。」說著,看了眼韓覃,「既然如此,不如人先安頓在我那裡。」
其實我們都知道,濟國公不會出現了。歲歲對他來講已經不再有任何利用價值。
小玉將歲歲安置在西廂房,與我的居所一牆之隔。
從駙馬府過來不過幾百步路,歲歲卻像是走完了半生。她如今是一隻受傷的小鹿,茶棕色的眼睛總是惶恐地看著周圍的一草一木。
院子的北鬥合歡花映著落日餘暉,紅的、黃的、白的、紫的、粉的,一團擠著一團,一如夜宴那日一般明艷。
晚風吹來夜雨,洗刷了昨日晴好與陰霾。
我坐在廊下聽雨,隔著門窗給歲歲講「明月樓」的故事。
大戶人家的小姐綠珠無意間救了流落在外的少女蟬兒,二人一見如故,義結金蘭。
綠珠陪蟬兒回家鄉尋親,啟程前夜卻突然遭遇兵變,一時間百姓流離失所,孤苦無依。
二人不忍看民不聊生,一路施粥行醫,救死扶傷。還設了明月樓,收養被遺棄的女嬰。
後來,明月樓中的女嬰效仿綠珠和蟬兒行善積德,一代又一代。因此後人稱明月樓為善願樓,眾口傳頌。
故事講完,我伏在窗前聽裡頭的動靜,是如死灰般的沉默。
「雨停了,月亮出來了。」
沒有得到她的回應,我胸中煩悶,忍不住推開房門。卻看到月光透過積水,照在她布滿傷痕的臉頰與脖頸上。
她的臉上都是淚痕,卻怕我聽到,忍著不發出一丁點兒聲音。
我跑過去緊緊抱住了她,鼻頭一酸,說話哽咽:「事到如今,你竟還要瞞我嗎?
她一把推開了我,聲音顫抖:「阿寧,你不該牽扯進來的。」
9.
從發現歲歲裝瘋那日,我就知道韓覃將她帶回府這件事沒那麼簡單,卻怎麼也沒想到真相竟然如此不堪。
父王不是太子,登基時名不正言不順,多有親王大臣不服,其中襄王最盛。
襄王胸無點墨,母家卻權勢滔天,因此不少渾水摸魚的人,想利用襄王與父王分庭抗禮。父王登基一年,襄王起了兩次兵,兩次潰敗之後才收了心去做閑散王爺。
事情已經過去三年,這三年襄王安分守己,父王卻仍然對他不滿。
也是。
卧榻之下,怎容他人酣睡。
上位者不會允許有圖謀他皇位的人活在世上的。
如果不是害怕落得殘害手足的罵名,恐怕早在三年前父王就對襄王一脈趕盡殺絕了。
因此在局勢平穩之後,父王要濟國公攛掇襄王再次謀反,而後就可以新仇舊恨一併清算。
陸亭是父王最早的一批幕僚,二人自幼相識,父王謀得皇位他出了不少力。
狡兔死,良狗烹。
天子和朝臣對這件事有著不言而喻的默契。
父王怕陸亭叛逃,扣下他最疼愛的小女兒作為質子。而陸亭,在一人生和全族亡之間選擇了活著。
歲歲說,她理解父親的做法。
可我不理解。
即使主謀者是我父王。
為何他們鬥爭,他們為大權籌謀,偏偏讓女子受苦,讓女子做這個犧牲品?
他們建功立業後,睡夢中是否會常常出現被他們踩在腳下的女子的慘叫與哭喊?
我氣憤父王的做法,更心疼歲歲的遭遇,忍不住一直落淚。
「阿寧別哭。 」她顫抖著為我拭去淚水,「我沒事的。」
她的手掌緊緊貼在我的臉上,好像寒光中的火焰柔軟又溫暖。
我撫摸她脖頸上蜿蜒的傷痕,她紅腫的嘴角,青紫的臉頰,在淚水再次奪眶而出之前,將頭埋在她的胸前:「月亮出來了,路就不黑了。再黑的路,月亮都能照到的。」
這是四年前我們寫在話本子里的句子。
那時候父王籌謀大業,哥哥忙於功課,我看著王府里日復一日的光景覺得無趣,便與歲歲相約以「綠蟬」為名,寫了「明月樓」的故事。
故事裡女子經商辦學,女子懸壺濟世,女子救助落於苦難的女子。
這些所思所想是我們夢中的畫卷,最後化為一輪明月,夜夜流光皎潔。只是後來父王即位,映照了書中情節。這書,便成了禁書。
而我和歲歲,也再沒有聯繫過。
我那時氣她再一次不告而別,讓小玉再不許提她的名字。沒想到再次聽到她的消息,竟是韓覃帶她回來那日。
我原以為韓覃大張旗鼓將她帶回駙馬府,是想掩人耳目救她,卻沒想到他失智發瘋,對她百般凌辱。
提及韓覃,似是見我疑惑,歲歲說道:「他認錯了人。」
她說韓覃帶她回來時碎碎念說要救她,後來不知發了什麼瘋,叫嚷著「你不是她。」
韓覃扒了她的衣裳,欺辱她,只是為了逼她說出他要找的人在哪兒,氣她扮作她。
可她問他要找的人是何身份,家居何處,樣貌如何,他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反覆念著「歲歲」這個名字。
我只知道韓覃曾向濟國公府高調求親,卻不知還有少時情緣這層緣故。
只是韓覃對他的「歲歲」固是深情,我的「歲歲」又何其無辜呢。
因為他們爭權奪利,因為他的自私,歲歲成了這場陰謀中廢棄的棋子,被永遠囚禁在這四角天空,只有死了才能解脫。
10.
已是深秋,韓覃的身體看著大好。他向來閑不住,能下床後沒幾天便去上朝。
這日回來他帶了副新的馬鞍,說是朝中的李大人送的。
次日休沐,韓覃邀我去西郊騎馬。
到了馬場上,他忍著痛刻意在我面前顯擺馬術。
可笑。
韓覃繞了最後一圈回來,整個人神采奕奕的,卻在下馬時突然跪倒在地上。
我連忙去扶他,喊來太醫查看。他臉上掛不住,卻仍一味地給自己找借口。
我小聲怪他強撐,他羞愧地笑了笑,便不再說話。
太醫也看不出緣由,只說大概是前些時日的傷並未好全,今日猛然賽馬,牽扯了傷口所致。
韓覃同我道歉,說今日本想讓我試試新馬鞍,卻因為自己擾了興緻,實在罪過。
我吃不准他又在做什麼戲,並沒有接他的話,催促他返程回府。
還未行至府前,遠遠地就瞧見小玉焦急地等在門口。
剛下馬車,小玉便來回稟:「公主,濟國公府的小姐,去了。」
我身形晃了晃,若不是小玉扶著差點摔坐在地上。
「什麼時候的事。」
「就在您與駙馬出去不久,我給她送午膳,一進去就看到她躺在血泊里。我走近摸了摸,屍體還溫著,應是剛去不久。」
小玉已經將她的屍首收殮,我掀開麻布,看到了熟悉的身影,淚水奪眶而出。
韓覃看了我一眼,抬起手似是想要安慰我,又忽然想到了什麼,垂下手,站在我身邊默默良久。
之後他差人回稟父王此事。畢竟是濟國公府出來的人,不宜大肆張揚,只尋了處郊外的荒地,將她草草埋了。
那天的風中裹挾著花香和晚霞,歲歲躺在那兒,就像睡著了。落日餘暉灑在她的身上,整個人都泛著柔光。
11.
快入冬了,夜晚格外寒冷。
侍從們撥開墳堆上的草籽和野花種子,然後奮力挖開周圍的土。我和小玉幫著將歲歲抬出棺材,抱至馬車上,去往郊外早就安置好的宅子。
既然只有死了才能解脫,那便讓他們都以為她死了。
於是我向阿怪求了假死葯。
這會兒藥效未過,歲歲還沉睡著。她躺在軟榻上,燭火盈盈映照著她像雪一樣白的肌膚。
我伏在榻前怔怔地看著她,心中想的是之後要讓她去江南,隱姓埋名,安康一生,也不算辜負了她的阿娘給她的歲歲平安的祝福。
過了不知多久,歲歲終於醒了過來,這是這些時日我第一次見到她臉上浮現笑意。我們緊緊相擁,喜極而泣,為終於能夠逃脫魔爪。
她的身體還很虛弱,我命人送來備好的湯藥,喂她喝下後一起躺下。
歲歲說很怕這是一場夢,醒來又會回到駙馬府。
我輕輕拍拍她,像哄小孩子一樣安慰她。她卻仍然不敢睡,扯著我的衣袖喋喋不休地同我講話。
我們說到小時候的第一次見面,也說到後來一起寫話本子,說到我們不再聯繫後做了什麼。
她說那時候濟國公有意將她獻給我的父王。她整日整日地學習禮儀,可臨到時,她逃去了江南,因為她不想成為他們的政治籌碼,也不想守著不喜歡人煎熬一生。
她看向我,眼睛裡閃爍著明媚的光。
她給我講了在江南發生的事,說她的母親其實是尚藥局的宮女,是他父親培養的暗子。
孤女遇上了施以援手的公子,以為被救贖,卻不曾想被推進另一個深淵。而她作為這段畸形感情的產物,從來都是身不由己。
我將歲歲攬到懷中。
她在偷偷哭泣,淚水滑落在我的頸間。
「過兩日,我便送你回江南。」我說。
我知道歲歲不喜歡這裡,江南才是她的家鄉。如今事成,便走吧,永遠地離開這裡,這裡連空氣都是髒的。
「我想和你一起走。」
她緊緊摟住我的腰,好像怕我會消失似的。
我輕輕握住她的手,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若我還是幾年前天真無邪的公主,若我不曾經歷那年夏天的大火,我定會不顧一切地和歲歲去往江南,看看她口中描繪的人間仙境。
可如今,我走不了的。
我是公主,食萬民俸祿,也要承擔責任。
她是棋子,我又何嘗不是呢。
韓覃不能人事,父王在賜婚之前當真不知嗎?
為君者掌一國政要,心如明鏡,又有什麼能瞞過他和他的幕僚。只是為了穩固江山,很多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何況,韓覃只是不能人事,在外也稱得上少年英才。
那年,為了江山社稷,父王甚至想過讓我嫁給鄰國的王。
那人和他是相仿的年紀。
也許對於上位者而言,權力永遠是排在首位的。
生在帝王家,我的婚事,我的感情,甚至我這條命,從來都不能自己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