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用下山時,與跟班小廝交代,有人問起就說軍師去山下水寨視察防務了。
山寨與水寨間須穿過一片樹林。快要走出林子了,頭上撲稜稜飛過一隻山雀,將寂靜的空氣激蕩得有一絲緊張。吳用抬頭望了望山雀飛行的軌跡,想起了童年時隨父親進山燒炭,曾救過一隻受傷的山雀,傷愈放飛時,他曾默默祈禱:快飛走吧,平平安安的,找到屬於你自己的天空!
突然萌生的童年回憶讓他瞬間有了些許傷感,他搖了搖頭,加快了腳步。
遠遠見吳用過來,李俊搶步上來,滿臉堆笑,作揖行禮,其他諸兄弟分立兩邊,也都笑著見禮。李俊長得身形魁梧,濃眉大眼,平日里能說會道,關鍵時候又能挺身而出,當年在潯陽江救了宋江。正因為此,梁山組建水軍時,吳用推舉李俊為總教頭,而沒有讓跟自己最鐵的阮氏三兄弟領頭。
進了營帳,各人落座。李俊向阮小二使了個眼色,阮小二左右看了看,瓮聲瓮氣地對小五說:我嘴笨,要不你說吧!
阮小五擼了把袖子,一條腿搭在長凳上,乾咳了一聲才道:哥哥,那我就說了,說錯了,莫見怪!
阮小七有點急了,瞥了他一眼:得了得了,別婆婆媽媽了,哥哥是咱自己人!
吳用兀自慢慢品茶,並不答話。
阮小五忙說:哥哥,我等兄弟們就想問您一句話,這受了招安,一旦進了東京城,俺們還能像這樣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不?
吳用微微一笑:那是當然!
阮小五接著問:那俺們還能這樣兄弟相稱,隨便往來不?
吳用輕輕把茶盞放下,用犀利的眼神緩緩掃視了一下諸人,才道:我今兒個再說一回,這次招安是皇上的恩典,進東京城,那是去輔佐聖上、定國安邦,可不是去鬧場子的!你們幾個趁早收了心,多習練些規矩,尤其是看好自個兒的嘴巴!
眾人一時面面相覷。
李俊一把將椅子向後挪開,站直了身子,對吳用說:哥哥,此番我們兄弟請您來不光是喝茶的,大夥習慣了佔山為王,逍遙快活,不看人臉色,不聞人鼻息。一旦進了東京城,那可是虎落平陽,稍有不慎,還不得落個鳥盡弓藏!若哥哥有意,我等願悉聽號令!
眾人都瞪圓了眼睛瞅著吳用。
吳用暗自心驚,臉上卻微笑著逐個環視了一下眾人,這才正色道:這些個胡言亂語今後斷斷不可再說!宋江哥哥待我等不薄,好不容易替咱尋了出路,眼看就要結束這打打殺殺的爛日子了,怎可橫生枝節,自尋禍端?!
眾人一時無語。
回到山寨,吳用馬上來找宋江。
吳用說:哥哥,受招安的消息傳出後,眾兄弟議論紛紛,為防生變,須早做部署!
宋江只說:喝茶。
吳用本來還想說點什麼,只好退了出來。
吳用離開宋江後,有些心事重重。他總感覺宋江的眼神與往常有些異樣,這目光就像是一柄劍,看了讓他心裡長草,慌慌的。
一陣急促的擊鼓聲驚醒了還在睡夢中的吳用,他忙披衣起床。
宋江等所有人都到齊了,才緩緩道:朝廷言而有信,受招安、准軍備,此次又給了咱兄弟們建功立業報效國家的天賜良機!
李逵豹眼圓睜,大聲叫道:哥哥,莫不是那皇帝老兒讓咱去戰場殺敵嗎?
宋江看了一眼李逵,並沒有像往日一樣斥責,而是微笑著道:李逵兄弟說得沒錯,朝廷已下聖旨,令梁山征方臘,十日內整頓軍馬,開赴前線。特說與眾家兄弟,商議對策。
吳用道:征方臘我梁山欲取勝,有一計可行,那就是派人先行打入方臘內部,摸清情況後,梁山大軍再行猛攻,裡應外合,一舉拿下。
那軍師看,派何人前去合適呢?宋江問。
吳用道:李俊為人沉穩老練,心思縝密,最合此任。
宋江意味深長地看了看吳用,點頭稱是:就依軍師。
得知消息時,李俊正于軍帳中喝茶,盯著帳外煙波浩淼的水泊,無頭無尾地說了一句:雖然兇險,但也未必不是好事!
眾人不解,李俊擺了擺手,道:只管按軍師號令行事!
這些天,不安的情緒像濃濃的霧一樣籠罩著吳用。這次進軍方臘,已經死傷了好些兄弟,吳用隱隱有些內疚。
隊伍像一條長龍蜿蜒著向前延伸,宋江和吳用騎著馬走在隊伍中間。
吳用頓了一下,欲言又止。宋江察覺到了,說:軍師有話但講!
吳用未及細說,就見前面李俊、童威和童猛三人牽著馬等在路邊。李俊裹著厚厚的棉襖,滿頭虛汗,聲音沙啞:小弟見過兩位哥哥!可恨我這一副病體拖累了大夥。特向兩位哥哥告假,准童威童猛留下來陪我治病,待痊癒後我等三人定快馬加鞭前去與哥哥們相會。
宋江皺了下眉頭,前日在杭州道上,武松半道出家,出杭州後燕青不辭而別,如今李俊又要留下,不免有些懊惱與無奈。
宋江與吳用催馬前行,吳用瞥見李俊一直叩首於地,他的心裡頓時湧上一股永別的悲涼。
回東京後,梁山諸將被分司各地。這夜吳用做了個夢,夢見宋江哭告:為兄被奸臣陷害,幸得宿太尉援手,方才魂歸梁山,兄弟速速前來相見,以慰思念!
吳用星夜兼程,到了梁山尋見宋江墳塋,一邊哭,一邊緩緩將盛滿老酒的鐵壺摘掉瓶蓋,酒水汩汩地流出來,像奔涌的血,落到地上。
吳用扔掉鐵壺,解下腰間纏繞的一束綢帶,用力拋上旁邊一棵榆樹粗粗的枝丫,最後望了一眼梁山浩瀚的湖泊,緩緩將綢帶套上了脖頸。
遠處,蘆葦叢中突然飛出一隻山雀,急厲鳴叫著振翅飛來。婆娑的淚光中,吳用笑了,他依稀聽見宋江說:賢弟果然不負我!
作者:冷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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