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我和來自上海的好兄弟盧博士相約,一起探訪了位於廣東湛江北部的廉江市河唇鎮,近距離接觸與了解每天上午挑著水果坐火車去廣西、下午乘火車返回村裡的「擔擔軍」。
前一天下午四點,我們抵達河唇鎮北部的hw村,滿眼都是番石榴,一條鐵軌就在村子旁邊,不時有呼嘯而過的綠皮火車。這一帶盛產水果,依靠便利的交通條件,果農們每日挑著水果,跨省售賣。
在hw村村口,我們偶遇了j大爺,他說村裡有幾個「擔擔軍」,我和兄弟甚感開心,立馬買了第二天從河唇到玉林的往返車票。大爺替我們打了一個電話,被告知村裡的幾位「擔擔軍」最近不去廣西了,而是去了東邊的湛江或茂名,因為番石榴在湛江市區和茂名市區更好賣,價格更高一點。我們邀請大爺上了我們的車,去旁邊幾個村子轉悠,試圖找到去廣西方向的「擔擔軍」,但幾經周折,得到的情況是一樣的,這幾個村的「擔擔軍」最近也都不去廣西方向了。
怎麼辦?票已經買好了,我們只能選擇守株待兔,去河唇站碰碰運氣。是的,倔強、較真、不輕易放棄、不輕易退縮,是開展田野調查工作的關鍵。
「擔擔軍」陳姨的一天
第二天上午8點40分,我們抵達河唇火車站。令人非常欣慰與開心的是,我們見到了8位挑著番石榴的「擔擔軍」,3女5男。我們與其同行,一同向西,同赴廣西。
「擔擔軍」們挑著水果上火車。 圖/姚華松
火車上,我們很快認識了訪談人陳姨。為了與她儘快熟絡起來,我一上車就買了她4斤番石榴,同她在車廂中間的過道里攀談起來。
陳姨今年64歲,廣西來賓人,24歲嫁來河唇,32歲開始做「擔擔軍」,迄今已32年之久,算是老資格的「擔擔軍」了。
陳姨身高目測155cm左右,體型微胖,但她挑的滿滿兩大筐番石榴卻有120斤重。她說5年前,她挑的是150斤。這個重量,不誇張地說,絕大部分年輕力壯的小夥子也難以承受。
據陳姨講,10年前,每天上火車的「擔擔軍」規模有150人左右,5年前,也有20-30人的規模,最近一兩個月,只有6-10人,且去的人基本固定。
「擔擔軍」人數銳減的直接原因在於水果銷售渠道與方式發生了巨變。從前,農民種了果,得想辦法賣出去,附近種得很多,本地肯定不好賣,便利用交通條件跨省售賣,當起了「擔擔軍」。哪裡的人越多,哪裡當然就越好賣,很多人就選擇去隔壁省份的城市,譬如玉林、貴港、南寧等地。但銷售半徑也不宜太遠,這幾個城市坐火車剛好在1.5小時左右,且每天都有往返的車次,票價也相對低廉。
大凡靠出賣苦力的人多奉行節儉的原則,「省」字當頭,「擔擔軍」們尤其如此。陳姨每天的通勤費是18.5元(去程)+16.5元(回程),午餐經常是兩個白饅頭,1.5元兩個,渴了就喝自己帶的白開水,她帶的水壺,把水裝滿足足有五斤重。如果天氣太熱,實在啃不下饅頭,她會在攤位旁邊的小食店吃一碗素粉,4元一碗,且讓老闆多給她加一點湯。對於加了牛肉、狗肉或牛巴的十元一碗的葷粉,她當然捨不得吃。
10點35分,火車到了玉林站,我們跟陳姨一起下車。她挑果,我和兄弟幫忙拿一輛可摺疊的四輪手推車,和裝有水壺、雨衣、凳子、薄膜袋、秤等雜物的袋子。出檢票閘機後,把兩筐番石榴放在簡易的四輪手推車上,一下子省了很多力氣,只需緩慢推著車子走即可。
我們發現,隨行的幾位男性「擔擔軍」一出站,就立馬消失在人群中了。陳姨告訴我,他們已經上了人家的摩托車,一溜煙地跑了,男「擔擔軍」們會花上18元,讓摩托車搭客仔載他們去3公里之外的鬧市區售賣,那裡人多,更容易賣個好價錢,賣得也更快。這樣也可以早點回去。男「擔擔軍」通常會選擇下午4點54分那趟火車回去,女「擔擔軍」則選擇晚上8點16分的返程車次。
我問她為何不去,她說:「去鬧市區要另外花36塊錢的運費,我心疼。再說鬧市區尤其步行街附近的城管更多,我一個女人,還有兩大筐水果,我很難躲,很難跑,不像他們男的,力氣大很多,反應更快,手腳也靈敏很多。」
我們邊走邊聊,20分鐘後,我們到了陳姨擺攤的地方——「火車站菜市場」的一個出口處,陳姨在這個地方擺了32年的攤,不曾換過地方。
陳姨做出這樣的決定,其實很聰明、很睿智。其一,這條街有雙向六車道,是城市的主幹道,人流量大,西側有一些工廠、超市、餐飲店,有不少就業人口,東側是老城的住宅區,每天有很多人上下班途經這條路。其二,馬路斜對面是一個大型住宅區,我目測了一下,二十多層高的住宅樓有二十餘棟,這些人基本上會過馬路,來菜市場買菜。買完菜,出菜市場門口,一眼看到賣水果的陳姨,順便買幾斤回去吃。
整整32年,陳姨沒有去過其他地方擺攤,或許連陳姨自己也沒有意識到,她已經成功打造了她的專屬ip。她的ip就是她永遠都在這個路口,她都在這裡守候著賣水果。她看著她的顧客長大、成人,她的顧客也看著她一天天變老。這塊不足1平方米的彈丸之地,是她和她的顧客們共同營建出來的地方,是她們彼此再熟悉不過的地方。這個地方成功建構了她與她的顧客之間的親密關係,你離不開我,我也離不開你。於陳姨的生意而言,她的顧客中,90%以上是回頭客,是熟客,是經常幫襯她生意的老街坊們。
到了地兒,只見陳姨熟練地把筐里的番石榴拿出來,一一散開,排列整齊,大個一點和顏色黃一點的擺在外面,自己坐在小凳子上等待客人的光臨。擔心有可能耽誤陳姨的生意,我們選擇離開一下,去附近的菜市場逛逛。
「擔擔軍」陳姨在路口賣水果。 圖/姚華松
快一小時之後,我們回到這裡。陳姨告訴我,有6個人買了她的果,賣了62元。單價是5-6元,如果是開著小車的顧客,她會說6元一斤,一般的人,她會說5元一斤。但其實很多熟客都不會問單價,都按每斤6元的價格給她錢。
因為陳姨基本上每天都在,所以,買果的人每次也不會買太多,每次兩三斤,因為沒必要多買,買多了也吃不完,覺得好吃,或吃不夠,第二天再來買便是。
我和兄弟去玉林老街區逛了一下,吃了個午飯,下午3點20分,我們再次返回陳姨這裡。陳姨說她已經賣了250元,將近賣了全部水果的1/3。我正擔心她今天賣不賣得完,她笑著說:「每天下午5點半到7點,是最好賣的時候,很多人下班路過,會照顧一下我的生意,基本上可以賣掉剩下的2/3。」
陳姨說,昨天她賣了600元,前天也是,她預測今天也差不多。一天有600元的毛收入,這個數目,坦白說,著實驚艷到了我和我兄弟。
陳姨講,這一季番石榴,是從上一年的八月份開始賣的,一直持續至今,再過半個月就不賣了,因為玉林本地的番石榴就要成熟了。如果本地也產同樣的水果,本地人還是會優先考慮買本地產的水果。等廉江的荔枝、黃皮等水果成熟了,她會再來賣。
陳姨說每個月賣番石榴的天數是20-22天,按20天,一天500-600元計,除去午餐及來回的交通費,阿姨基本上每個月可以收入一萬多元。可不能小看這個數目,陳姨的大兒子和大兒媳在河唇鎮的一家電飯煲廠上班,兩人每月加起來的收入也只有7500元上下。很明顯,做苦力的陳姨賺得更多。這也解釋了為何還有部分老人依然堅守「擔擔軍」這個行當。
電商時代,農業也陷入「內卷」
如今,隨著農村農產品市場的逐步開放,一些大的水果收購商進駐各水果盛產區,挨家挨戶收購水果,各大電商平台也紛紛進駐農村,果農們足不出戶,就可以相對輕鬆搞定水果的銷售問題,也就不必辛辛苦苦肩挑背扛、遠赴他鄉售賣水果了。加之,此前的「擔擔軍」年歲漸高,年老體衰,已經挑不起那麼重的東西,他們自然選擇放棄「擔擔軍」這一行當。
更重要的是,銷路問題解決了,很多水果收購商會走進千家萬戶,但這是否意味著果農們的福利就真正來了呢?果農們就會賺得盆滿缽滿呢?也不能這麼說。
陳姨告訴我們,這幾天,她們村番石榴的收購價是2-2.2元每斤,比她在玉林賣的單價(5-6元每斤)少了一半還多。
近年來,隨著番石榴育苗的整體改良,及其在河唇大部分村落的推廣與普及,番石榴的產量暴增,且基本上一年四季都有。其結果是一般農戶家裡的番石榴產量驚人,像陳姨,她一個月充其量可以挑2500斤左右的水果去廣西售賣,但她家田地里番石榴的產量估計是十倍開外,這意味著,她家90%以上的番石榴一定會低價賣給收購商。
番石榴產量巨大的時候,收購的單價甚至低至一塊多錢,低得嚇人。不賤賣又能怎麼辦?等它們都爛掉嗎?尤其在盛產荔枝與黃皮的時節,這兩種水果極易腐敗,一般農戶沒有保鮮能力,這些果子放一天都不行,沒辦法,果農們只得任憑收購商殺價,賤賣出去。看著自己辛辛苦苦種出來的水果被收購商以極低的價格收購,她們雖然很無奈,但也無計可施。
還有,這些收購商為了能在城裡賣個好價錢,他們收購的時候會對水果的品質與質量挑三揀四,個頭小的不要,不好看的不要,顏色不正的不要,口感不佳的不要。這意味著,果農們從地里摘來的部分水果不能滿足他們的「審美需求」,外形差或質量差的果,會被拒收,最後不得不以超低價格出售。
品種改良了,從單季或雙季種植和收穫,到全年種植和收穫,番石榴的產量大幅增長了,果農們的勞動強度也大幅增加了,農藥化肥的使用也大幅增加了,種植成本也大幅增加了。但果農們的真實收入並沒有明顯增長,在農業領域,同樣陷入「內卷化」和「邊際效率遞減」。
可以預見,幾年後,隨著陳姨及與她同齡的「擔擔軍」日漸衰老,「擔擔軍」這一行當終將退出歷史舞台。這些「擔擔軍」曾是農村商品經濟的弄潮兒,是農村市場經濟的拓荒者,藉由售賣水果,他們學會了如何講價還價,如何與各路人打交道,如何做到質量至上、服務至上。他們切身感受到了都市文化與都市生活的芬芳與蕪雜,他們依靠自己的力氣與智慧闖出了一條自力更生、自尋銷路、自我發展的路子。但在網購時代背景下,隨著市場效率的提高,這種小商小販,與小農經濟一樣,註定會逐漸消失。
• (作者系廣州大學社會學系教授,本文僅為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姚華松
責編 辛省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