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10月13日,母親在日記中寫道:
一個人坐在收音機旁收聽音樂,無意中聽到一個外國女人報告什麼,我停下了,當一個男同志翻譯後,知是蘇聯少年先鋒隊的事迹。
我注意地聽了起來。那些英勇的,忘我的蘇聯少年先鋒隊的愛國行動,使我激動了。我自然地想起抗日戰爭時,我們也有多少兒童為保衛祖國而英勇獻身。我又想起了多少群眾,多少幹部、戰友,犧牲自己,保衛祖國的行動。不知怎麼的熱淚竟奪眶而出。
於是決定把它寫出來,把這部作品獻給那些為祖國而犧牲自己的勇士。這思想像命令似在我的心裡響著。一些人影在腦際里翻騰……
母親暗下決心,要在自己的作品中,把這些烈士們的形象再現出來,永留人世。
1951年6月9日,她在日記中說:
這兩天,我有時忽然想,身體總是不好,乾脆來個燈盡油干,盡所有力量寫出那長篇小說來,然後死就死了,也比現在不死不活,一事無成的好。這是孤注一擲的想法,當然不對。可是這種養病的生活,實在煩人。
1951年9月,在讀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之後,保爾·柯察金身患重病寫書的舉動大大鼓舞了母親,激勵她快點把那部盤旋在腦海中很久的書稿寫出來。她想先大膽寫吧,等身體好了或各方面都準備好了再寫,是沒日子的。
她對自己說:不要總這麼怯懦,成天醞釀呀,思索呀,準備呀,就是不動筆。保爾一個瞎子、癱子都能寫,我還猶豫什麼呢?
楊沫、白楊倆姐妹
在疾病纏身的情況下,她開始動筆。9月25日那天,她草擬了全書提綱。最初的名字叫《千錘百鍊》,後改為《燒不盡的野火》。
自從一開始寫,她整個身心都沉浸在自己所創作的那個虛幻世界裡。全部精力被吸引進去,對疾病的注意力轉移了,身體反而變好。不過她還是很注意,別犯病影響寫作。
為防治腿病,她想起了抗日戰爭中睡在老鄉的熱炕上,關節炎從沒犯過。她就花了幾十塊錢,請人在小西屋裡盤了個熱炕,有鋼絲床不睡,她卻非要睡在土炕上。
花了十多天的時間,她終於修改完成了全書的提綱。
也就是在這個月,1951年9月份,母親接到了抗日戰友路揚的信。這封信喚起了她心中一段很美好的回憶。
1941年左右,母親所處的十分區根據地淪為敵占區。母親因病隨衛生部來到了鐵路西的後方醫院休養。好了一些後,路東回不去,就到十分區政治部宣傳科路揚手下當起了小報編輯。
那時,母親總打擺子(瘧疾)。晚飯多是一個玉米餅子。同志們給她送來,她沒胃口吃,就拿餅子和房東大娘換小米粥喝。誰知換了幾次後,被有的同志反映了,說她嬌氣,不珍惜寶貴的糧食。母親得知後,心裡很難受,可又不便說什麼。
路揚知道了這件事,悄悄來安慰母親,向母親解釋道:由於敵人的三光政策,邊區生活很苦,糧食十分緊張,大家都吃不飽。一個餅子對常常挨餓的男同志是什麼分量,你一個女同志可能想像不出。所以同志們對你的不滿是很自然的……路揚說得母親心服口服。
自那以後,母親對路揚就有了好感。那時母親和父親兩地分居,感情上出現了問題。母親覺得父親待她不像剛開始那麼好了。路揚雖然比母親小,卻很有修養,對母親體貼入微。
用母親的話來說,他們之間有過一段羅曼蒂克的友情,當時母親27歲,路揚24歲,以至於這段友情曾經讓母親很痛苦。
大約是1943年春天,路揚送給母親一本《魯迅選集》。到1945年整整兩年,母親一直帶著它東奔西走,爬封鎖溝,涉大清河,宿老百姓家。1945年春天,敵人鐵壁合圍時,母親把它堅壁在新城縣或雄縣東照村一個姓楊的村長家中。因該村後來發了大水,這本書就再沒有找到。
1942年春,母親聽說路揚私自脫離了部隊,到敵占區了。
從這天起,母親一想起這個朋友,就感到慚愧,不願意再回想,並驅逐了過去對他的好感。
後來經過整風,母親對此事做了公開檢查,徹底消滅了對他的那種感情。
軍委辦公室主任路揚將軍
但1949年2月母親在石家莊某醫院看病時,無意中與6年不見的路揚重逢。當晚,路揚就找到母親,解釋了他們之間過去的誤會。
他說他並不是私自去敵占區,而是因為患病,劉秉彥司令員批准他去治病的。以後病好些了,組織上就讓他和劉民英一起在保定地區工作。
本來經過整風運動後,母親已經消滅了對他的感情。沒料到,他這次見面又重提這個問題。他說,為了母親,他1942年拒絕了李××,前兩年,因為婚姻問題的刺激,他隨便找了一個老婆,沒當回事,結果在黨校整風時,別人批評他對婚姻問題不嚴肅。
他目前一個人在石家莊看病。遇見了母親很高興,並表示想和母親「死灰復燃」。
母親的內心矛盾重重。她現在已經有了四個孩子,對方這麼些年還在惦念著她,讓她感動。最後理智還是佔了上風,她堅決拒絕,害怕自己再重陷進過去的痛苦。
路揚失望地走了。
到了解放後,1951年9月,母親忽然收到了路揚7月份的一封信,這使母親又高興又驚奇,兩個人自從石家莊見面之後已經一年多沒聯繫。
他在信中說,他現在隨19兵團到了朝鮮戰場,利用戰余時間寫信,對祖國人民很是懷念。母親慎重考慮了一番是否給他回信。後來覺得他是多年的老戰友,又遠在朝鮮戰場,隨時有可能犧牲,就給他回了一封信。
這樣兩個人又恢復了聯繫。
母親與父親的關係此時已經出現問題。他們倆個性、志趣、嗜好差異很大,隔長不短要吵。據母親的日記記載:20世紀50年代初,有一次,母親對父親說:我現在發現了犯病的規律。
父親把脖子一揚,滿臉不高興地說:又是什麼規律,規律一年了……母親氣憤地嚷道:什麼夫婦,還不如同志,朋友,鄰居!連自己的老婆都不愛,還談什麼愛人民!
母親覺得父親對她漠不關心。
楊沫一家人定居北京時留影
她在1951年10月22日日記中嘆道:
可是有什麼辦法呢?他不但對我不好,對孩子,對他父母,對他朋友……全是冷冷淡淡的,他也許是個性如此。
晚上他下班回來,吃過飯,便自己看書。睡覺時,他在外屋,我在裡屋,雖然一起生活,可是我們的心靈卻隔得遠遠的。
根據母親的日記,我是1951年4月16日被母親從河北農村接到北京的。自我到家時起,父親和母親兩個人就分著住。母親住在北房的東屋,父親住在北房的西側,有一個屏風擋著床,中間隔著一個很大的會客廳。
母親與路揚恢復通信聯繫的時候,就是這樣的家庭背景。
1951年10月,她開始正式寫作《燒不盡的野火》時,收到了路揚的回信。這才知道路揚現在19兵團任宣傳部長,之前曾在63軍當了幾個月的政治部主任。
這封信,又引起了她深深的思索。自己已經有丈夫和孩子了,路揚對她的感情讓她惴惴不安,她感到這是一種沒有希望的感情,只會讓自己陷入無窮痛苦之中。陰差陽錯,他們不可能在一起。
她忽然掠過一個念頭,雖然和他的關係不能「死灰復燃」,但可以把他寫進自己的書中,讓他永遠活著。對,應在小說中,寫出這個人物,把他高尚的革命品質,出生入死的感人事迹表現出來。順便也寫出他對自己經受了長期考驗的感情。
母親愛幻想。在朝鮮前線的路揚這麼惦念她,與父親恰成了鮮明的對比,給了她一些欣慰和滿足。她和他的情誼,中間疏遠了很多年,現又似乎在她心中的某個角落恢復了起來。
母親常常想起他:他正在朝鮮和美帝打仗,他會犧牲嗎?他現在幹什麼呢?他的個人問題怎麼解決?
母親本想和他一刀兩斷,不再聯繫。但考慮到他在前線,出生入死,很希望能看到母親的信,出於對前線志願軍的關心和支持,母親才跟他通起了信。
他們具體的感情經歷,母親絕少透露,但根據母親的日記所載:「七七」事變前,當她還沒有認識父親時,曾和路揚認識,並有過一段友誼。但後來因為誤會,他們分手了。幾年後,在抗日根據地,兩人重逢時,母親已經結婚,路揚還沒有結婚。母親對他有些愧疚,他也很痛苦。這樣,以後兩個人發展了一段感情,又因為路揚離隊治病,產生了誤會……
這其中的波波折折所積蓄的感情風暴,現在終於借著寫書,有個機會發泄了。
小說中的盧嘉川,就是母親懷著對一個前線戰友的深情,對一個永遠不能在一起的人的愛,用最真摯的感情塑造出來的。
儘管盧嘉川是虛構的,好多人都覺得這個人物寫得好,母親把他寫得栩栩如生。其中的隱情就是這段與路揚的友誼與戀情。
《青春之歌》里盧嘉川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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