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社會與時代層面關注到東北場域內現代性轉型造成的斷裂現實下,所謂痛感則是人的生命感受,只有聚焦到人的層面來說,關照到人的生命體驗,才會有疼痛之感,現代性影響的傳導才能說落到具體可感的地步,才能被處在現代性進程中的人所演繹出來,轉型期以來東北電影才能得以捕捉與提煉反饋,為整個轉型期東北電影的書寫奠定情感表達的出發點與最終的落腳點。
以場域內人的生命體驗來承接也推證時代的變遷,更關注到人具體的血肉感受,從大到小漸進深入對轉型期東北電影反映場域內現代性的斷裂與疼痛的認識。現代性斷裂,對人的生命感受來說,不僅面對社會現實中的具體制度、生活習慣的改變,更面臨著現代性層面宏觀的意識形態、社會階層等方面變化的衝擊。
人,生活在場域,生活在時代,即使不用述說,也是最能體現整個社會時代的「發言人」。本節將從現代性中人的層面來關照轉型期東北電影中的現代性變革下人的具體生命感受,以對場域內現代性斷裂進行具體層面的深化認識,並對斷裂之下生命感受之痛感進行挖掘,並為後續對轉型期東北電影的現代性下精神層面癥候研究奠定基礎。
主體身份的迷茫
人主體身份的自我認知和建構來源於其社會化生產的活動,人在複雜的社會關係中不斷確立和增加身份標籤,形成自我認知。在電影《橋》中工人階級在黨的領導下從消極到積極轉變,最終群策群力,成功修復急需為解放戰爭提供運力的大橋。
影片中反覆出現諸如「工作,要靠大家團結起來干,一個人逞英雄,不行的」這些號召性、集體性台詞,即已不言自明地反映出影片所要表達的歌頌工人階級集體力量的主旨。雖然影片中,也不乏強調了以總工程師為代表的知識分子的作用。
但是在經歷過偽滿時期的總工程師不看好短時間內能修復橋的情況下,工人兄弟們憑藉著強大的主動性與集體力量促成了大橋的修復。同樣,此類型的其他影片也表達了工人階級以主人公的身份積極投入到生產實踐、國家建設中的相似主旨,工人階級充滿著建設國家、奉獻自我的主體性認同。
中國的現代化發展一開始就具有外髮型的特徵,即在外界刺激下,在救亡圖存中從落後的農業社會向先進的工業社會求變,在短時間內兩種文明的衝突與嚴峻的國際形勢背景下,社會主義中國在面對艱苦卓絕的現實前,在向現代化即當時的工業化推進過程中,需要藉助強大的社會動員與整合的力量,依靠無數人民群眾來快速建設工業化從而實現民族現代化。
如上述中曾提到的《橋》《英雄司機》《高歌猛進》等等影片都表現了工人階級兄弟們在黨的領導下,發揮出強大的主動性與集體力量,成功完成相應的任務。在這個過程中,電影《光芒萬丈》倡導的「以廠為家」式的社會主義單位制形成,確立了新的國家、政黨和群眾(個人)之間的互動關係。
在單位制中、在黨的指導教育下,工人階級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勞動尊嚴感並轉化出社會主義工人階級的主體性,強調了工人階級在不斷接受教育與自我改造中,通過戰勝一個一個的危機確認自身,來突破現實,改造現實,生髮出工人階級的「主人翁」意識,這種意識並非僅僅依靠政治,尤其權力政治的肯定,而是同時訴諸「道德的、情感的乃至美學的形式」,達成了社會的「普遍認同」。
這種精神力量在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中發揮出了無比巨大的能量。但是通過教育與動員激發出來的這種階級意識與能動性是否能與個人的主體性畫上等號?或者說工人階級在「生產」中創造的能動性是否能在脫離工廠、單位在世俗生活中同樣構成個人主體性?
實際在這種「生產」邏輯中的工人階級主體性具有某種程度的超越性,工人階級是一個集體性的概念,在中國傳統及社會主義的建設中,都強調個人利益要服從於集體利益,實際對個人的發展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
在如火如荼地建設社會主義的過程中,在這種階級主體性與理想主義的加持下,「十七年」時期的東北工業題材影片中人與生產工具、人與艱苦環境之間一些異化與疏離被遮蔽了,工人階級集體之外的個人空間、個人世俗情感的表達、內心的體悟與探索都也被忽視處理。
工人階級以一種忘我的、勞動神聖的使命感投身於新中國的工業建設與現代化發展。現代性注重人的主體性發展,而這種社會主義「另類」現代性理念下的主體性實際是反現代性的,壓抑了工人階級作為個體時的主體性,當工人階級為民族國家鍛造社會主義的使命告一段落時,工人階級的主體性卻分崩離析了,工人階級的「主人翁」身份也隨之消散。
在轉型期巨大變革與落寞的氛圍下,工人階級以「主人翁」意識建設國家現代化時曾起神話式「遮蔽」作用的意識形態不復存在,人在機器、環境中的異化顯露出來。在《鐵西區》中積極能動的工人階級處於不可見的狀態,取而代之的則是在巨大的工業怪獸前被壓迫的渺小不羈的工人,他們像是這種無情的鋼鐵機器的附庸,每天一遍一遍地面對同樣的流水線。
影片中反覆鋪陳洗澡的情境,不同的工人以同樣麻木的神情在鏡頭面前裸露他們的肉體,肉體被還原為客體的存在,被暴露的生殖器表現的卻是肉體的去勢,身體的裸露與否已經不構成對文明的定義,文明和慾望一起消失,剩下的只是被強大的工廠和機器所閹割的無能的肉體,已經不能被肉體實現的本能。
並非工人階級跌入消費社會時,主體性的不足才開始顯現,主體身份的迷茫才逐漸暴露,而是在集體時代中就潛藏著,在時代即將謝幕時已然顯露無遺。當中國社會主義進入以「消費」為邏輯的現代性進程時,集體分散,個人的主體性培育並未成熟,在陌生的消費社會中,工人階級喪失了「單位」和國家關於「生老病死」的庇護,成為散落的迷失身份的個體。
在《耳朵大有福》中,王抗美在退休時曾依託於自己機械維修工的技術而有所底氣,在工友的關心時還稱生活「緊也緊不到哪去」,在經歷一系列尋求生計的行動失敗時,又經歷了女兒婚姻不幸,父親生活上的困苦,卻自己無能為力、引以為傲的長征組歌領唱即工人老大哥身份的失效、消費社會中種種荒誕行徑,生計無果與精神迷茫的雙重打擊下,積憤的心情終於爆發,藉助舞蹈在狂歡中尋求一時解脫。
影片最後,王抗美騎著車高唱著《長征組歌》,其內心仍堅守或者說幻想著的集體時期的身份歸屬與主體性價值,而隨著鏡頭逐漸拉遠,王抗美愈發顯得孤單與無助,也暗示著跌入消費社會的第一天,王抗美在找尋自身價值的實現、主體身份歸屬上的失敗,王抗美的迷茫或不可一蹴而就地解決。
無論王抗美的迷茫還是樹先生的瘋癲,不論城市中的直面衝擊還是鄉村的被動吸納,邊緣的個體化人群在自身的主體性不甚成熟時,在傳統價值庇護的消逝後,在轉型過程中雙重價值的拉扯下,主體的迷茫無助,不可規避且無比疼痛。
個人命運的重構
1999年末,王兵帶著租來的DV單槍匹馬地闖入鐵西區,他還沒有預料到會記錄到時代變革發生的那一瞬間。《鐵西區》中《工廠》一篇有一個畫面,一位工人躺在椅子上對著攝像機講述自己過去的經歷,從小學沒有好好學習講到青年的上山下鄉,然而講述正在繼續時,一個人走進來說廠子黃了,他停止了講述,在工友離開後,他頓了一會自言自語道:「說黃也快」隨後接了一句髒話。
導演王兵及這個講述的工人都沒有想到,廠子倒閉發生在這一刻,命運的改變發生在這一刻,時代的轉換也發生在這一刻。在東北由「共和國長子」潰敗成為老工業基地時,可以列出一條長長的問題清單,而對於生存在場域內的人來說,最要緊的莫過於就業或者說下崗失業的問題。
自20世紀90年代中後期開始,東北老工業基地成為下崗問題的高發地區,1996年,遼寧省是企業職工下崗人員佔總職工比例最高的省份,達到了14.2%,人數高達百萬,為117.9萬人。而隨著老工業基地及國有企業的改革的深入,下崗的問題愈發嚴重。就業問題成為經濟體制轉換中最痛的問題,它關聯著中國現代化過程中的工人階級及其命運。
《鐵西區》敘述的重點是工廠而並不是工人,影片中沒有對一個工人給予了姓名或者仔細描摹,而是在工廠的循環流程中,帶入了對工人生存質感的揭露,如上述提到過的,工人在巨大的生產機器面前成為一種渺小、附庸的存在,他們被描述為一個整體,以整體的命運去反思這個階級的生存細節。
他們在車間里從事體力勞動、在休息室里打牌、下棋、談下崗的事情、癱坐著休息,爆著粗話甚至大打出手,還有導演似乎刻意反覆鋪陳的,工人們默默洗澡、沖刷肉體的畫面。嘈雜的工廠背景音和昏暗的畫面,讓人看不清誰是誰,但是正是這樣,無數工人的個人命運正是融匯到工人階級的群體當中,融匯到東北大地上的現代化進程當中。
當新中國成立需要以一種優先重工業的發展路徑來快速實現民族國家的獨立和現代化時,工人階級獲得了建設國家的歷史主體性,而當東北工業基地為鍛造民族國家的使命告一段落時,工人階級也失去了其曾擁有的「合法身份」,甚至成為現代化新征程中的負擔。
由於工人在國企體制、重工業生產中個人主體性較為壓抑,就業機能較為單一,且轉型期的東北公有制經濟以外的經濟發展較弱,大量下崗工人的再就業問題成為複雜難題。《耳朵大有福》中,王抗美在退休後,一天之內經歷了誤入傳銷、考察蹬三輪和擦皮鞋、組樂隊和舞廳演唱等謀求生計活動的失敗,王抗美也終於意識到,單單憑藉殘存的工人階級集體的豪邁不能幫助個體化生存的自己。
《鋼的琴》中,陳桂林的下崗工友們有的在當屠夫賣肉、有的在學校打更、有的靠手藝修鎖,還有的無所事事。生活的拮据還不足以構成劇烈的痛感,在2002年,中國社會科學院撰寫的《當代中國社會階層研究報告》指出,在90年代初以降的十年里,產業工人階層在社會經濟分層中的地位迅速下滑,已經失去經濟改革前和改革最初十年的「中等地位」。
曾經的時代主人翁,如今潰退成了社會各個方向的邊緣人。而有些弔詭的是在2019年出品的電影《通往春天的列車》仍然描述了一個即將從火車配件廠下崗的年輕工人的困窘遭遇,影片中微信的出現標誌著故事的發生背景至少是2014年以後,在王兵導演捕捉到鐵西區時代落幕的二十年後,東北大地上仍然在上演相同的故事。
在現實中,東北在2003年國家提出「東北振興」以後,有過一段快速發展的時期,然而國企改革、產業轉型等問題仍然嚴峻,在2013年大的經濟形勢呈下行趨勢下,東北又遭遇了嚴峻的困境。而此部影片的出現,也標誌著東北轉型過去近30年的時間,場域內的人民仍在探索自主的命運,而轉型發展仍舊是需要攻克的時代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