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如是】
一場調節社交親密度的主動嘗試
——青年社交新現象觀察之「社交甜度」
光明日報記者 彭景暉 光明日報通訊員 王雪峰
今年端午節,北京00後程序員趙嶼的家庭微信群消息閃爍不斷。姑姑第3次詢問婚戀進展時,他回復道:「私人問題暫不討論,祝您端午安康!」幾乎同時,他正與登山俱樂部認識的「雪友」暢聊貢嘎大環線攻略——沒有寒暄客套,滿屏專業裝備參數與氣象分析。
「這叫劃社交糖度線。」踐行「降糖社交」理念的趙嶼向父親展示手機里的分組狀況:「雪友」群置頂推送,工作群正常推送,家庭群和「塑料朋友群」設置免打擾。父親盯著兒子一臉無所謂的表情,想起自己年輕時在廠里給師父拜年時,提著的兩盒被汗水浸透包裝繩的糕點。
兩代人的社交差別在此刻具象化:父輩信奉高頻互動、浸透情感的「濃糖式」人情,子女踐行精準給予、節約情緒的「控糖式」連接。記者調研時,多次遇到這樣的情形——父輩希望00後子女的社交多一些,而00後則截然相反。
社會生活中再正常不過的社交活動,如今竟問題重重。一些青年人解答了疑惑,實際上,兩代人之間並無矛盾,只是場景不同:父輩希望孩子們能在線下有更為親密、更有價值的社交,00後則希望在線上社交中盡量減少冗餘的「情緒廢料」。他們都有共同願望,即追求健康的人際關係。
「降糖社交」(本文中,同時提到「零糖社交」「低糖社交」,屬同一概念),意為在社交互動中保持一定距離和獨立性,不過度依賴他人提供情緒反饋。它強調社交活動中的個體在與人交往時構建鮮明的邊界感,緩解外部壓力,使社交成為一種輕鬆、自由且有益的體驗。
這一現象已在互聯網上保持了一段時間的熱度,有關評價褒貶不一、眾說紛紜。這場由社交理念帶來的「情感減負行動」,能成功嗎?
不少青年人在劃「社交糖度線」
要了解青年群體中興起的「降糖社交」,得先知道什麼是「糖」。
上海外企的95後法務陳默,日程表裡寫滿「搭子」:周三「攀岩搭子」,周六「話劇搭子」,周日時間則留給「固定飯搭子」。這些被她稱為「模塊化社交」的關係,全是通過興趣社群垂直匹配的,只按興趣結交,並非朋友,不存在友情。她向記者坦言,這樣的交往中,幾乎不涉及任何情感糾葛。「也就是說,幾乎沒有任何『糖分』,故而輕鬆無壓力。」
當代年輕人的語境里,「糖」往往與「高熱量」「強黏性」和「深沉迷」等符號意象關聯,語義引申至青年人的社交活動中,則意指親密、密集的連接關係。
面對已是中年、對「新概念」一頭霧水的記者,陳默很有耐心地解釋道,「低糖」「降糖」,就是降低社交親密度;而「零糖」,是一種理想化的目標。
所以,上一代老北京的「吃了嗎您吶」、老天津的「嘛去呀」、老廣東的「去邊度啊」,這些司空見慣的社交語句,在他們的「詞典」里是翻不到的。
「和同事保持盡量簡明的工作溝通,和閨蜜每月深度聊天一次,其他需求交給『搭子』。」陳默展示著手機里17個「搭子群」,其中幾個群的公告都寫了「零糖社交公約」,內容包括不問私事、不聊人生、AA制優先。

光明圖片/視覺中國
這種社交模式深受青年人青睞。一些學者總結了「降糖社交」的積極影響,如能使社交關係更簡潔,減少了社交軟體等對精力的分散;能使社交邊界更清晰,人與人之間相互尊重的自覺性更強了;豐富了社交的個體化選擇,讓青年人可以根據自己的需要調節社交「甜度」,從而更舒適。在社會加速轉型、互聯網提升社交密度的今天,「低糖社交」帶給年輕人的這場有關社會關係的思考,關照現實,深入生活。

在福建福州的閩江上,一群水上運動愛好者在交流經驗。新華社發
95後音樂教師周然非常同意這樣的觀點。「家長們每天在微信群里奉承我,排著隊『拍些毫無營養的馬屁』,無非就是想讓我對他們的孩子有『特殊照顧』。那些空洞的熱烈詞兒,我下班後一個小時都回復不完!很累!」言語犀利的周然,與學生簽了特殊條款:每節課最後五分鐘為靜默練習,教師則在琴房外與家長溝通,家長有5分鐘的時間詢問課業問題。「微信群里,除了請假、問課程信息,禁言!」周然一副忍無可忍的表情,「師生情歸師生情,我和家長沒有那麼多泛濫的情可談!」
她的一名學生小宇最喜歡這「靜默5分鐘」,因為他的媽媽從中懂得了尊重老師的時間和精力,小宇不必再為媽媽無休止的「讚美老師」而感到尷尬。「這一群孩子,考級通過率上升了20%。」家長驕傲地說,「真的,與其說那些過度的場面話,不如實實在在把老師的話聽進去,把要求做到位。」
同一個理念,在不同的青年人身上有著不同的結果。有人在「零糖社交」路上走到極端——「零社交」。北京東五環的一所公寓里,26歲設計師王楠好不容易接受了採訪,卻在談話時一直盯著短視頻看。他與所有人保持「零糖」接觸,包括父母和朋友。他在手機上,給大多數聯繫人設置了消息摺疊或免打擾,就像把自己裝進消音艙。
「大學室友結婚,就在同一個城市。我轉賬隨禮,但人沒去。」王楠說,「只要想到要解釋近況、應付寒暄,我感覺胃都要抽搐。」他的微信簽名寫著「自動回復:人在火星」。這種極致「斷糖」帶來的社交能力弱化,正在蠶食他作為設計師的社會功能——在公司連續6次彙報方案失敗,只因他無法直視甲方代表的眼睛。
「對抗社交精神疲勞」的一種策略
記者採訪的大多數學者,都對青年人的「降糖社交」表示理解和尊重。南開大學教師黃凡與學生交流時了解到,在網路環境中,不少學生面臨「假性的親密關係泛濫和情感透支」的困境,微信群回不完的「收到」和表情包、朋友圈點不完的贊、親戚朋友對關係邊界的忽視,的確讓現在這些學業和工作壓力較大的孩子難以應付。「況且,有的親密度並不實在。」黃凡說,主動減少一些冗雜的社交瑣事,有時並非青年人所願,而是迫不得已。
因網路平台的虛擬屬性,「降糖社交」貼合了部分青年人社交無負擔的需求,青年人可按照個人需求塑造自我形象,不必經歷現實社交的「正式感」,也可隨時中斷關係,迅速投入下一段社交關係,社交「周轉」速度很快。相應的,他們之間的交流互動,僅停留在信息共振、興趣互補、隨時可替換社交對象的淺社交層面。
「在這樣的過程中,有的年輕人通過『低糖社交』找到了心理補償。」黃凡這樣解釋「低糖社交」獲得青睞的原因。
28歲的廣告策劃師林小滿手機里存著近300個風格各異的表情包,面對難纏的客戶、在群里求投票求點贊的同行、在家庭群轉發「雞湯文」的親戚,她早已習慣運用不同的表情包來應付。深夜,看著手機里同學群置頂的聚會邀請、同事發來的替班請求、親戚發來的催婚消息,她深感疲憊,但是她這一次不想繼續用表情包回應了。
「工作實在走不開,期待下次相聚。」「我最近任務也很繁重,沒有辦法幫你了。」「謝謝您的關心,我有自己的打算。」這些消息一一發出後,林小滿倍感輕鬆,彷彿掙脫了束縛自己許久的枷鎖。從這之後,她會抽出一些時間去貓咖結交「擼貓搭子」。擺脫了高負擔的社交壓力後,她從「低糖」的社交中找到了心理補償。而她的社交關係並沒有因為一次拒絕就全盤崩潰,現在她的消息框里更多的是真誠的問候與分享。同時,她的表情包也終於能夠表達她的真實感情了,現在再看消息框,她不再焦慮,反而會有期待。
郭硯博、李茂平等學者在《青年「零糖」社交的癥候及治理策略》等文章中對這一心理補償性機制進行了細緻分析:「零糖」社交以低情感、少成本付出換來交往效益。相比於建立實實在在的人際關係,部分青年更注重滿足內心情感的宣洩需求,在臨時性的組合中給予彼此短暫性的支持,以補償在高速運轉的現代社會中被擠壓掉的情緒價值。法務工作者陳默、教師周然、廣告策劃師林小滿無不如此。媒介化社會的到來使這些青年處於「過度連接」狀態,過載的人際關係、泛化的內容信息增加了人際關係管理與維護的成本,使他們背負越來越重的社交負擔。於是,他們或自願或不得不成為「降糖社交」的成員,某種角度看,這也是他們「對抗社交精神疲勞」的一種策略。
「社會交往本就是人與人、主體與主體之間的交流,但隨著技術對世界的滲透,逐漸演變為人與物、主體與客體的關係。」有青年學者在《「Z世代」青年「零糖社交」的發生、風險與引導對策》一文中提醒同齡人,網路化是「零糖」社交關係的基本生存方式,精準演算法提供「信息共振」的技術支撐。但如果個人或群體完全按照興趣偏好來獲取信息、建立關係,會導致同質化信息在固定社交群內反覆傳播、形成「迴音室」效應、構築起「信息繭房」,進而導致青年群體信息窄化、認知固化,最終使「降糖社交」與其初衷背道而馳。
不妨選擇適合自己的社交「甜度」
「降糖社交」的風行,讓許多年輕人嘗到了清爽社交的滋味,但如王楠的經歷所揭示的,「斷糖」可能帶來意料之外的苦澀與疏離。那麼,如何在追求自我舒適與維繫必要情感連接之間找到平衡點?
一些青年人嘗試給出答案——不是非此即彼的「全糖」或「零糖」,而是學會個性化調配適合自己的「社交甜度」。
自由插畫師蘇桐的故事,便道出了一種解法。這位「零糖社交」的堅定執行者為了隔絕「被迫社交」,甚至設置了一個快遞收發的手機提示音:「您正在聯繫蘇桐的收件專線,請直接把快遞放至貨架B7!」——這被她戲稱為對抗多餘社交的「科技防線」。
然而一場暴雨在她構築的「零糖」壁壘上敲開了一道縫隙。她收到一個包裹,外面竟額外套上了一個乾淨的防水袋。這份超越「職責範圍」的關懷,來自她一直迴避接觸的快遞小哥,它穿透了社交屏障,帶來一種久違的、帶著暖意的「甜」。

上海一家咖啡館舉辦的文化沙龍吸引眾多年輕人參與。新華社發
蘇桐精心手繪了一張充滿童趣的卡片,寫著「謝謝你的防水袋,超貼心」,悄悄放在了快遞站的顯眼處。「不知道小哥有沒有收到,會不會覺得我怪怪的?」主動給社交「加糖」這一步,對她這個「社恐」指數頗高的「零糖信徒」來說,邁得並不容易。但這次嘗試,讓她體驗到:原來,增加一點「糖」,沒有想像中那麼消耗能量。
28歲的遊戲策劃人林遠則更進一步。他曾認為「零糖」狀態是保持專註和效率的不二法門,卻漸漸疏離於團隊。同事解決了一個困擾許久的技術難題,卻因為彼此「零糖」的屏障,完全沒有主動分享的意願。
「在需要高度協作和創意碰撞的環境里,『零糖』可能適得其反。」這次挫折成了林遠調整社交策略的契機。他開始嘗試進行「社交甜度分層管理」:泛生活圈,「基本無糖」;興趣同好圈,「補一點糖」;而核心工作圈,「增糖提神」,對緊密協作的成員不再吝嗇給予「糖分」。
晨會前他主動問一句「昨晚睡得好嗎」;在對方解決難題後,真誠地說句「太牛了,幫大忙了」;偶爾參與團隊午餐,哪怕只是安靜地聽大家聊,也讓自己在場。效果出乎意料,團隊合作順暢起來,他的很多創意方案更容易獲得理解和支持。讓他欣慰的是,他感冒在家休養時,同事主動分擔了他的任務,並發來簡短的關心:「好好休息,進度有我們盯著。」
林遠真切體會到,適度的「甜度」投入,換來的是更有韌性、更具支持性的協作網路,這遠比「零糖」更能抵禦風險,也更能涵養創造力。他並沒有變成社交達人,但找到了自己職場的「適宜甜度比」。
「作為當代青年的一種社交主張,『零糖社交』所展現出的不僅是新生代青年群體獨特的行動邏輯、生活態度和價值立場,更蘊含著他們在多重社交語境中的彷徨。」學者段俊吉在文章《「零糖社交」:當代青年人際關係的新型樣態及其邏輯》中,對這一現象的評價是中肯的,得到很多專家的贊同。他們認為,社會對每一代青年必然經歷的社交風格探索,不妨多一些善待、理解和有益幫助。
黃凡對青年朋友的希冀是「選擇適合自己的社交『甜度』」。他說,追求健康的人際關係,就像一位高明的調飲師懂得根據自己的口味、當下的狀態,精準調配那杯名為「社交」的飲品——讓它清爽宜人,能回甘,能滋養。「畢竟,人生的滋味,終究是豐富一點才更有意思。」
令記者動容的是,趙嶼的父親後來理解了兒子為何送他一個智能手環,並有提示「親情通話時間」——女朋友的事,趙嶼不是不想說,只是不想被七大姑八大姨指指點點。視頻接通的瞬間,父親咽下催婚台詞:「上次你說的衝鋒衣,防水指數20000mm夠用不?」
在社交問題疊加代際差異的場景中,一些70後、80後父輩,往前邁了一步。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部分人名為化名)
《光明日報》(2025年06月24日 12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