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點的鬧鐘準時響起,林淑芳摸索著按下開關,老式檯燈發出昏黃的光。她揉了揉酸澀的眼睛,摸黑穿上那件洗得發白的圍裙,圍裙上還沾著昨天炸油條的油漬。客廳牆上的電子鐘顯示室外溫度只有 5 度,她縮了縮脖子,輕手輕腳推開兒子房間的門。周明遠裹著被子睡得正香,電腦桌上散落著沒吃完的外賣盒,手機屏幕還亮著遊戲界面。
「明遠,媽媽出門了。」 她輕聲說,明知兒子聽不見。自從周明遠大學畢業後找到工作,就再也沒早起過。
寒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林淑芳推著早餐車走過空蕩蕩的街道。路邊的梧桐樹葉子落光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在風中搖晃。二十年前,丈夫因車禍去世時,兒子才五歲。那時她連葬禮的錢都湊不齊,最後咬著牙抵押了老家的房子,又找親戚借了一圈,才把丈夫體面地送走。從那以後,她就靠著這輛早餐車,供兒子讀書,還貸款。
擺攤的地方是個老小區門口,她在這裡經營了整整二十年。老主顧們都認得她,每天清晨,總能聽見此起彼伏的招呼聲:「林姐,老樣子!」「芳姨,多加個蛋!」 她笑著應和,手上不停,打豆漿、包包子、炸油條,動作行雲流水。
七點,早餐攤迎來了第一個高峰。林淑芳的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蒸騰的熱氣模糊了眼鏡。「芳姨,兩份豆漿,四個肉包。」 一個穿校服的女孩遞過錢。林淑芳接過錢,多塞了一個茶葉蛋:「快考試了吧?多吃點,別餓著。」 女孩甜甜地道謝,讓她想起兒子小時候,也是這樣背著書包,蹦蹦跳跳地來攤位找她。
手機在圍裙口袋裡震動起來。林淑芳騰不出手,只能用肩膀夾住手機:「喂?」「媽,曉雯家說彩禮得再加三萬,不然婚期就得往後推。」 周明遠的聲音混著地鐵報站聲,顯得格外刺耳。
林淑芳的手一抖,滾燙的豆漿濺在手腕上,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氣。十八萬彩禮已經掏空了她所有積蓄,這些錢是她每天起早貪黑,一塊錢一塊錢攢下來的。她去銀行取最後一筆存款時,存摺上的數字變成了零,那一刻,她感覺自己像被抽走了脊樑。如今還要加三萬?
「明遠,媽實在拿不出了,你跟曉雯商量商量……」 她的聲音帶著哀求。「商量什麼?曉雯說了,這是她們家的底線。媽,你不是說只要我結婚,什麼都願意做嗎?」 周明遠的語氣帶著不耐煩,不等她回答,電話已經掛斷。
林淑芳怔怔地站在原地,周圍的喧鬧聲彷彿突然消失了。她想起上個月去蘇曉雯家提親的場景。蘇曉雯的父母坐在真皮沙發上,翹著二郎腿,語氣傲慢:「我們曉雯可是獨生女,從小到大沒吃過苦。彩禮十八萬,一分不能少。還有,婚禮必須在五星級酒店辦,婚紗照要去三亞拍。」
當時周明遠坐在她身邊,低著頭一言不發。林淑芳看著兒子的側臉,想起他小時候發高燒,她背著他走了三公里去醫院,深一腳淺一腳踩在雪地上。那時的他趴在她背上,小聲說:「媽,等我長大了,一定讓你過上好日子。」
「大姐,來份煎餅果子!」 顧客的催促聲把她拉回現實。林淑芳強打起精神,開始攤煎餅。鐵鏊子上騰起油煙,嗆得她直咳嗽。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她拚命眨眼,不想讓顧客看見。
中午收攤時,林淑芳算了算賬,今天賺了不到三百塊。她騎著電動車去菜市場買菜,路過金店時,忍不住停下腳步。櫥窗里,一對金鐲子在燈光下閃閃發亮,標價三萬八。她想起蘇曉雯第一次來家裡時,盯著她的銀鐲子說:「阿姨,現在誰還戴銀鐲子啊?」
回到家,周明遠正躺在沙發上打遊戲。聽見開門聲,頭也不抬地說:「媽,我晚上不吃飯了,曉雯約我去吃日料。」 林淑芳看著兒子嶄新的 AJ 球鞋,想起自己腳上那雙穿了三年的布鞋,鞋頭都磨破了。
「明遠,咱們再跟曉雯家商量商量彩禮的事吧。」 她小心翼翼地說。「有什麼好商量的?」 周明遠終於抬起頭,眼神里滿是不耐,「曉雯家條件那麼好,我能娶到她是福氣。媽,你別拖我後腿行不行?」
林淑芳的心像被人狠狠攥了一把。她走進廚房,打開冰箱,裡面只有幾根蔫了的青菜和兩個雞蛋。這是她明天早餐的食材。她突然想起,自從周明遠工作後,就再也沒往家裡交過一分錢。他的工資都花在買名牌衣服、換最新款手機上,而她還在為每天的生計奔波。
夜深了,林淑芳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窗外的月光透過窗帘縫隙灑進來,照在牆上的全家福上。照片里,五歲的周明遠摟著她的脖子,笑得燦爛。那時的她雖然窮,但心裡是甜的。現在,她卻覺得自己像一台永不停歇的提款機,被兒子一點點掏空。
手機屏幕突然亮起,是周明遠發來的消息:「媽,曉雯說如果彩禮加三萬,她家就陪嫁一輛車。這可是好事,你趕緊想想辦法。」 林淑芳看著手機,淚水無聲地滑落,浸濕了枕頭。她不知道,自己還能為兒子付出多少。
早春的風裹著寒意鑽進袖口,林淑芳蹲在菜市場角落,反覆對比著兩家攤位的青菜價格。枯黃的菜葉邊緣還掛著冰碴,她捏起一把蔫巴巴的芹菜,聽見攤主嘟囔:「大姐,都這價了還挑,您兒子結婚收了十八萬彩禮,還這麼省啊?」 這話像根刺扎進心窩,她強笑著把菜裝進塑料袋,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手機在布兜里震動時,她正往保溫桶里倒熬了整夜的小米粥。屏幕上 「明遠」 兩個字刺得眼睛生疼,上次通話後兒子已經半個月沒聯繫她了。「媽,曉雯懷孕了。」 聽筒里傳來窸窸窣窣的遊戲音效,「她現在吐得厲害,醫生說得好好養著。」
林淑芳手裡的勺子噹啷掉進桶里,濺起的熱粥燙到手腕,她卻顧不上疼:「真的?太好了!媽這就收拾客房,明天去買嬰兒床……」「等等!」 周明遠提高了音量,「曉雯說想去月子中心,要三萬塊。你也知道曉雯身子弱,家裡哪能照顧好?」
保溫桶里的熱氣模糊了她的眼鏡,二十年前難產的記憶突然翻湧上來。陣痛整整持續了十四個小時,她攥著醫院斑駁的床單,指甲縫裡嵌滿血痕,最後是咬著牙自己從產床上挪到推車上。那時丈夫剛去世,她連請護工的錢都沒有,只能強撐著照顧自己和孩子。
「三萬?那夠我賣半年包子了!」 林淑芳的聲音不受控地拔高,「家裡有我在,還能虧待了曉雯和孩子?媽當年……」「媽,現在誰家生孩子不去月子中心?」 周明遠打斷她,「你別這麼老土行不行?而且孩子出生後奶粉、尿布都要錢,你總不能看著你孫子吃苦吧?」
菜市場的喧鬧聲突然變得遙遠,林淑芳感覺喉嚨像被塞進一團棉絮。她想起上個月去蘇曉雯家送燉湯,雕花水晶吊燈下,親家母戴著翡翠鐲子,慢條斯理地說:「現在年輕人講究科學育兒,老年人的土辦法可不行。」 當時曉雯正捧著進口水果拼盤,連眼皮都沒抬。
「明遠,你做上門女婿算了!」 滾燙的淚水砸在圍裙上,二十年來,她每天只睡四個小時,冬天凍裂的手指纏著創可貼包包子,夏天中暑暈倒在攤位上,醒來第一件事是檢查鍋里的油條有沒有糊。如今兒子成家了,卻像個永遠填不滿的黑洞。
電話那頭陷入死寂,林淑芳跌坐在塑料凳上。保溫桶的熱氣漸漸消散,倒映出她花白的頭髮和眼角縱橫的皺紋。旁邊賣魚的大姐探過頭:「咋了?臉色這麼差?」 她勉強扯出個笑,摸出手機里孫子的 B 超照片:「孩子在肚子里像個小豆子呢。」
暮色漸濃時,林淑芳推著空車往家走。經過新開的母嬰店,櫥窗里陳列著三千多塊的嬰兒車,粉色的嬰兒床綴滿蕾絲,標價八千八。她隔著玻璃數了數,自己三個月的收入才夠買那張床。忽然有人從身後拍她肩膀,是小區的王阿姨,懷裡抱著剛滿月的孫子。
「林姐,聽說你家曉雯懷孕了?」 王阿姨湊近壓低聲音,「我跟你說,別聽那些月子中心瞎忽悠,我閨女就是在家坐月子,我天天燉豬腳湯,現在恢復得可好了……」 林淑芳機械地點頭,目光卻被嬰兒車裡的小被子吸引 —— 那是她連夜縫的,邊角還綉著歪歪扭扭的 「平安」 二字。
深夜的廚房飄著中藥味,林淑芳對著手機反覆播放育兒講座。屏幕藍光映在她疲憊的臉上,專家說 「科學坐月子需要專業護理」,彈幕里年輕媽媽們討論著月子中心的套餐。她摸出枕頭下的存摺,上個月早餐攤收入八千,去掉房租和成本,還剩三千五。
手機突然亮起,是周明遠發來的轉賬截圖:「媽,我這個月獎金髮了一萬,給曉雯買了孕婦營養品。」 配圖裡,精緻的禮盒上印著英文商標。林淑芳盯著屏幕上的數字,想起自己上個月胃病犯了,捨不得去醫院,只在藥店買了盒最便宜的胃藥。
窗外傳來野貓的叫聲,林淑芳起身去關窗。月光灑在客廳牆上,兒子初中時得的 「三好學生」 獎狀已經泛黃,旁邊貼著他考上重點大學時的剪報。那時她舉著報紙在早餐攤逢人就說,驕傲得像個孩子。如今那些榮譽證書的邊角都卷了邊,像極了她漸漸佝僂的脊樑。
凌晨三點,林淑芳又一次失眠。她輕手輕腳走進客房,撫摸著準備好的嬰兒用品:小衣服疊得整整齊齊,尿片碼成小山,床頭掛著她親手織的虎頭帽。黑暗中,手機屏幕亮起,是周明遠發來的語音:「媽,曉雯說月子中心要提前預訂,下周就得交定金。」
她握著手機的手微微發抖,最終回復:「媽再想想辦法。」 發送鍵按下的瞬間,窗外的月亮突然被烏雲遮住,就像她心裡最後一點光亮也被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