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坐下來,阿姨有事跟你商量。"
小姨拍了拍身邊的沙發,眼神裡帶著我讀不懂的期待和一絲猶豫。
屋子裡瀰漫著一股老式傢具特有的木頭味兒,混合著灶台上剛炒好的青椒土豆絲的香氣。
我放下手裡的礦泉水瓶,不自覺地搓了搓手掌,心裡泛起一絲異樣的預感。
那是1998年的夏天,我十歲那年,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奪走了我的母親。
記得那天下著雨,雨滴打在縣醫院生鏽的鐵窗框上,發出"嗒嗒"的響聲,像是某種不祥的預兆。
父親雙眼通紅,渾身濕透,手裡緊緊攥著母親的那條藍白條紋圍裙,那是她出門前最後一次系在腰間的東西。
之後的日子裡,我像是被裹進了一層厚厚的棉絮,感覺不到外界的聲音和溫度,只有無邊的窒息感和恍惚。
雨後的小院子里,水窪映出的天空顯得格外遙遠,就像我再也夠不著的母親。
兩年後,父親娶了小姨——我媽媽的妹妹,那時我剛上小學五年級,已經懂事得足以理解生活的殘酷。
小姨比我媽媽年輕六歲,皮膚白皙,說話輕聲細語,總是笑眯眯的樣子,她帶著她五歲的兒子小海一起搬進了我們家。
"這是你小海弟弟,以後你們要好好相處啊。"父親拍著我的肩膀,語氣裡帶著期望和一絲懇求。
我低著頭不說話,只是看著小海那雙和我母親一模一樣的眼睛,心裡五味雜陳。
搬家那天,小姨把一個舊木箱子也帶了過來,裡面裝著幾件舊衣服和一個泛黃的相冊。
"這些是你媽媽的東西,我一直替她保存著。"小姨小心翼翼地把相冊遞給我,"你想看看嗎?"
我接過相冊,卻沒有立即翻開,只是把它緊緊抱在懷裡,像是抱著對母親最後的記憶。
父親是縣裡供銷社的採購員,常年在外奔波,七天里能有兩天在家就算多的。
"王叔,帶點好吃的回來啊!"鄰居家的孩子總是這麼喊,而父親也總會從口袋裡掏出幾顆糖果分給他們。
家裡實際上是小姨在掌管,從柴米油鹽到我的學習生活,事無巨細,她都操心著。
"小王,把衣服換了,領子都髒了。"她總是這樣叮囑我,語氣溫和但堅定。
開始幾年,我和小姨之間像是隔了一道看不見的牆,她小心翼翼地照顧我的生活,我則冷漠以對。
每次放學回家,我都刻意晚一些,常常在學校附近的小賣部前站著發獃,看著別的孩子被母親接走。
"你媽媽不在了,但小姨會好好照顧你的。"父親曾這樣對我說,手裡搓著一盒"大前門",煙灰掉在衣襟上也不知道。
我不言語,只是抿著嘴轉身離開,心裡想著沒有人能取代我媽媽的位置,尤其是她的親妹妹,那感覺就像是背叛,對母親記憶的褻瀆。
小海比我小五歲,正是黏人的年紀,常常屁顛屁顛地跟在我後面喊"哥哥",奶聲奶氣的,聽得我心裡發毛。
"哥哥,教我寫字好不好?"他舉著一本描紅本,眼睛裡閃爍著期待的光芒。
起初我不理他,但孩子的天真和執著慢慢軟化了我的心,有時候放學回家,看到他在院子里孤零零地玩泥巴,我會站在一旁看一會,偶爾還會教他捏個小泥人。
那時候院子里有棵老槐樹,夏天的傍晚,鄰居們常常搬著小板凳在樹下納涼,大人們聊著天,孩子們追著螢火蟲跑來跑去。
"小王他爸,你家小王真是越長越像他媽啊,瞧這眼睛,跟他媽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鄰居劉大媽總是這樣感嘆。
這種時候,小姨就會默默地站起身,借口去廚房盛飯或者打水,避開這些讓人尷尬的話題。
轉折發生在我初三那年。
那是1994年的冬天,北方的寒風颳得窗戶"吱吱"作響,屋裡的煤爐燒得正旺,爐蓋上的水壺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期中考試前,我發高燒,父親又正好出差在外,是小姨徹夜不眠地照顧我,用涼毛巾為我擦額頭,端著剛煮好的粥一點一點喂我。
"小王,把這葯吃了,退燒得快些。"她把藥片掰成兩半,放在我嘴邊。
我昏昏沉沉中看到她布滿血絲的眼睛,忽然意識到這個女人並非我想像中那麼可恨,她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履行著對姐姐的承諾。
"小王,你媽媽要是在天上看見你病成這樣,得多心疼啊。"她輕聲說道,眼角濕潤,"她臨走前託夢給我,說讓我替她照顧好你。"
我隱約記得那晚自己哭了,像是壓抑了好幾年的委屈一下子宣洩出來,淚水打濕了枕頭,也彷彿洗凈了心中的一些芥蒂。
小姨抱住我,也跟著哭了,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肥皂香,混合著家裡特有的柴米油鹽的氣息,莫名地讓我感到安心。
從那以後,我開始叫她"小姨",而不是生硬的"阿姨",她聽到這稱呼時眼睛裡閃過一絲驚喜,又迅速地低下頭,假裝在整理衣角。
高考那年,是1997年,全縣沸騰,到處貼著"金榜題名"的紅紙條,大街小巷都能聽到喇叭里播放的祝賀錄音。
我的成績不算理想,只夠上一所普通的大專,填報志願那天,父親坐在桌前,眉頭緊鎖,不停地搓著手,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
"要不再復讀一年?"他提議道,語氣里滿是糾結。
出乎意料的是,小姨卻給了我極大的支持。
"復讀又有什麼用?現在能上大學就不錯了,你知道咱們縣一年能出幾個大學生?"她堅定地說,"咱們家就你一個大學生,多光榮的事啊!"
媽媽去世後留下的那本相冊,我一直沒捨得翻開,卻在這一天鼓起勇氣打開了它。
裡面有一張母親和小姨的合影,兩個年輕女子站在一起,笑得那麼燦爛,背景是縣城新建的百貨大樓,那一定是個值得紀念的好日子。
照片背面寫著一行小字:"姐妹同心,其利斷金。1985年8月"。
那晚,小姨拿出自己積攢的兩千塊錢塞給我,"拿著,給自己買點像樣的衣服,大學裡可不能邋裡邋遢的。"
那兩千塊錢在1997年是筆不小的數目,尤其對於一個縣城裡的普通工人家庭來說,那可是小姨在街頭賣了幾個月油條攢下來的。
"小姨,這錢我不能要。"我推辭道。
"拿著!"她語氣堅決,"這是小姨的一點心意,你大了,要懂事了。"
接過那疊還帶著油條香氣的票子,我鼻子一酸,第一次由衷地對她說了聲:"謝謝小姨。"
大學四年,我在省城的一所普通專科學校讀機械,每次放假回家,小姨總會提前準備好我愛吃的菜。
那時候剛進入新世紀,縣城也在悄然改變,土路變成了水泥路,街邊開始有了彩色霓虹燈,父親所在的供銷社也被改製成了私營超市。
"現在不景氣啊,單位里一大半人都下崗了。"父親皺著眉頭,一邊喝著小姨泡的茶,一邊嘆氣。
小姨那時在街頭擺了個小攤,賣些簡單的早點,像油條、豆漿之類的,雖然辛苦,但勝在自由,不用擔心下崗。
而小海,那個曾經黏人的小男孩,也慢慢長大了,上了初中,成績不錯,但性格有些內向,不太愛說話。
"哥,教我做這道題吧。"寒暑假裡,小海常這樣怯生生地捧著作業本找我。
那時候我已經能夠平靜地接受這個"弟弟"的稱呼了,甚至會主動帶他去縣城新開的遊戲廳玩街機,一塊錢三條命,小海總是第一局就輸,我就在旁邊笑他"手殘"。
2007年,我大學畢業,通過縣裡一個遠房叔叔的關係進了縣供電局,雖然是個小職員,剛開始工資不高,但勝在穩定。
父親的臉上終於有了笑容,逢人就說:"我兒子大學畢業了,進了國企!"
小姨更是逢人就誇我有出息,連帶著小海也跟著與有榮焉,整天拿著我的大學課本翻來覆去地看,彷彿那是什麼稀世珍寶。
"哥,你說我將來也能上大學嗎?"小海趴在書桌前,眼睛裡閃爍著嚮往的光芒。
"當然能,只要你好好學習。"我揉了揉他的腦袋,心裡有種說不出的踏實。
那年夏天格外炎熱,蟬鳴聲此起彼伏,院子里的老槐樹上掛滿了知了猴的空殼,小海收集了一大罐,說要帶去學校和同學們交換。
小海那時候已經上高中了,學習壓力大,整個人消瘦了不少,臉上開始冒出青春痘,有時候一整天關在屋裡,除了吃飯,連門都不出。
"小王,你得多關心關心小海,他高中不容易。"小姨時常這樣叮囑我,眼神里滿是擔憂。
我也確實盡了一個"哥哥"的責任,周末帶他去縣圖書館,給他講題,偶爾帶他去新開的肯德基吃頓好的。
縣裡的第一家肯德基開業那天,排隊的人能繞店三圈,我和小海足足等了兩個小時才買到炸雞和可樂。
"哥,這個真好吃!"小海狼吞虎咽地啃著雞腿,臉上的青春痘在燈光下顯得更加明顯,但掩蓋不住他的興奮。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2010年,因為工作表現不錯,我被提拔為科室主任,收入也有了明顯提升。
那年,小海高考,分數不算頂尖,但也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學,學了計算機專業,這在當時可是個吃香的專業。
臨行前,他站在老舊的客運站,背著母親給他縫製的帆布背包,手裡握著父親給的五百塊錢,眼裡含著淚。
"哥,謝謝你這些年的幫助。"他鄭重其事地對我說,聲音有些哽咽。
我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學習,別辜負了小姨的期望。"
聽到這話,他使勁點點頭,轉身登上了開往省城的長途客車,隔著車窗,我看到他擦了擦眼睛。
那一刻,我心裡有種莫名的驕傲,彷彿真的看著親弟弟長大成人。
小海上大學後,家裡一下子清靜了不少,父親和小姨也漸漸老了,父親的腰越發彎了,小姨的兩鬢開始泛白。
我常常加班到很晚,回到家裡看到小姨留在桌上的飯菜,總會有一種複雜的情感湧上心頭。
那時候縣城正在大規模建設,到處是工地,夜晚的馬路上常常能看到農民工扛著鋪蓋卷往工棚走去,偶爾有人會扛著收音機,放著戲曲或者新聞。
2014年的春節,單位組織聯誼活動,我認識了一個女孩——莉莉,她在縣醫院做護士,溫柔賢惠,笑起來有兩個小酒窩。
"你們聊得真投機啊!"同事小劉打趣道,遞給我一杯啤酒,"莉莉人不錯,家境也好,你可別錯過了。"
我和莉莉很快墜入愛河,半年後訂婚,訂婚那天,小姨忙前忙後,張羅了一桌子菜,讓街坊鄰居都讚不絕口。
"小王啊,你看看,莉莉多好的姑娘,這下我和你爸也能放心了。"小姨握著莉莉的手,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
父親難得地喝了點酒,臉頰紅紅的,拉著我的手說:"小王啊,爸爸對不起你媽媽,這些年虧欠了你不少,今天看到你找到這麼好的姑娘,我心裡也踏實了。"
我搖搖頭:"爸,都過去了,您和小姨這些年對我很好。"
婚後,我和莉莉在縣城買了套小兩居,是縣裡最早的一批商品房,雖然只有70多平方米,但在當時已經是很體面的住所了。
距離父母家不遠,逢年過節都會回去吃飯,或者接他們來我們家住幾天,日子過得平淡而充實。
小海大學畢業後留在了省城的一家軟體公司,每個月都會往家裡寄錢,打電話回來說工作忙,幾個月才能回來一次。
"媽,我下個月發獎金,給您買個手機,咱們可以視頻通話了!"他在電話里這樣興奮地說。
小姨笑著應承,掛了電話後卻嘀咕:"這孩子,省著點花錢不好嗎,買什麼手機,我又不會用。"
2017年初,莉莉懷孕了,全家人都很高興,尤其是小姨,隔三差五就送來自己做的補品,說是對胎兒好。
"小王,你得多照顧莉莉啊,現在不比從前,孕婦都是寶。"小姨叮囑道,眼裡滿是慈愛。
孩子出生那天,恰好是中秋節,一輪滿月掛在天空,我抱著剛出生的兒子,心中滿是感動和責任感。
"咱們叫他小滿吧,寓意生活圓滿。"莉莉虛弱地說。
我點點頭,轉身看見站在病房外的小姨和父親,他們的眼裡都閃爍著淚光。
2022年春節,小海突然回家,帶來了一個令全家振奮的消息——他談了個女朋友,兩人打算年底結婚。
"媽,哥,這是佳佳,她是我們公司的同事。"小海靦腆地介紹道,臉上泛起紅暈。
佳佳是個清秀的姑娘,說話很有禮貌,看得出家教很好,她拿出準備的禮物,是一條漂亮的絲巾,小姨戴上後顯得精神了許多。
"好好好,終於要結婚了,媽這心裡的石頭總算落地了!"小姨眼睛裡閃著淚光,握著佳佳的手不停地點頭。
父親也難得地多喝了幾杯,臉漲得通紅,拍著小海的肩膀說:"好小子,有出息!"
就在我們全家沉浸在喜悅中時,小姨找了個機會單獨把我叫到了一邊。
客廳里的電視正播放著春晚,歡快的笑聲和掌聲從屏幕里傳出,小姨卻一臉凝重地坐在了我旁邊。
"小王啊,小姨有事想跟你商量。"她坐在炕邊,有些不安地搓著手,目光游移不定。
外面下起了小雪,窗欞上結起了一層薄薄的冰花,散射著路燈的光芒,映在小姨臉上,讓她顯得格外蒼老。
"小姨,您是想...?"我心裡已經猜到了七八分,但還是問道。
她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決心:"小海要結婚了,我和你爸這些年攢了點錢,準備給他在省城買套房子。"
我點點頭,等她繼續說下去。
"你也知道,現在房價多高啊,我們手裡的錢還差一截..."她的聲音越來越小,"你工作這些年,應該存了些錢吧?小姨想向你借15萬,幫小海裝修新房。等小海工作穩定了,我們一定會還你的。"
這個請求讓我一時語塞。
十五萬對現在的我來說並不是小數目,我和莉莉結婚五年,生活算不上多寬裕,每個月的房貸就要還四千多,去年莉莉生了孩子,家裡開銷更大了。
我們好不容易攢下二十多萬,本打算換個大一點的房子,給孩子一個更好的成長環境。
小姨期待的眼神讓我心裡發堵,這些年她對我的好,我記在心裡,從我十歲失去母親那年起,她儘管不是親生母親,卻承擔了一個母親的責任。
"小王,你怎麼不說話?"小姨小心翼翼地問,眼神裡帶著一絲忐忑。
院子里傳來小海和佳佳的說笑聲,他們正在堆雪人,佳佳的笑聲清脆悅耳,像是風鈴。
"小姨,這事我得和莉莉商量一下。"我最終這樣回答,盡量讓語氣顯得平和。
回家後,我將小姨的請求告訴了莉莉,出乎我的意料,莉莉並沒有立即反對。
"你和小海畢竟有兄弟之情,小姨這些年也對你很好,"莉莉思考後說道,手裡抱著熟睡的小滿,"但十五萬不是小數目,我們得想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街燈在雪花的映襯下顯得朦朧而溫暖,像是童話世界。
經過一晚上的商量,我們決定拿出五萬元幫助小海,而不是全部的十五萬,這是我們能夠在不影響自己家庭生活的前提下做出的最大讓步。
第二天,我回到父母家,小姨正在廚房準備午飯,聽到我進門,她擦了擦手,急切地迎了上來。
"小王,你和莉莉商量得怎麼樣了?"她問,眼裡滿是期待。
我深吸一口氣:"小姨,我和莉莉商量了,我們能拿出五萬元幫助小海。現在我們家也有孩子了,開銷很大,希望您能理解。"
小姨的臉色一下子變了,眼裡閃過一絲失望,但很快又恢復了平靜,只是嘴角的笑容有些勉強。
"五萬?"她重複了一遍,語氣裡帶著一絲不可思議,"小王,小姨知道你現在家庭負擔重,但小海是你弟弟啊,這麼多年來,我們一家人不是相處得挺好的嗎?"
她的聲音有些哽咽:"你想想,如果你媽媽在天上看到她的兒子不幫助自己的外甥,會多傷心啊。"
小姨的話像一把鈍刀,慢慢切進我的心,我忽然意識到,儘管這些年我已經接受了小姨作為家人的存在,但在她心裡,血緣的界限其實從未模糊過。
我永遠是她姐姐的兒子,而小海才是她的親生骨肉,這本無可厚非,但卻讓人心裡發酸。
"小姨,我..."我剛要開口,父親從外面進來了,他拍了拍身上的雪,疑惑地看了看我們。
"你們在說什麼呢?"他問道,聲音里透著疲憊,這些年的辛勞讓他蒼老了不少。
小姨迅速擦了擦眼角,對父親說:"沒什麼,就是跟小王商量小海的婚事。"
她轉身回到廚房,繼續準備午飯,鍋鏟敲在鍋邊的聲音比平時更大,像是在發泄心中的不滿。
晚飯時,氣氛有些尷尬,小姨話少了許多,我也心不在焉,只有小海和佳佳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中,不停地討論著新房的裝修風格。
"我們想要簡約風格,白牆配實木傢具,清爽又溫馨。"佳佳興緻勃勃地說,完全沒察覺到餐桌上的微妙氣氛。
回家的路上,我心裡亂糟糟的,縣城的夜晚很安靜,只有偶爾經過的汽車帶起一陣風雪。
一方面,我感謝小姨這些年對我的照顧;另一方面,我也明白自己對妻子和孩子的責任,拿出十五萬意味著我們至少要推遲兩年才能換房子,孩子上幼兒園的費用也會捉襟見肘。
接下來的幾天,我一直在糾結這個問題,辦公室里同事們的談笑聲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我的心思完全不在工作上。
莉莉看出了我的心事,一天晚上,她坐到我身邊,孩子已經睡了,房間里很安靜,只有暖氣片發出輕微的"咔嗒"聲。
"老公,我看得出來你很為難。"她輕聲說,手指撫摸著我緊鎖的眉頭,"如果你真的想幫小海,我們可以再多拿出一些,比如八萬。雖然會辛苦點,但畢竟是親情啊。"
莉莉的寬容讓我感動,但也讓我更加清醒地思考這個問題,到底什麼是親情,什麼是責任,界限在哪裡?
最終,我做出了決定,周末,我再次回到父母家,獨自找到了小姨。
她正在院子里晾衣服,冬日的陽光灑在她身上,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是時光的痕迹。
"小姨,關於上次您提的事,我想清楚了。"我認真地說,看著她緩慢轉過身來,"我可以給小海八萬元作為結婚禮物,但不是十五萬。這是我和莉莉的共同決定,也是我們家目前能夠承受的極限。"
小姨默默地疊著手裡的衣服,沒有立即回應,只聽見遠處傳來收音機里的戲曲聲,是她最愛聽的黃梅戲。
"小姨?"我試探性地問道。
她終於抬起頭,眼裡有淚光閃爍:"小王,小姨知道你不容易。八萬就八萬吧,總比沒有好。"
她的語氣里有一絲勉強,但更多的是妥協,這讓我心中五味雜陳,既有愧疚,也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小海結婚那天,整個家族的人都來了,酒席擺在縣裡最好的酒店,有十幾桌,熱鬧非凡。
席間,小姨主動向親戚們介紹我:"這是我姐姐的兒子小王,在縣供電局當科長呢,有出息著呢!"
聽到這話,我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在小姨心裡,我始終是"姐姐的兒子",而不是她的兒子,這並沒有錯,但卻道出了我們關係的本質。
婚禮後,小海和佳佳回到省城,開始了新生活,我按照承諾,給他們轉了八萬元。
第二天,小海特地發來信息感謝我,還承諾等他事業有成就會加倍報答,我回復他不必掛心,好好過日子才是正經事。
日子又回到了正軌,我每天上班,照顧莉莉和孩子,偶爾周末回父母家看看,帶些水果或者營養品。
幾個月後的一天,父親突然打電話讓我回家一趟,語氣急促,讓我心裡一緊。
到家後,我發現小姨坐在客廳里,臉色不太好,手裡捧著一杯茶,茶水已經涼了,卻一口沒動。
"小王,有件事小姨想當面跟你說。"她開口道,聲音有些顫抖,"那八萬塊錢,小姨想還給你。"
我愣住了:"為什麼?"
"因為..."她嘆了口氣,眼神飄向窗外,那裡有一棵老槐樹,已經長了幾十年,見證了這個家的悲歡離合,"小海跟我說,他覺得這筆錢你給得不情願,他不想要。"
原來,小海從佳佳那裡得知了我和莉莉為這筆錢的糾結,佳佳和莉莉是同鄉,偶爾會聊天,莉莉無意中提到了我們為了這筆錢做出的取捨。
小海得知後,覺得很過意不去,堅持要退回這筆錢,這讓小姨既尷尬又傷心。
"小姨,錢已經給出去了,就別再提了。"我堅決地說,心裡卻五味雜陳,"無論如何,我們都是一家人。"
小姨抬頭看我,眼裡閃爍著淚光:"小王,這些年,小姨對你夠好吧?"
我點點頭:"當然,小姨對我很好,我一直很感激。"
"那你知道為什麼嗎?"她問,聲音裡帶著一絲顫抖。
我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回答。
"因為你是你媽媽的兒子啊。"小姨擦了擦眼淚,語氣中帶著深深的懷念,"每次看到你,我就想起你媽媽。我們姐妹倆從小一起長大,感情最好。小時候家裡窮,一個饅頭我們掰成兩半,一個梨我們輪流咬一口。她走得那麼突然,我心裡一直愧疚...後來嫁給你爸,也是因為放不下你,怕你沒人照顧。"
這番話讓我心頭一震,回憶中浮現出那本相冊里的照片,兩個少女並肩而立,青春洋溢,渾然不知歲月將如何捉弄她們。
原來這麼多年,小姨照顧我,不僅僅是因為嫁給了我父親,更是為了完成對姐姐的承諾,彌補自己內心的愧疚。
"小姨..."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覺得喉嚨發緊。
"小王,小姨不怪你。"她繼續說道,從口袋裡掏出一塊已經洗得有些褪色的手帕,輕輕擦拭著眼角,"你有你的難處,我也有我的堅持。其實這些年,我心裡一直有個結。你媽媽臨走前讓我照顧好你,我答應了她。這麼多年,我儘力了,但我知道,在你心裡,我始終不是你媽媽。"
她的話如同一把鈍刀,緩緩切開了我內心深處的傷疤,那些被時間掩埋的情感突然湧上心頭。
是啊,儘管這些年我已經接受了小姨的存在,但在內心深處,我一直把她當作小姨,而不是母親,這不是她的錯,也不是我的錯,只是人之常情。
"小姨,您對我的好,我都記在心裡。"我真誠地說,坐到她身邊,輕輕握住她的手,感受到那些歲月留下的繭,"無論您是以什麼身份照顧我,那都是實實在在的關愛。我現在能有今天,有很大一部分是因為您的支持。那八萬塊錢,就當是我對您和小海的心意吧。"
小姨沉默了許久,窗外的老槐樹沙沙作響,像是在訴說著什麼。
最後她點點頭:"好,小姨收下了。但你記住,等小海工作穩定了,這錢一定會還給你的。"
從那天起,我和小姨之間似乎多了一層理解,我們都明白了各自的立場和感受,雖然不能完全站在對方的角度思考問題,但至少知道了彼此的底線。
一年後,小海和佳佳有了孩子,全家人都很高興,我和莉莉帶著自己的孩子去省城看望他們。
初夏的省城綠樹成蔭,街道兩旁的梧桐樹鬱鬱蔥蔥,為炎熱的城市增添了一份清涼。
小海的小區環境不錯,有花園和兒童遊樂設施,孩子們在綠草如茵的草坪上嬉戲,歡笑聲回蕩在空氣中。
兩家人見面,其樂融融,小海的孩子剛滿月,小臉紅撲撲的,睡在嬰兒床上,像個小天使。
飯桌上,小海舉杯向我敬酒。
"哥,謝謝你這些年對我的幫助和照顧。"他誠懇地說,眼神真摯,"我知道你為了幫我裝修房子,推遲了自己換房子的計劃。我現在工作穩定了,這是四萬塊錢,算是我先還你的一部分。"
他遞給我一個信封,裡面是厚厚的一疊錢。
我沒有接,而是笑著說:"那是我的心意,不用還。你好好照顧佳佳和孩子就行了。"
小海堅持要我收下:"哥,這不是錢的問題,是我的心意。你當初幫我,我現在有能力了,自然要還。這是做人的道理。"
看著他認真的表情,我心中湧起一股暖流,這個曾經的小不點,已經長成了一個懂事的男人。
最後我只好收了四萬,其餘的四萬我說就當是給侄子的見面禮了,小海和佳佳連連道謝,眼裡滿是感激。
回家的路上,莉莉靠在我肩上,輕聲說:"老公,你做得對。親情不是算計,而是互相理解和尊重。"
我點點頭,心裡湧起一股暖流。
是啊,親情有時候確實很複雜,尤其在我們這樣的特殊關係中,小姨不是我的親生母親,但她用自己的方式愛護了我;小海不是我的親兄弟,但我們之間卻有著真實的手足之情。
今年春節,全家人又聚在了一起,父親的白髮更多了,小姨的皺紋也深了,但他們的笑容依然溫暖。
看著滿桌的菜肴,看著父親、小姨、小海一家人和我自己的小家庭,在這個普通的縣城裡,在這個普通的家庭中,我忽然明白,家不一定是血緣關係,而是共同經歷和彼此理解編織成的溫暖港灣。
往事如煙,人情冷暖,我們不必完美,只要真誠;不必無私,只要懂得分寸。
親情的真諦,或許就在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