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后的兄弟情
那年冬天,父亲走了。
料理完丧事,继母站在院子里,目光游离。
大哥推着自行车进来,说:"妈,收拾东西,跟我回家。"
我愣在那儿,像是被冷风灌进了心窝。
继母是我十二岁那年进门的,比父亲小十五岁。
她没有生育,却把我当亲生的疼。
父亲临终前握着我的手,嘱咐我要照顾她,那双粗糙的手已经没了往日的力气,却仍紧紧攥着我不放。
"大哥,等等。"我进屋拿出存折,"这三万是我这些年攒的,给妈养老用。"
这是我从二十五岁开始,每月省吃俭用存下的钱,原本打算给自己和妻子买套小房子,如今却毫不犹豫地拿了出来。
继母的眼泪滚落下来,她抹了一把说:"小成,你有心了。"
她眼中的泪水反射着冬日淡薄的阳光,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叫"情比金坚"。
大哥接过存折,点点头,一句话也没说。
他转身时的背影比父亲的棺材还要沉重,仿佛扛着整个家族的未来。
九十年代初,国企改革浪潮席卷,我们机械厂也不例外。
"下岗"这个词开始在车间里流传,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忧愁。
车间主任拍着我肩膀:"小成啊,你这技术,到外面准吃香。"
"我爸当年就是在这厂里干了一辈子,我哪能说走就走。"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也七上八下。
主任叹了口气:"现在不比从前,'铁饭碗'也保不住了。"
最终,我拿着遣散费,成了下岗工人的一员。
那天回家,发现妻子小丽正坐在桌前算账,看到我进门,眉头紧锁。
"咋这么早回来了?厂里又停工了?"她放下铅笔,语气里带着不耐烦。
我放下工具包,把下岗证明放在桌上,没说话。
妻子小丽不理解我的犹豫。
"隔壁老王下岗比你早半年,人家已经去深圳打工了,听说一个月能挣八百多呢!"她翻着账本,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我们的收支。
每天回家,都能听见她的叹息声,像是秋风刮过干枯的树叶。
我们之间的距离,比饭桌两端还要遥远。
"别人家男人早出去闯了,你还在想啥呢?"妻子摔碗的声音在狭小的屋子里格外刺耳。
"怂包!连自己媳妇都养不活!"小丽激动时说着家乡话,一如当年我们初相识时那般火辣直爽。
只是那时的直爽让我心动,如今却令我心痛。
我握着那只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旧怀表,表盘上的裂纹仿佛就是我们婚姻的写照——看似完整,实则满是痕迹。
"我不是不想闯,"我低声说,"可我得想想继母,万一她在大哥家过得不好呢?"
"你呀,操的都是些闲心!"小丽重重地放下饭碗,"你自己日子都过不好,还管别人家的事!"
日子像是淤泥里的脚步,越走越沉。
我开始四处找活干,修水管、贴广告、送报纸,能挣钱的活儿都干。
小丽看着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却越来越少有温柔的话语。
"小李家买彩电了,老张家换冰箱了,咱家呢?还是这老旧的收音机!"小丽的怨气越积越深。
终于,在结婚十二年后,我和妻子站在了民政局门口。
那天下着小雨,民政局的屋檐滴着水,一滴一滴打在水泥地上,像是为我们敲响离别的钟。
"房子给你,存款我拿一半。"她说完,转身就走,背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
我站在原地,手中攥着那只旧怀表,不知所措。
一个人的日子比想象中难熬。
四十出头的男人,在求职市场上如同过季的年货,没人稀罕。
我开始送外卖,修水电,什么活计都接。
有天修理一户人家的自来水管,邻居大妈看着我问:"小伙子,你这岁数了,咋还出来干这个?家里没娃要养啊?"
"离了。"我简短地回答,继续低头修理着漏水的管道。
"嗐,现在的年轻人,哪像我们那会儿,过日子就得抗,"大妈叹了口气,"婚姻是苦水,泡久了也就习惯了滋味。"
回到空荡荡的家,有时会想起继母,不知她在大哥家过得如何。
记得小时候,继母刚进门那会儿,我不愿意叫她妈。
她也不强求,只是每天早晨都会在我书包里塞上两个鸡蛋,还有一块父亲最喜欢的山楂糕。
直到有一次我发高烧,父亲出差不在家,是她背着我走了五里路去医院。
那晚,我第一次喊她"妈",她笑得比月亮还要明亮。
如今,这个给予我母爱的女人,在我生命中又剩下什么呢?
我翻出一张全家福,那是父亲六十大寿时照的,继母站在父亲身边,微微笑着。
照片背面写着"全家福"三个字,那是父亲的笔迹,龙飞凤舞却又工整有力。
那是个雨天,我刚修完一户人家的水管,浑身湿漉漉的往回走。
北风呼啸,像把刀子割在脸上。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站在楼下,撑着把黑伞。
"小成,是我。"大哥的声音比记忆中苍老了许多。
雨水顺着他的眉毛滴下来,眼神却格外坚定。
我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十年未见的兄长。
"屋里坐?"我干巴巴地问道。
大哥点点头,收起伞跟在我身后。
请他上楼,屋子里的凌乱让我有些难堪。
衣服随意丢在沙发上,餐桌上还有几天前的剩饭剩菜。
"不好意思,一个人住,有点乱。"我急忙收拾着。
大哥环顾四周,脸上没有任何嫌弃的表情。
"男人住,都这样。"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我们之间从未有过隔阂。
"妈常念叨你,"大哥坐下来,从包里掏出一个保温杯,"这是她让我带给你的。"
我接过杯子,一股熟悉的中药香气扑面而来。
继母总爱给我熬这种去火的茶,说我从小脾气急,容易上火。
"乌梅山楂甘草茶,还加了她自己腌的陈皮。"大哥轻声说道。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多少年了,这熟悉的味道一下子把我拉回了童年。
"那三万,妈一直没动,说是你的心意,舍不得花。"大哥的眼圈红了,"她念叨你比念叨我还多。"
窗外的雨声淅沥,我心中的坚冰却在悄然融化。
"小成,我这次来,其实是有事相求。"大哥突然正色道。
我心里一紧,本能地警惕起来。
是要钱吗?我暗自算了算,手头也就剩下几千块,如果继母有什么大病,恐怕是杯水车薪。
"你别误会,"大哥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苦笑道,"我不是来要钱的。"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摞资料,放在茶几上。
"我这些年做了建材生意,规模不小,现在准备在城北开分店,想请你来帮忙。"
我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应。
"可我们这么多年没联系..."我低头搓着手,不敢直视大哥的眼睛。
"爸临走时说的话,你忘了?"大哥看着我,"他说咱们是一家人。"
那一刻,父亲慈祥的面容浮现在眼前,仿佛又听见他用微弱的声音说:"小成,一家人,别分彼此。"
"你是学机械的,懂技术,建材店里的很多东西都需要专业知识,我想把北区的店交给你打理。"大哥说得诚恳。
我内心挣扎着,一方面是对大哥突然示好的疑虑,一方面又是对这份工作的渴望。
"给我点时间考虑行吗?"我最终说道。
大哥点点头,留下了电话号码就离开了。
那晚,我辗转难眠,回想着大哥今天的来访,以及这些年我们之间的种种。
父亲去世后,大哥带走继母,我本以为是他嫌弃我给的那点钱太少。
可如今看来,或许只是我想得太多。
次日清晨,我拨通了大哥留下的电话。
"我答应你。"简短的一句话,却仿佛跨越了十年的隔阂。
大哥在电话那头笑了:"我就知道你会来。"
第二天,我跟着大哥去了他的建材店。
店面比我想象中要大得多,各种建材整齐地摆放着,几个伙计正在忙碌。
"这是我弟弟,以后这个店就由他负责。"大哥向员工介绍我。
伙计们友善地点头,我却感到一丝不自在。
"老板,您弟弟懂行吗?"一个年轻伙计直言不讳地问道。
"他可是机械厂的技术骨干,"大哥拍着我的肩膀,语气中满是骄傲,"比我懂得多着呢!"
那一刻,我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多少年了,还有人这样信任我,认可我。
从此,我有了新的起点。
刚开始接手建材店,事事不顺。
不懂进货渠道,不熟悉客户需求,甚至连最基本的账目都理不清楚。
"小李,这批水泥怎么又少了两袋?"我皱眉检查着送货单。
"成总,这批货本来就少送了,您看发票上写的是四十八袋,不是五十袋。"小李耐心解释道。
我挠着头,感到一阵挫败。
"你慢慢来,不着急。"大哥看出我的窘境,并不催促。
生意上的事,大哥从不吝啬指导;生活中的困难,他也总是第一个伸出援手。
有次我发烧到三十九度,倔强地不肯请假。
大哥来店里看到我脸色苍白,二话不说把我送去医院。
"倔脾气跟你爹一模一样,"他叹气道,"明明难受得很,偏要硬撑。"
那一刻,我恍然发现,大哥比我更了解父亲。
慢慢地,我开始上手。
建材行业并不复杂,关键在于人脉和信誉。
我把从前在机械厂学到的管理经验用在店里,效果出奇地好。
"成总,您这个配送系统太厉害了,比以前省时间多了!"伙计们纷纷称赞。
我心里暗自高兴,这些年的工作经验终于派上了用场。
有天,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店门口。
"老同学,听说你在这儿做生意,特意来捧场!"是当年机械厂的老王。
"好久不见,"我热情招呼,"你不是去深圳了吗?"
"混不下去,回来了,"老王笑着拍拍肚子,"南方水土不服啊!"
我们聊起往事,聊到下岗那会儿的迷茫,聊到如今各自的生活。
"听说你离婚了?"老王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我也是,去年的事,"老王叹了口气,"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能过好眼前的日子就不错了。"
送走老王,我站在店门口,望着街对面的小公园,那里有对老夫妻正在下象棋,身边围着几个孩子。
我忽然想起了继母,决定周末去看看她。
周六一早,我买了些水果和点心,坐上大哥的车,一起去了郊区的老房子。
继母住在一栋安静的二层小楼里,院子里种满了她最爱的月季花。
"小成来啦!"继母站在门口,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
她比我记忆中又苍老了些,但精神矍铄,一看就是被照顾得很好。
"妈,我来看您了。"我把水果递给她,心中五味杂陈。
继母拉着我的手,眼中泛着泪光:"好孩子,瘦了。"
简单的四个字,却让我鼻子一酸。
屋里,继母早已准备好了一桌饭菜,都是我爱吃的。
"这红烧肉,我记得你爱吃,昨晚就开始炖了。"继母殷勤地给我夹菜。
"妈,您别忙活了,坐下一起吃。"我连忙劝道。
吃饭时,继母问起我的生活,我只说工作顺利,其他的都轻描淡写。
"听你哥说你离婚了?"继母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点点头,不想多提。
"没事,日子总要过,"继母拍拍我的手,"只要人在,什么苦都能熬过去。"
离开时,继母塞给我一个布包。
"这是我做的几件衣服,还有些咸菜,你带回去。"
我接过布包,沉甸甸的,不仅是物品的重量,更是亲情的厚重。
回去的路上,大哥开着车,我坐在副驾驶,两人都沉默着。
"妈这些年跟你过得很好。"最后是我打破了沉默。
大哥点点头:"她是个好人,对我媳妇孩子都好得没话说。"
"那三万块..."我犹豫着开口。
"她一直存着呢,说是你的一片心意,要留着给你娶媳妇用。"大哥笑了,"我跟她说你都离婚了,她还说没关系,日后再娶也行。"
我哭笑不得,却又感动不已。
两年后,我们的生意越做越大,从一家店发展到了三家连锁。
我也从郁郁寡欢的离婚男人,变成了精神焕发的企业管理者。
"成总,这个月的业绩又创新高啦!"小李兴奋地汇报道。
我满意地点点头,心里比任何时候都踏实。
有次大哥带着我去参加一个建材行业的交流会,席间,我遇到了前妻小丽。
她已经再婚,丈夫是个中学老师,看起来斯斯文文的。
"好久不见,"她主动跟我打招呼,"听说你的生意做得不错?"
我礼貌地点点头:"还行,马马虎虎。"
"挺为你高兴的,"小丽语气真诚,"当初是我太着急了,没能陪你熬过那段难关。"
我摇摇头:"都过去了,各自安好就行。"
分别时,小丽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道:"那块表,还在你那儿吗?"
我摸了摸口袋,那只从父亲那继承来的旧怀表,一直被我带在身边。
"在呢,一直都在。"我平静地回答。
离开宴会厅,大哥问我:"没什么感觉了?"
我想了想,摇摇头:"缘分已尽,何必强求。"
大哥拍拍我的肩膀,没再多说什么。
中秋节那天,我和大哥带着礼物去看继母。
院子里,老人坐在藤椅上,看着我和大哥搬月饼、水果,脸上的皱纹里盛满了笑意。
"你爸要是在天有灵,看到你们兄弟这样,也该安心了。"继母拉着我们的手,目光望向挂满桂花的夜空。
夜深了,继母早早休息,我和大哥坐在院子里喝茶。
"记得小时候,爸总说你不够稳重,"大哥忽然说道,"现在看来,你比我还靠谱。"
我笑了笑,拿出那只旧怀表:"这是爸留给我的,我一直带着。"
表盘上的裂纹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大哥接过去,轻轻抚摸着。
"这表啊,是爷爷留给爸的,已经传了三代了。"大哥眼中闪烁着回忆的光芒。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夜空中的明月。
"爸临终前跟我说,希望我们兄弟能和睦相处,照顾好妈,"大哥将表还给我,"我想,我们做到了。"
我点点头,心中充满了平静与满足。
月亮爬上了树梢,院子里的桂花香气更浓了。
我知道,有些缘分,是命中注定要相守的。
无论血缘,无论岁月。
正如这只旧怀表,它见证了三代人的悲欢离合,却依然在坚定地走着,滴答,滴答,如同永不停歇的亲情与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