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咱们村,提起刘家大嫂张秀云,十里八乡没人不摇头叹气的。
“人好是好,可惜命苦。”
“守了三十年寡,等的啥?结果呢……”
后头的话,没人好意思当面说出来,只能心里嘀咕。
可谁又知道,这个看着柔弱、头发早白、手指头上满是裂口子的女人,心里到底藏着多大的委屈?
那年头,是九十年代初,农村穷得叮当响,连年干旱,地里粮食都种不出来。张秀云嫁进刘家不过三年,丈夫刘大柱就在镇上的砖瓦厂出了事——垮塌砸死了,扔下她和年仅五岁的儿子,还有一个才念小学的小叔子刘二柱。
婆婆瘫痪在床,公公心疼儿子,没熬多久也走了。那年,张秀云才二十六,正是女人最好的年纪,长得也清秀,媒人踏破门槛劝她改嫁,连村支书都开口说:“秀云啊,你年纪轻,改了嫁也没人怪你,孩子咱村里帮着养。”
可她摇头,谁劝也不听,只说一句话:“我大柱走了,我不走,这个家我得撑着,小柱子(指小叔子)我得管,娃我得养。”
就这样,她一个女人,白天地里干活,晚上给婆婆翻身擦身子,还得省出油盐酱醋钱供小叔子念书。那年村里修公路,大家都不愿意去抬石头,累、脏、又少钱,张秀云咬牙去了,肩膀压得青一块紫一块,回来婆婆一摸,掉眼泪,问她:“秀云啊,你这样值吗?”她笑着回一句:“小柱子将来有出息,咱家就翻身了。”
刘二柱争气,果真考上了县里的高中,又考上了省城的大学。那年接到录取通知书,全村都来了,张秀云做了三锅菜,杀了唯一一只老母鸡,左邻右舍喝着酒都夸她:“大嫂啊,大柱走得早,是你把这家扛起来的!二柱有出息,全是你的功劳!”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钱是怎么一点点抠出来的。
婆婆躺床上六年,褥疮烂到见骨,她天天翻身喂饭,直到老人咽气,手里还攥着她的袖子,不撒手。儿子上初中,穿的都是别人丢下的旧衣裳,连运动鞋都是补过三次的。
她问儿子苦不苦,儿子低头不语。
她问二柱要放弃读书吗,二柱红着眼睛摇头。
“那就忍着,咱家迟早熬过这穷日子。”
大学四年,张秀云卖了家里唯一的一亩水田——那是婆家留下的根——才凑够学费。二柱在信里说:“嫂子,等我大学毕业,有出息了,一定让你过好日子!”
她擦干眼泪,回信只写一句话:“嫂子等你。”
后来,二柱在省城站稳了脚,进了外企,工资高、前途好,还娶了城里的姑娘。那年他开着崭新的桑塔纳回村,穿着西装,后头还跟着岳父岳母,风光得像县长。村里人看得眼直,说:“秀云啊,快跟着二柱进城吧,跟着享福去,别在村里守着这破土屋了。”
秀云那时候是真盼着,想着自己这三十年白头换青丝,腰都弯了,心也该热一回了吧?
可没想到,刘二柱进屋坐下,先说了一句让她心里一凉半截的话:“嫂子,你年纪也大了,城里生活讲究,岳父岳母眼睛高,咱这边条件……怕你住着不自在。等我在市里买了别墅,再接你过去。”
她笑了笑,没吭声。没别墅、没大房,她什么都不指望,只盼着能跟着过几天清闲日子,看看城里的热闹就行。
谁知后来那屋桑塔纳开走了,二柱一年没回,电话也少,托人捎回一封信、一千块钱,说是“给大嫂买点衣裳用”。
秀云攥着那信,笑也不是,哭也不是。邻居刘婶劝她:“算了,人家城里人都有新生活,咱别指望了。咱农村人,认命吧。”
认吗?张秀云那天夜里一夜没睡,坐在老屋门槛上,摸着膝盖上的老茧——那是三十年跪炕头的印——想了一夜。
几个月后,刘二柱终于回村,还是开着那辆桑塔纳,副驾驶坐着老婆,后座是岳父岳母,一家子满脸神气。张秀云笑着端茶,递烟,热情得像亲妈。
直到二柱开口,说:“嫂子,我想把老宅卖了,镇上有人出五万块,说盖楼用。嫂子,宅基地是我爸名下的,按理归我……你也辛苦,这样吧,卖了给你两万,当养老钱,你也该认清现实,别留在村里受苦了。”
屋里一下子静了,连二柱老婆脸上都闪过一丝尴尬——她是听嫂子当年供书、卖田、抬石头的事听大的。
张秀云没说话,低头喝了口茶,眼里泛着光。
“二柱,”她慢慢开口,声音冷得像井水,“这老宅,真的是你爸的名下吗?”
这话一出,二柱愣了,嘴张了半天没说出话。
屋里的人都看着张秀云——这三十年苦日子里,没人见她发过火,也没人听她说过硬话。可这次,她的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决。
“你爹死得早,家里欠乡里合作社两百块钱,是我卖了嫁妆还的;你上学缺学费,是我卖了地契凑的;你大学四年,是我养鸡、养猪、抠着吃省出来的……你问问村支书,这宅基地,房产证,户主是谁名下的?”
“我、张、秀、云。”她一字一句念出来。
屋里炸开了锅——二柱脸涨得通红,连他老婆都忍不住瞪大了眼。
张秀云放下茶杯,微微一笑:“二柱,你功成名就,嫂子高兴。可这家宅,这老屋,不是你能卖的。”
她顿了顿,抬眼,盯着小叔子:“你说卖,先问问我答不答应。”
屋里静得落针可闻。
屋里死一样静,连二柱老婆脸上的笑都僵住了。
她悄悄拉了拉刘二柱衣角,低声问:“哥,这……不是你家的吗?”
二柱脸红一阵,白一阵,最后低头不语。那张总在省城意气风发的脸,这一刻,像村口塘边的死水——没有光。
张秀云坐着不动,像是终于把心里压了三十年的石头搬开了:“二柱,你念大学那年,村里改宅基地证,我花了五十块,把这老屋的证补好了——你爸去得早,户主名写的是我。村支书、会计、邻居全知道。那时候你还在外头上学,不知道这些。”
“可嫂子……”二柱涨红了脸,“你一个女人要宅基地干啥?反正迟早是传给我的,卖了给你钱,咱各得其所……”
“咱各得其所?”张秀云笑了,眼里有说不清的滋味,“好啊,那我问你——”
“你念书谁供的?”
“你穿鞋谁缝的?”
“你爹的债谁还的?”
“咱家猪是谁喂的?鸡是谁养的?夜里起夜伺候你娘的又是谁?”
屋外头,几个邻居悄悄围了过来,耳朵都贴在窗上——这事儿,整个村子都知道个大概,只是没人想到,张秀云这三十年一句话没说,竟把宅基地的证攥在了自己手里。
二柱低着头,耳根发热,连岳父岳母都偷偷交换了个眼色——脸上挂不住了。
张秀云慢慢站起来,掸了掸围裙上的面粉,声音淡淡的:“二柱,嫂子不是不讲情分的人。你有出息,嫂子高兴,老屋留着,不拦你回来看看。可要卖,行,咱按市价卖——一分也少不了。钱分一半,谁也不亏。你要觉得亏,那咱就别卖。你功成名就,城里住大房子,嫂子就守着这老屋,种菜,养鸡,陪你哥哥的牌位,守着过日子,也挺好。”
屋里的人,连气都不敢喘。
“嫂子,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二柱终于开口,声音哑了,眼圈发红,“我、我……是怕你在村里太苦,想让你去城里住——”
“行啊,你真有心,给嫂子在城里买套房。买了,房产证写我名,我就跟你走。”张秀云笑着,“嫂子不白跟人吃住。三十年,嫂子值个房吧?”
二柱低下头,脸涨得像锅底,嘴唇动了几下,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他老婆在旁边,轻轻拉了他一下,低声说:“人家嫂子说得没错,这些年她图啥?你早该想着给她买房。你是她一手带大的,连她都不管,咱让城里人怎么看咱?”
岳父岳母也不再说话,脸色尴尬极了,低着头抿茶。张秀云一看,心里冷笑:城里人,平时眼高,真到事上,一个比一个怕理亏。
这时,门外传来声音,是村支书老赵,推门进来,手里还拿着那本红色的宅基地证,皱着眉说:“二柱,证我刚看过了,确实是秀云名下。当年改名,是你嫂子签的字,村里有档案。你要卖,得她点头。明白了吧?”
二柱像泄了气的皮球,坐下了,什么也说不出。秀云轻轻擦了擦眼角,心里却轻松了——三十年头一次,她赢了。
突然,坐在旁边一直没说话的张秀云儿子,站起来,咬着牙说了一句:“小叔,你不是说将来要接咱娘去城里吗?怎么今天成了卖老屋?这屋,咱爹的牌位还在,你让他去哪儿?!”
二柱听了,脸色更白了,嗫嚅着:“大侄……小叔不是那意思,是……”
张秀云摆了摆手,打断他:“算了,嫂子不怪你。你在外头打拼不易,咱村里人不懂城里事。但这屋,嫂子守了一辈子,哪怕你出再多钱,我不卖。哪怕你成了省长,我也不卖。除非你哥哥从牌位里出来,亲口告诉我‘卖了吧’,我才肯。”
全屋寂静。村支书叹口气:“秀云说得对。这屋她有权说了算。”
这时二柱突然红了眼,站起身,扑通一声跪下了:“嫂子,是我混账,是我糊涂……你三十年养我,供我,连自己青春都搭进去,我却想着甩开你,真不是人……嫂子,别生我气,房不卖,你别再赶我——以后我常回来,哪怕城里有房,也接你去住,真的,嫂子!”
秀云没料到他这一跪,愣住了,半晌,眼里一热,摇头叹了口气:“二柱,嫂子不是怪你,是心寒——我一辈子只想换句好话,不图你什么。今天这话,算你醒了。那就好。”
二柱老婆也站起来,拉着秀云的手:“嫂子,你别怕,城里那房,我们马上给你置——名就写你,谁也改不了。您养老,理所应当。”
岳父岳母也点头:“我们家教二柱有错,惭愧。好嫂子,大恩不忘。”
院里,邻居们低声议论:“大嫂真有手段,三十年没白熬。”
“这事叫天道好还——善恶到头终有报。”
张秀云转身看着挂在堂屋的牌位,轻轻说:“大柱,你看见了吧?你那弟弟,没白养。”
阳光正好,老屋斑驳的土墙在光下也像镀了一层金。
这三十年的苦,她终于熬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