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规矩
"我家里,我说了算。彩玉啊,你得听好了,这是王家的规矩。"小姑子王秀兰坐在婚宴主桌正中,语气坚定地对我儿媳妇说道。
我与其他亲戚面面相觑,喜宴上的空气顿时凝固了。
我叫李淑芬,今年四十有六,是下岗后在农村小学任教的语文老师。
丈夫建军是公社拖拉机站的一名机修工,七年前一场意外夺去了他的生命,留下我和儿子相依为命。
从那时起,我便成了这个家的顶梁柱,含辛茹苦把儿子王建国拉扯大,供他读完大学。
记得他考上大学那天,我激动得一宿没睡,在煤油灯下反复看着那份录取通知书,生怕是一场梦。
如今,建国在城里化工厂当技术员,和同厂的工人张彩玉结了婚,日子总算有了奔头。
那是八十年代末的一个夏天,七月流火,知了在树上拼命地叫着,仿佛要将这燥热喊出几分清凉来。
我们村里的婚事,大都是在自家院子里摆几桌,请亲朋好友吃顿饭,听几段录音机里放出来的喜庆歌曲,也就算是完成了人生大事。
建国不一样,他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又在城里找了工作,村里人都说他是"吃国家粮"的人,格外体面。
婚礼前一天,我和几个相熟的婶子忙碌着打扫院子,剪窗花,贴福字。
大红色的"囍"字贴满了门窗,宣纸剪的窗花在风中微微颤动,屋里屋外洋溢着喜气。
村里来帮忙的人多,七大姑八大姨的,你一言我一语,热闹非凡。
"淑芬啊,你们家建国有出息,找了城里媳妇,这下你可享福了。"王婶边剪窗花边说。
我只是淡淡地笑,心里却五味杂陈。
建国和彩玉的事,说来也是缘分。两人是在厂里的文艺晚会上认识的,彩玉会拉二胡,建国负责话筒音响,一来二去就熟悉了。
彩玉是个漂亮又懂事的姑娘,瓜子脸,大眼睛,说话轻声细语的,我第一次见她就喜欢上了这个未来的儿媳妇。
只是苦于我住在乡下,建国在城里租房子,两人谈了大半年恋爱,我也只见过彩玉两三次。
对于儿子的婚事,我原本是满心欢喜的,直到小姑子秀兰从县城赶来。
秀兰一下汽车就开始指手画脚,对我准备的一切都不满意。
"嫂子,这窗花剪得也太土了,城里人哪儿还用这个?"秀兰皱着眉头说,手里拿着一卷从县城带来的塑料花。
我笑笑不说话,心想这是乡下,又不是城里,讲究那么多干啥?
秀兰比我小五岁,在县百货公司当售货员,嫁给了一个小干部,成天穿着的确良衬衫,烫着卷发,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像是要把屁股扭下来似的。
她常年不回乡下,这次特意来参加侄子的婚礼,却处处显摆她的"城里见识"。
"建国娶个城里媳妇,咱们农村人可不能让人看不起。"秀兰一边指挥着重新布置院子,一边念叨。
婚礼那天,太阳还没升起,我就起床烧水做饭,准备给客人们做早点。
我揉着惺忪的睡眼,看着堂屋里摆满的嫁妆——一台14寸的芬达彩电,一台双卡收录机,还有一台飞乐牌电风扇,都是彩玉陪嫁的。
这在我们村里,已经是相当阔气的嫁妆了。
八点不到,迎亲的队伍就出发了。建国穿着新买的西装,头发抹得油亮,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他坐在村里唯一一辆拖拉机改装的"花轿"上,招摇过市,引来村里孩子们的一阵欢呼。
我站在门口,看着儿子远去的背影,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想起他小时候光着屁股在村里跑,现在却要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了。
时间过得真快啊!
中午时分,迎亲的队伍回来了。彩玉穿着一件红色的连衣裙,头上盖着红盖头,被建国小心翼翼地扶下了"花轿"。
跟着来的还有彩玉的父母和几个亲戚,都是城里人,穿着整齐,说话轻声细语,与我们村里的粗犷形成了鲜明对比。
秀兰一见彩玉的父母,立马上前套近乎,一口一个"城里亲家",献殷勤得不得了。
喜宴开始前,我正忙着张罗厨房的事,秀兰却把我拉到一边。
"嫂子,你是长辈,坐主桌时可得有威严些,别让城里人看不起咱们农村人。"秀兰说,眼里闪着精明的光。
我点点头,心想这是儿子的大喜日子,不想闹得不愉快。
婚宴上,酒过三巡,气氛渐渐热烈起来。
彩玉的爸爸站起来敬酒,一番客气话说得大家都很开心。
轮到我们家这边表态时,我刚要起身,秀兰却先一步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
"感谢各位亲朋好友来参加我侄子的婚礼。作为长辈,我有几句话要对新媳妇说。"
她转向彩玉,脸上带着居高临下的笑容:"咱们王家的媳妇,每天早晨要先给公婆端洗脸水,晚上要给公婆洗脚。家里的活都得媳妇干,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
彩玉脸色变得惨白,低着头不说话。
我看着她颤抖的双手,想起当年自己进门时的情景。
我曾经也是这样,在婆家的规矩下战战兢兢过了大半辈子。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讲这些老规矩?
"秀兰,这话不对。"我放下筷子,声音出奇地平静,"现在是新社会,男女平等。彩玉和建国都是工厂里的工人,都为这个家出力。哪有什么规矩不规矩的?"
饭桌上一片寂静。
几十年来,我从未这样直接反驳过秀兰。
秀兰愣了一下,随即冷笑道:"嫂子,你这是要护着儿媳妇不成?"
彩玉的父亲咳嗽一声,有些尴尬地看着我们。
建国坐在一旁,脸色涨得通红,不知所措。
"护着儿媳妇咋了?"我继续说道,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我也是从媳妇熬过来的,知道那些规矩有多不讲理。新社会新风尚,咱就不能让孩子们好好过日子吗?"
秀兰眼中闪过一丝怒火,正要反驳,彩玉的母亲赶紧出来打圆场。
"哎呀,今天是喜庆日子,咱们喝酒喝酒。彩玉这孩子心眼好,会孝顺长辈的,你们放心。"
话锋一转,气氛才缓和下来。
但我知道,这件事并没有结束。
婚宴过后,宾客散去,我在厨房收拾碗筷,彩玉悄悄走了进来。
"妈,我来帮您。"她轻声说,接过我手中的盆子。
我看着她微红的眼圈,心疼不已。
"彩玉,别放在心上。秀兰姑那人就这脾气,说话不过脑子。"
彩玉擦了擦手,低声道:"妈,我怕我做得不好,让您失望。"
我拍拍她的肩膀,"傻孩子,你和建国好好过日子就行,其他的不用管。"
晚上,院子里支起了一张大床,按照老传统,新婚夫妇要在众人面前同榻而眠——这叫"闹洞房"。
我看着儿子和儿媳妇被几个年轻人"闹"得满脸通红,心里有些不忍。
秀兰却在一旁起哄得最欢,甚至提出了些让人难堪的"考验"。
"新媳妇得先给婆婆捶背才能上床!"她高声说道,引来一片附和。
我赶紧摆手:"不用不用,天晚了,让孩子们休息吧。"
秀兰不依不饶:"嫂子,这也是规矩啊,您不能破坏了不是?"
我望向窗外,思绪回到了过去。
秀兰从小被家里宠坏,我嫁进王家那年,她还只有十五岁。
婆婆让我处处照顾她,给她缝新衣服,给她留好吃的,甚至半夜她口渴了,也是我起来给她倒水。
即便如此,她婚后日子并不顺心,丈夫好赌,常惹是非。
或许她内心的苦闷,都转化成了对别人的苛刻。
这样想着,我心里的气也消了一些。
新婚之夜过后,第二天一早,我起来做饭,发现彩玉已经在院子里打扫卫生了。
"妈,早啊。"她见我出来,笑着打招呼。
我看着她勤快的身影,心里暖融融的。
建国从屋里出来,搂着彩玉的肩膀,两人在晨光中笑得像两个孩子。
一旁的猪栏里,我养的那头大花猪"咕噜咕噜"地拱着食槽,似乎也在为这个家增添了几分活力。
秀兰这时也起床了,她看到彩玉在扫院子,脸上露出一丝得意。
"嫂子,看看,我说的规矩还是有用的嘛。"
我摇摇头,不想与她争辩。
婚后第三天,按照风俗,女方家人要来"回门"。
彩玉的父母带着礼物上门,我们热情地招待了他们。
席间,秀兰又开始指手画脚,对彩玉说:"你们城里人可能不懂,在农村,媳妇是不能上桌吃饭的,要等长辈们吃完了再吃。"
彩玉的父亲皱起眉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讲这个?"
秀兰不以为然:"乡下有乡下的规矩,城里有城里的规矩,入乡随俗嘛。"
我忍不住了:"秀兰,你少说两句行不行?彩玉是我儿媳妇,我都没说什么,你瞎操什么心?"
秀兰撇撇嘴,不再说话,但脸上的不满显而易见。
回门宴后,秀兰收拾东西准备回县城。
临走前,她单独找到我,语气里带着责备:"嫂子,您太惯着儿媳妇了,这样下去,她会骑到您头上的。"
我摆摆手:"我的事,我自己拿主意。你回去好好过你的日子吧。"
秀兰走后,家里安静了许多,但我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
果不其然,几天后,建国下班回来,脸色不太好。
"妈,秀兰姑给彩玉打电话了,说了很多不好听的话。"
我叹了口气,心知肚明。
秀兰那个人,小肚鸡肠,记仇得很。
"她说了什么?"
建国低声道:"说彩玉不懂规矩,不尊重长辈,说咱家早晚要被儿媳妇欺负......"
我听着心里直冒火:"她懂什么?自己婚姻都过成那样了,还有脸来教训人。"
当晚,我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明明这是儿子和儿媳妇的事,偏偏被秀兰搅得不得安宁。
我得找她好好谈谈,不能让她再这么胡闹下去。
第二天,我特意坐上长途客车去了县城。
秀兰住在百货公司分的一间小宿舍里,房子不大,但收拾得还算整齐。
她见我突然造访,又惊又疑:"嫂子,您怎么来了?"
我开门见山:"秀兰,我是来跟你谈彩玉的事的。"
秀兰撇撇嘴:"有什么好谈的,不就是个城里来的丫头片子,摆架子呢吗?"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保持冷静:"彩玉是个好姑娘,你别总是找她麻烦。"
"我找她麻烦?"秀兰瞪大眼睛,"我是为了咱们王家好!您看不出来她是来享福的?根本不懂得孝顺长辈!"
我看着她激动的样子,忽然明白了什么。
"秀兰,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我轻声问道,语气缓和了许多。
秀兰愣了一下,随即别过脸去:"没什么心事,就是看不惯她那副样子!"
我走近一步,发现她眼角有淤青,像是被人打过。
"秀兰,你老公又打你了?"
这句话像是触动了什么,秀兰的眼泪忽然滚落下来。
"嫂子,我过得好苦啊......"她扑到我怀里,放声大哭。
原来,秀兰的丈夫不仅好赌,还经常打她。
这次她回乡下参加建国的婚礼,就是为了躲避丈夫的暴力。
看到建国和彩玉恩爱的样子,她心里既羡慕又嫉妒,所以才处处刁难彩玉。
"嫂子,我嫉妒,嫉妒彩玉有个疼她的丈夫,嫉妒他们的幸福。我过得太苦了..."
我握住她的手,心疼不已:"秀兰,你怎么不早说?"
她摇摇头,擦干眼泪:"说了有什么用?这是我的命。"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秀兰,过去的事情过去了,我们要向前看。新一辈有新一辈的生活方式,咱们老一辈要学会尊重。你别把自己的不幸迁怒到彩玉身上,她是无辜的。"
秀兰点点头,眼中的敌意渐渐消退。
回村的路上,我想了很多。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秀兰之所以变成这样,也有她的无奈。
而我作为一家之长,应该更加包容理解,帮助家人走出困境。
回到家里,彩玉正在院子里晾晒衣服,见我回来,赶紧迎上来。
"妈,您去哪儿了?我和建国都担心死了。"
我笑笑:"去县城办点事。彩玉啊,秀兰姑其实心地不坏,就是嘴上不饶人,你别往心里去。"
彩玉点点头:"妈,我明白。其实我也没怪她,可能是我做得不够好。"
看着彩玉懂事的样子,我心里更是欣慰。
这个儿媳妇,我真是找对了。
几天后,是中秋节,我提议全家一起过节,包括秀兰。
建国有些担心:"妈,秀兰姑会不会又来找茬?"
我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她不会了。"
中秋那天,秀兰果然来了,还带了两盒月饼——这在当时可是稀罕物。
更让人意外的是,她主动帮彩玉张罗晚饭,两人在厨房里有说有笑,气氛融洽。
晚上,我们全家围坐在院子里的桌前,月光如水,洒在每个人的脸上。
我摆上一盘刚出锅的红薯饼——这是建国小时候最爱吃的点心。
秀兰亲手为彩玉盛了一碗汤,轻声说道:"彩玉,尝尝,这是我们老家的做法。"
彩玉接过碗,甜甜地喊了声"小姑",让我们都愣了一下。
秀兰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眼睛亮亮的,像是回到了年轻时代。
"嫂子,我想通了。"吃完饭,秀兰悄悄对我说,"以前的规矩,确实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我们这代人受了苦,不该让下一代再吃这个亏。"
我点点头:"是啊,时代在变,人也要跟着变。咱们要相信孩子们,他们会过得比我们好。"
秀兰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嫂子,我决定离婚。"
这个消息让我有些意外,又在情理之中。
"你想好了?"
"想好了。"秀兰坚定地说,"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看到建国和彩玉,我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家庭。"
我拍拍她的手:"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们都支持你。"
那晚,月亮格外明亮,照耀着这个经历风雨的家庭。
我知道,规矩不是用来束缚人的枷锁,而是用来维系家人情感的纽带。
只有互相尊重,互相理解,家才是真正的家。
后来的日子,我们家慢慢有了新的生活方式。
彩玉和建国搬到了城里,但每个周末都会回来看我。
秀兰离婚后,在百货公司当上了柜组长,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她和彩玉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常常一起逛街买东西。
再后来,彩玉生了个胖小子,取名叫"王明亮",寓意光明美好的未来。
当我抱着软乎乎的小外孙,看着儿子儿媳幸福的笑脸,再看看重获新生的秀兰,心里满是感慨。
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哪有家人之间的真情重要?
我的手轻轻抚摸着外孙嫩嫩的脸蛋,心里暗暗发誓:这孩子,一定要让他快快乐乐地长大,不受那些陈旧观念的束缚。
明亮的眼睛,要看更明亮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