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姐,我不想再交钱了。"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一声叹息。
那是2015年的一个夏日傍晚,蝉鸣声透过窗户传进屋里,我握着话筒,手心里全是汗。
这个电话,我拖了太久才打。
1992年春天,我和丈夫小王结婚时,正赶上单位分房。
那时候,梁思成设计的老式筒子楼还是很多城市人的标配,能分到一套房子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可惜,我们排队排到最后,分到的是一套五十多平米的老旧小房子,而且在六楼,没有电梯。
屋顶还时不时漏水,小雨淅沥时,我们得在床头放个搪瓷脸盆接水,"滴答滴答"的水声伴着我们入眠。
但那是属于我们的第一个家,墙壁刷的是当时最流行的奶油色,我用攒了半年的布票买了两米碎花布做了窗帘,在阳台上摆了几盆吊兰和绿萝。
有了这个窝,我们满心欢喜,就像两只终于找到栖息地的小鸟。
当时小王的姑姐一家四口挤在婆婆家的两居室里,四十多平的房子住着五个人,晚上铺开席子就几乎占满了整个地面。
姑姐的丈夫常坐在楼道里的小板凳上抽烟,一支接一支,烟头扔得满地都是,邻居都皱眉头。
婆婆是个慈祥的老人,对我们很好,手里攥着几张布票硬塞给我:"新房子总得添点新东西。"
我和小王都觉得,结婚后应该有自己的小天地,就婉拒了婆婆让我们也住进来的提议。
婆婆拍着我的手说:"对,年轻人就该过自己的日子,说话办事才利索。"
搬家那天,小王背着一摞旧报纸包着的碗筷,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流。
我抱着新买的搪瓷脸盆和暖水瓶,一步一步爬上六楼,气喘吁吁地想:这就是我们的家了。
楼道里回荡着我们年轻的笑声,每爬一层,心里就多一分甜蜜。
小王姑姐帮我们收拾东西,她比小王大七岁,早早结婚生子,却一直没能分到房子。
我注意到她摆放碗筷的手有些颤抖,看着我们的新家,眼神里有说不出的渴望。
"这房子虽小,但是你们自己的,多好啊!"姑姐抚摸着墙壁说道,语气中带着羡慕。
那个年代,住屋是大问题,大家常说"安家立业","家"字排在前面,可见其分量。
姑姐一家四口挤在婆婆家十几年,孩子都上初中了,还没有自己的房子,不知攒了多少委屈。
那时候,我常看到姑姐和姑父在院子里低声争吵,无非是房子的事。
搬家后不久,我和小王换了工作,每天要坐三趟公交车,来回奔波四个多小时。
这城市在发展,处处都是尘土飞扬的工地,而我们就像两只不停飞翔的小鸟,为了一个更好的巢穴不断努力。
婚后第三年,我怀孕了。
那年冬天特别冷,屋里的墙皮都起了层霜,我们买不起煤球炉,就靠一个小电炉子取暖。
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六楼没电梯的日子越发艰难。
每次爬楼梯,我都得停下来喘好几口气,有时蹲在楼梯拐角处偷偷抹眼泪。
小王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下班后总是先回家,把煤油炉子烧得热热的等我。
一天晚上,小王忽然提起:"要不,咱们搬回婆婆家住吧?"
我愣住了,碗里的米粒突然变得索然无味:"可是那里已经很挤了。"
"姑姐说她可以搬到咱们这个房子来住。"小王解释道,眼睛不敢看我,"她说咱们的房子虽小,但比起和婆婆挤在一起,她更愿意有个独立的空间。"
窗外,冬天的风呼呼地刮着,透过窗缝钻进来,让人心里发冷。
我有些犹豫,这套房子虽小,却是我们的家,我亲手缝的窗帘,摆的花盆,贴的福字,每一样都是我们小家的象征。
但想到自己怀孕爬楼梯的艰难,又想到姑姐一家多年没有自己的房子,我最终点了头。
"那房子的费用怎么算?"我咬着筷子问道。
小王用手指敲着桌子:"姑姐愿意承担水电煤气费,房产证还是我们的名字,算是借住。"
那年代,谁家都是一分钱掰成两半花,这个条件看起来是合理的。
就这样,我们搬回了婆婆家,姑姐一家搬进了我们的小房子。
刚开始,一切似乎都很顺利。
姑姐每个月都按时交水电煤气费,逢年过节还会买些礼物感谢我们,一双缝了线的布鞋,一条旧毛巾,一盒罐头,都是她的心意。
在婆婆家住了半年后,我生下了儿子小军。
那天,产房外的挂历被风吹得"啪啪"响,墙上的大喇叭里播放着"春天来了"的歌。
护士把裹着小被子的孩子递给我,他的小脸皱巴巴的,嘴巴像个小喇叭,刚呱呱落地就嚷着要吃奶。
有了孩子后,两居室的房子显得更加拥挤。
婆婆、我们夫妻和孩子,四个人挤在一起,洗澡要用搪瓷盆接水,冬天冻得牙齿打颤。
半夜小军哭闹,惊醒了婆婆,我们都过意不去。
此时,小王单位又一次分房,这次我们运气好,分到了一套八十平米的三居室,而且是电梯房。
那年头,电梯房可是稀罕物,小王兴奋得一晚上没睡着,抽了一整包"红塔山"。
我们欣喜若狂,立刻决定搬进新房。
搬家前,我提议把六楼的老房子收回来,让姑姐找其他住处。
但小王犹豫了,指甲掐着手心:"姑姐一家好不容易有个安身之所,现在让他们搬出去,他们上哪儿去?"
我也觉得有些不忍心。
姑姐的孩子正在上高中,孩子写作业时,灯泡下的影子投在墙上,多么需要安稳。
再说,这些年来,姑姐也一直按时交水电费,没给我们添过麻烦。
"那就让他们继续住着吧,不过得交点房租。"我递给小王一杯热茶,"毕竟房子是我们的。"
小王和姑姐商量后,姑姐同意每月交200元房租,外加水电煤气费。
九十年代初,这个价格不算高,但也不算特别低,一个普通工人的月工资也就四五百元。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们在新家安顿下来,家里添了彩电,冰箱,小军也渐渐长大,从呀呀学语到蹒跚学步,再到背着小书包上学,时间匆匆流逝。
姑姐的儿子考上了大学,女儿也即将毕业。
他们还是住在我们的老房子里,按月交着房租和水电费,从未拖欠。
转眼到了2005年,城市里到处是高楼大厦,屋价开始疯涨。
我们小区的房子已经从当初的几百元一平米涨到了三四千元。
那时的电视上,贴身肥皂剧里的主角都开始为买房发愁,广告里的房产中介笑得比阳光还灿烂。
有一天,小王的同事来家里做客,端着茶杯闲聊中提到了房子的事。
"你们那套老房子现在得值二十多万了吧?租出去能租多少钱?"同事问道,眼睛滴溜溜地转。
我一愣,手里的茶壶差点掉下来:"我们没租给外人,是给小王姑姐住的,她每月交200元。"
同事惊讶地看着我,嘴巴张成了"O"形:"才200元?现在那个位置,至少能租1000元啊!"
这话犹如一盆冷水浇在我头上,茶壶里的水都凉了。
我从没想过,随着城市发展,那套房子的租金竟然涨了这么多。
但转念一想,毕竟是亲戚,我也不好意思要太多,血浓于水嘛。
晚上,我和小王商量这事。
他倚在阳台上抽烟,烟灰掉在睡衣上也没察觉:"姑姐对我们一直不错,再说她工资也不高,孩子还在上学,经济压力大。"
我有些不满,擦桌子的手用力得像在和桌面较劲:"可咱们也不容易啊!小军上学的费用一年比一年高,补习班一个接一个,我们的工资也不算高。"
"如果能多收些租金,对我们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我掰着手指头算账,"一个月多个七八百,一年就是一万多啊!"
最终,小王答应和姑姐谈谈,适当提高租金。
周末,我们去姑姐家,她正在阳台上晾衣服,见我们来了,连忙进屋倒茶。
我们坐在那个曾经属于我们的小客厅里,墙上贴着姑姐的全家福,这里早已不再是我们的家了。
小王吞吞吐吐地提了涨租金的事,姑姐的脸色立刻变了,手里的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
"我住了这么多年,一直按时交钱,从没欠过。"姑姐语气中带着委屈,"现在突然要涨价,是不是觉得我占了你们便宜?"
小王被姑姐的态度噎住了,最后只是象征性地把租金提高到300元。
我心里不满,但看在亲戚关系的份上,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回家路上,小王一路沉默,手指不停地敲着方向盘。
"你是不是觉得我太小气了?"我问道。
小王摇摇头:"不是小气不小气的问题,是我们确实需要考虑自己家的经济状况。"
2010年,小军上了高中。
那时候,学区房的概念开始流行,家长们为了孩子上好学校,挤破了头。
学校离家远,每天小军要坐公交车一个多小时,而早高峰的公交车总是挤得像沙丁鱼罐头。
小王提议买套学校附近的房子,方便小军上学。
但屋价已经涨到了一万多一平米,我们的积蓄远远不够,就像蚂蚁搬家,攒了一辈子也买不起一栋楼。
"要不把老房子卖了,加上我们的积蓄,凑首付买套新的?"我提议道,手心里全是汗。
小王犹豫了,指甲在掌心掐出了红印:"那姑姐怎么办?"
"都这么多年了,他们早该有自己的房子了。"我有些不耐烦,"再说,现在姑姐的孩子都工作了,应该有能力租房或买房了。"
但小王不忍心开口,怕伤了姑姐的感情,这骨肉亲情啊,就像老茧,又硬又韧。
就这样,我们继续攒钱,小军依然每天奔波在上学路上。
冬天的早晨,他穿着厚厚的棉袄,背着沉重的书包,在寒风中等车,我看着他削瘦的背影,心如刀绞。
2015年,小军考上了大学。
大学学费和生活费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光学费一年就要七八千,再加上住宿费和生活费,一年下来两万多就没了。
此时,那套老房子的市场价已经涨到了五六十万,而姑姐依然只交300元月租。
我心里的不平衡越来越强烈,像一块石头堵在胸口,怎么也咽不下去。
一天晚上,我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讲的是关于房产继承和长期占用的法律知识。
文章中提到,如果亲戚长期占用房产且支付极低的费用,在某些情况下可能会影响原业主的权益。
我突然像被针扎了一样,猛地坐直了身子:姑姐住了这么多年,会不会对这房子产生什么权利?
我越想越不安,连忙查阅了更多资料,手指在键盘上敲得"哒哒"响。
虽然最终确认只要房产证在我们名下,权益不会受到影响,但这个过程却像一面镜子,让我彻底看清了现实。
我们因为亲情,让出了自己的权益,像捧着一杯温水小心翼翼地递给别人。
而姑姐占尽便宜,却从未想过我们的难处,从一开始的感激到后来的理所当然,再到现在的拒绝变化。
更让我无法接受的是,通过邻居口中得知,姑姐这些年来一直向外人炫耀那套房子多么划算。
"我小叔子他们好欺负,"邻居学着姑姐的语气说,"我只付那么少的钱就能住这么好的房子,他们连声都不敢吭。"
听到这话,我的心凉透了,就像冬天里的一块冰,怎么也融化不了。
回家后,我双手冰凉,站在厨房里发呆,锅里的菜都煮糊了。
小王回来见我这样,吓了一跳:"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决定和小王摊牌。
晚饭后,我把查到的信息和听到的闲言碎语都告诉了他。
小王沉默许久,手里的烟燃了一大截,烟灰掉在地上都没察觉,最后叹了口气:"我也觉得这样不公平,但毕竟是亲戚,总不能把她赶出去。"
"那就涨租金!"我坚决地说,拍着桌子,"按照市场价,至少1500元一个月。如果她不愿意,就请她搬出去。"
小王最终同意了,但他整晚都睡不好,翻来覆去,床板都吱呀作响。
第二天早上,他给姑姐打了电话,说明了情况。
电话那头,姑姐先是沉默,然后情绪激动起来,声音尖得像锯子割木头。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把这房子当成自己的家。"姑姐语气中充满了愤怒和委屈,"现在你们要我付这么多钱,还不如我自己去租其他房子!"
"姑姐,我理解你的感受,但这房子毕竟是我们的。"小王试图解释,"这些年,你住的是我们的房子,付的却远低于市场价的租金。我们也有经济压力,小军上大学..."
"好啊!你们嫌我占便宜是吧?那我马上搬出去!"姑姐打断了小王的话,随即挂断了电话。
小王放下电话,脸色苍白,就像霜打的茄子。
"我是不是做错了?"他问我,眼睛里全是犹豫。
我握住他的手:"你没错,每个人都有权为自己的家做决定。"
几天后,姑姐打来电话,语气缓和了许多,像是喝了蜂蜜水。
"我想了想,你们说得也有道理。"姑姐的声音带着些疲惫,"但是我这么大年纪了,搬家确实不容易。能不能给我三个月时间找新住处?"
我们同意了,毕竟骨肉亲情,总要留些余地。
姑姐搬家那天,天气阴沉,低矮的乌云压在头顶,仿佛要下雨的样子。
小王和我去帮忙,姑姐脸色阴沉,连个招呼都没打就走了,像是赌气的孩子。
从此,我们家和姑姐家的往来少了很多,过年过节打个电话就算了,再也没有上门拜访。
小王对此感到内疚,夜里常常叹气:"是不是我们做得太绝了?"
我摇摇头,把睡衣的扣子一颗颗扣好:"这不是绝不绝的问题,而是公平的问题。她住了二十多年,享受了那么低的租金,我们从来没有怨言。现在我们有需要,提出合理要求,她却这样反应,到底是谁不懂感恩?"
姑姐搬走后,我们把房子重新装修了一下,给墙面刷上了淡蓝色的漆,换了新的地板,擦得锃亮。
然后,我们以市场价出租给了一对年轻夫妇。
每月收入比之前高了五倍多,大大缓解了我们的经济压力,小军的大学费用有了着落,我们也不用再省吃俭用了。
一年后的春节,在婆婆家的团圆饭上,姑姐也来了。
气氛有些尴尬,像是一层薄冰,谁都不敢用力踩。
大家都默契地避开了房子的话题,聊着孩子们的学业,工作,还有电视里的春晚节目。
饭后,婆婆拉着我的手,走到阳台上。
外面放着鞭炮,"噼里啪啦"的声音就像我们心中积压的情绪在爆发。
婆婆的手上有老年斑,皱纹像树皮一样粗糙,低声说道:"我知道房子的事。你们做得没错,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家负责。"
我鼻子一酸,没想到婆婆会这样支持我。
老人家活了大半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看得比我们清楚。
"你别怪姑姐,"婆婆拍着我的手背,"她那人就是嘴硬心软,过段时间就好了。"
我点点头,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原来,公道自在人心。
又过了两年,姑姐的女儿结婚,邀请我们参加婚礼。
婚礼在一个简朴的饭店举行,新娘穿着白纱,新郎紧张得手心出汗,年轻人的喜悦感染了所有人。
席间,姑姐主动走到我身边,倒了一杯茶,茶香氤氲在空气中。
"这些年,我一直觉得你们对不起我。"姑姐直言不讳,眼睛直视着我,"但最近我想明白了,是我对不起你们。那房子本来就是你们的,我住了二十多年,交那么少的钱,还理直气壮,实在说不过去。"
我没想到会听到姑姐的道歉,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边缘。
姑姐继续说道:"后来我才知道,当年你们让我住进去,是因为你怀孕爬楼梯困难。我却一住就是二十多年,连基本的感恩都忘了。"
我眼眶湿润了,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爬楼梯喘不过气的孕妇。
"姑姐,我们也有不对的地方。"我用手帕擦了擦眼角,"当初应该更坦诚地沟通,而不是一直忍着。"
姑姐摇摇头,耳环随着动作轻轻晃动:"不,是我太贪心。说实话,我早就存够了钱买房,但一直舍不得搬出去,因为住你们的房子太划算了。"
听到这话,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手里的茶都凉了。
原来,在我们为经济发愁的时候,姑姐却早已有能力买房,只是不愿放弃占便宜的机会。
"现在我也买了房子,比你们那套还大呢!"姑姐笑着说,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我终于明白,自己的房子,住着才安心。"
我们相视一笑,多年的隔阂在这一刻消融,就像春天的冰雪遇到了阳光。
正如婆婆所说,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家负责,而真正的亲情,不是无原则的付出或占便宜,而是相互尊重和理解。
回家路上,夜色如水,路灯照亮了我们前行的路。
小王握着我的手说:"这些年,谢谢你坚持做对的事。"
我靠在他肩上,闻着他身上熟悉的烟草味,轻声回答:"家是我们共同的责任,维护它的权益,也是对家人的负责。"
窗外,春风拂过树梢,新的一年已经开始。
我想,生活就像这春天的枝芽,经历风雨,才能更加茁壮。
而我们的家,也会在这份责任和坚持中,变得更加温暖、更加坚固,像一棵扎根深处的大树,迎风摇曳,枝叶繁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