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RLZ
封面 | 局外人
纵观《局外人》,我们可以从小说中发现一些客观事件:默尔索在丧母时没有情感的波动,看不到任何悲伤的情绪;在参加完葬礼的第二天与女人约会,看费南代尔喜剧演员的片子;之后间接地帮助了朋友莱蒙去羞辱一个女人;在海滩上开枪打死了莱蒙的仇人,并且最后补了四枪。
从这些事件中我们似乎看见了一个道德败坏,人性泯灭,冷漠残忍的恶人形象——不为丧母而哭泣,却在第二天与女人约会,又帮助别人去羞辱另外一个女人,最后还开枪杀人。
而在默尔索的独白中,面对作为他的对立面控诉他并希望判他死刑的检察官,默尔索似乎在以一种欣赏地态度肯定了检察官的“观察事物的方式倒不乏其清晰正确”,“说的话还是可以接受的”。
默尔索这种大方地承认检察官的陈述的态度确实让人出乎意料,与其说他是一个在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供认不讳,已经心甘情愿地准备好接受法律制裁的人,不如借用小说的名字说他是一个已经变得冷漠至极,远离了我们熟悉的、亲切的伦理世界的“局外人”。
在小说中,为丧母哭泣,为杀人忏悔便是这个“局”中捆绑着每一个人的一种关系或关联,这与默尔索和这种关系或关联若即若离的情形形成反差,前者形成局内人的世界,后者形成局外人的世界。在局内人的世界里,人的一切心理和行为都是容易理解的,都可以找到一个合理的依据。人在应该悲伤时悲伤,在应该忏悔时忏悔,一切都按着一种井然有序的状态运行着。默尔索所呈现出来的状态显然与这样一个局内人的世界有着一种十分明显的距离。
我们可以从小说中大致地看到默尔索的一段人生轨迹:上过大学,中途辍学,之后又成为了一名办公室的职员;同样,我们还可以概括出默尔索参加工作后的日常的活动范围:公司,住所,住所附近的社区,海边休闲场所。因此,我们可以看到,默尔索实际上是生活在这个局内人的世界里的,他的绝大多数活动与这个世界都构成了一种互动关系。但又不可否认的是,默尔索的确在以一种局外人的身份对这个世界的诸多事情无动于衷,他似乎肉体参与其中,精神冷漠麻木,游离在外,最后实际上形成了对这个局内人世界的一种退出的状态。
人的任何一种特征表现都不会无缘无故形成,必然有具体的原因推动其形成,我们可以试着对默尔索退出局内人世界的原因作出探讨。
默尔索作为一个有工作的人,他每周一到周五都需要在公司上班,以此为公司带来效益,而公司的运转又会为社会创造价值,带动社会的发展。显然,这是社会得以发展对每个人提出的一种要求,要求他们在社会中拥有一个岗位,担任一定的社会职能,每日劳动,这样才可以使得社会从上往下集结在一起朝着文明的方向前进。
当默尔索步入社会正式参加工作时,这种特征就会变得明显起来,他无法再像小时候那样在快乐的童年中充分发挥自己的天性。这样一种占用大部分时间的社会职能往往会侵入默尔索的潜意识之中,挤出其他重要的事物,最后单方面地控制着默尔索,尤其对于单身独居的默尔索来说——母亲在养老院,没有结婚。这一点在某种程度上就会导致成年的默尔索与母亲之间的情感必然不会再像童年的默尔索与母亲之间的情感,曾经的亲密无间会逐渐拉伸为一段遥远的距离。
正如《非理性的人》中所提到的,“在一个仅仅要求人胜任他自己特殊社会职能的社会里,人就会变得和这种职能等同起来;而他的存在的其余部分充其量任其自然——通常被弃置到意识表层下面而被忘却。”当默尔索在为母亲守灵到第二天清晨时,默尔索看到“马朗戈和大海之间的山岭上空,一片红光。从山上吹过的风带来了一股盐味。看来是一个好天。”面对这种久违的自然风景,默尔索感叹到“我很久没到乡下来了,要不是因为妈妈,这会儿去散散步该多好啊。”
因此,我们可以看到默尔索身体中有对自然美的一种审美直觉,这是除了人在社会中担任一定的社会职能外人的一个重要标志之一,是人不可抹灭的一种直觉。但由于默尔索长期在那个一体化的社会中担任一定的社会职能,从而这种被视为人的标志之一的审美直觉就逐渐被压抑了。即便是默尔索喜欢去的海滩也难以调动他的这种审美直觉,因为在默尔索眼中那里更多的是社会提供的一个休闲场所而已。
因此,默尔索已经习惯于自己作为一个拥有岗位的人的身份,从默尔索步入社会参加工作开始,他就意味着将在一种无所察觉中遭遇这种变化,而在此之外的其他属性必然遭到压抑。但是,社会职能以外的属性作为人本身所固有的一部分又不可能真正地消失,只是被遗忘到了潜意识层中,它们会在某些时刻蠢蠢欲动,与意识层面中那个一体化社会所赋予的东西发生碰撞。而默尔索又无法真正把握它们,往往只会在混沌之中感觉到有一股力量扰得他心神不安。
这个时候,默尔索对于强烈的阳光,灯光的反感似乎变得可以理解,因为它们都代表着一种强势而明确的存在。那种无法明确的混沌中的蠢蠢欲动会被默尔索所捕捉到,形成一种干预,从而使他无法顺畅地参与进局内人的世界里。
同时,默尔索作为一个担任一定社会职能的人,每周一到周五在一家公司上班。那这自然会意味着一种机械重复,当默尔索自己察觉到这种机械重复时,那这点同样可以使默尔索产生异化,退出局内人的世界。我们实际上可以看出默尔索的人生轨迹。当老板给了默尔索前往巴黎发展事业的机会时,默尔索却拒绝了。
老板认为默尔索没有雄心壮志,而默尔索却认为“我上大学的时候,有过不少这一类的雄心大志。但是当我不得不辍学的时候,我很快就明白了,这一切实际上并不重要。”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默尔索曾经上过大学,并是一个有梦想的青年,但中途辍学,之后像小说中描写的那样,默尔索进了一家公司上班,成为了一名办公室职员。因无暇照顾母亲,所以将母亲送进了养老院,自己过着独居的生活。
在默尔索参加完母亲的之后的那个星期天,默尔索只是蜗居在家中消磨时间。抽烟,睡觉,简单应付饥饿的肚子,然后在阳台上饶有兴趣地观望大街上的人来人往,这是默尔索星期天所有活动。客观上来讲,默尔索的确只是在消磨时间,无所事事地度过这个星期天,而从默尔索的独白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实际上已经习惯了这种方式,并且自得其乐。
“我也把椅子倒转过来,像卖烟的那样放着,我觉得那样更舒服。”“其中有一个甚至对我喊‘我们赢了他们。’我点点头,大声说:‘对。’”无论是默尔索随性所欲地调整自己的坐姿,还是他与大街上的运动员的互动,我们都可以看到,默尔索对于自己的生活方式是满意的。但当晚上默尔索从阳台回来时,我们可以看到默尔索的态度发生了转变,“我想星期天总是忙忙碌碌的,妈妈已经安葬了,我又该上班了,总之,没有任何变化。”
从这两处我们感受到默尔索的某种精神状态:对他来说,周一到周五的工作俨然成为了默尔索心里首要的一件事情,周末的结束,意味着他“又该上班了”,这继而说明了上述成为一个岗位上的人对默尔索的某种控制。
同时,“总之,没有任何变化。”表明着默尔索的一种价值观,可以看到默尔索思想的立足点,即生活是一成不变的。在《西西弗神话》中,加缪曾经论述到“起床,乘电车,在办公室或工厂工作四小时,午饭,又乘电车,四小时工作,吃饭,睡觉;星期一、二、三、四、五、六,总是一个节奏:绝大部分时间里这条道路很容易沿循。
一旦某一天,“为什么”的问题被提出来,一切就从这带点惊奇味道的厌倦开始了。”正是默尔索在绝大多数时间里,都是按着一种一成不变的节奏生活、工作,默尔索深深地察觉到了这一点,从而产生的一种厌烦的状态,虽然还是像以往那样生活、工作,但曾经的秩序必然不再使他亲切,而是一种强烈的陌生感取代了熟悉感,这个时候默尔索便从曾经的世界中退了出来,又要去面对一件机械重复的事情了。
应该说,生活的机械重复是超越社会和时代的,人无论处在哪个历史阶段都会不可避免的。同时,不同于一体化的社会给人带来的个性的压抑,默尔索对于生活的机械重复是有着一个明确的察觉到了,并进入了意识层面。当默尔索一旦察觉到了这种机械重复后,发觉了一种可笑性,曾经生活的秩序便会失灵。默尔索就会坠入到虚无之中,所有的意义都不复存在,人的每一种努力都找不到意义来支撑。这个时候,默尔索就会冷漠麻木,只会考虑自己来自身体上的习惯和欲望,如行尸走肉般活着。
在小说结尾,默尔索因为神甫一再称呼自己为默尔索的父亲而被惹火,从而使读者最后得以看见小说中从未出现过的默尔索情感外放的状态,即愤怒。默尔索在愤怒中滔滔不绝地抒发着自己作为局外人的见解,在一气呵成的宣泄之后,默尔索的反应是“我累极了,一下了扑倒床上。”
同时默尔索有所顿悟,“很久以来,我第一次想起了妈妈。我觉得我明白了为什么她要在晚年又找了一个‘未婚夫’,为什么她又玩起了‘重新再来’的游戏”,“我也是,我也感到准备好把一切再过一遍。”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默尔索在愤怒后精疲力竭,并最后获得了一个不同于小说之前所展现的状态——他得到了一个新的开始,准备把一切再过一遍。
只不过,默尔索将要迎接他的死刑,小说也在这里结束了,但是这个结局却值得我们思索。人在愤怒中与愤怒的对象决裂,在决裂后会重获一种新的平静。默尔索最后展现的愤怒实际上却可以帮助他获得一种与曾经生活的决裂状态,在决裂之后就会得到一些新的东西,以便于可以开始新的生活。
前面提到,默尔索所处的社会是一个既要求稳定的秩序,同时也要求自身得以发展的一体化社会。人们往往会以一种肯定性的思维参与其中,发挥自己的社会职能,以便推动社会的发展。因此,一体化的社会往往会使得整个社会由上往下集结在一起从而带有单向度的性质。“单向度”一词来自马尔库塞,他觉得“发达资本主义以前的社会是双向度的社会,人们可以合理地并且批判地考虑自己的需求。而现代文明,在科学、艺术、哲学、日常思维、政治体制、经济和工艺各方面都是单向度的。”
在发达资本主义的社会中,社会的各种完善的制度为人们的生活提供各种保障,人们生活的忧虑会消失并且与社会达成一种积极合作的关系,人也会逐渐丧失不同方向的向度。单向度的社会在使人朝着一个光明的方向奋力前进时,却又让人面临着跌入黑暗的危险。人们会不加怀疑地过于贴紧社会,一旦和社会之间出现某种裂痕,诸如默尔索察觉到生活的机械重复时,便会由于缺少不同方向的向度的加持和牵引,容易陷于一种试图抽身却无力动弹的困境中。
单向的异化使人越走越远,成为非人,他们异化的这条路上越走越远。人的个性也会逐渐遭受压抑,只会在某些时候作为人的生命本真而蠢蠢欲动,却又因为长久地无暇顾及而无法真正地把握,最后在单向度的各种事务中回到过往的状态。而人只有在明了之后方能做出正确选择,会调整他的方向。因此,双向之间的角力便可以使人留下,才可以保全人的个性。
对于人每日会进行机械重复的生活这一点,加缪在《西西弗神话》最后一篇中为我们描绘了西西弗的英雄形象——西西弗受到宙斯的惩罚,将一块巨石推到山顶,石头由于自身的重量又滚下山去,日复一日地重复这个动作。从这里我们看到一种隐喻的东西,西西弗每日重复推巨石的动作和默尔索每日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的生活都是单调机械的。实际上,除了默尔索,每个人的生活都是如此。
加缪在《西西弗神话》中写到,“今天的工人终生都在劳动,终日完成同样的工作,这样的命运与西西弗的命运同样荒谬。但是,这种命运只有在非常少的时刻,只有在工人变得有意识的时刻才是悲剧性的。”因此,当他们真正意识到这种单调机械时,必然也会产生一种痛苦,曾经习以为常的生活会在这种发现中反而成为一种自己正在遭遇的苦难。最后默尔索也因此坠入虚无之中,发生异化,从曾经的世界中退了出来,成为了一个游走在外围的局外人。但是如加缪所说,他感兴趣的“不是将荒谬作为人的终点,而是以此为起点,探讨人如何在荒谬中生活”。
加缪对西西弗每日重复推动巨石的惩罚的见解是“如果有一种个人的命运,就不会有更高的命运,或至少可以说,只有一种被人看作是必然的和应受蔑视的命运。”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两个关键因素,“被人看作是必然的”和“应受蔑视的”。
前者告诉我们人应当主动承担自己每日机械重复的生活,后者则是人对机械重复的命运的蔑视。每个人都无法避免每天机械重复的劳动,因为,生活的网会将人拉进其中,人由生活而开始一种机械重复的劳动。人的对机械重复的拒绝是一种逃避而不是反抗,因为他否定了人需要生活的事实。而人对机械重复的蔑视则是来源于人的激情。
在小说中我们并不是不可以看到默尔索身上的激情。当默尔索和玛丽在莱蒙的介绍下认识了马松夫妇,他们互相寒暄,问候,表达自己的礼貌客气,整个过程都是充满着欢声笑语。在这种氛围下,默尔索看着“他的妻子已经和玛丽又说又笑”,“也许是第一次,我真想到我要结婚了。”正是这种人与人之间的友好相识、相处的美好触动了默尔索,使得默尔索感受到了生活的美好,从而可以看出默尔索身上是有生活的激情的,只不过因为他成为一个岗位上的人被压抑了。
因此,对机械重复的生活的蔑视是不将它作为人遭遇的一种惩罚,不因此产生悲观绝望的情绪,坠入虚无之中,而人的主动承担则表明着这是人生所必须经历的,是人的生活所需要的,人通过生活获得秩序,对它的否定和逃避则是对人的生活的否定和逃避,那最后的结果便是带来一种混乱。
默尔索作为一个在一体化的社会中担任一定社会职能的人,每日进行着机械重复的生活,生活看似平静温和,没有波澜,但实际上他时刻面临着不合理的地方以及由此可能带来的危险,只有保持着一种足够的清醒的意识,维持对生活的激情方能保证自己不会被吞噬,才能争取到幸福。正如加缪所言,“我总有印象是生活在大海上,受到威胁,然而心中存有巨大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