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我从51团英买里分场四大队调到分场“一D三反”办公室工作。
原因有点可笑。我只上过初中,从1965年底时开始写日记,从不间断。大多是学毛选的体会。坚持数年,果有进益。日记是一气呵成,先要打好腹稿。
我逐渐养成了观察事物分析事物的习惯,养成动笔之前先周密思考的习惯。没想到分场党委王书记发现了我。说我“文笔流畅”,决定在工宣队几十人中选调我。
世有伯乐而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我非千里马,也没长嘶于盐车之下,王祥书记却发现了我。
在英买力分场工作的半年是我收获最多的半年,我对维吾尔人、维吾尔文化有了更深刻的更理性的了解。这些知识深刻影响了我的一生。
分场场部与大队人文环境完全不同。大队里接触的大多是没有文化的“迪罕”(农民),而分场部的维吾尔族干部有几个精英人物。他们十分尊重汉族干部,尊重工宣队。对此,我常有“知识浅薄,愧对尊重”之感。
教导员衣沙克,瘦红脸,宽眼睛,性格急躁,处事果断,汉语流畅。民政干事库完肉孜,圆白脸,头发微黄,有点傲气。
武装干事伊敏,头发有点自然卷,性格活泼,聪明活泼。这三人都是转业干部,在部队是一个连队,衣沙克是指导员,那两位是排长。
这个少数民族连队参加过中印边界反击战,著名的战斗英雄司马义艾买提就出自这个连队。
在这荒僻偏远之地,竟然工作着全国战斗英雄的战友,使我顿感意外又大为崇敬。
与他们交谈,我深切感到这些少数民族干部是非常可靠的,能力很强。尤其是少数民族群众对他们非常崇拜,他们说话比我们灵得多。那才是“一句顶一万句。”
也许是我对维吾尔文化的强烈好奇心好学精神感动了他们,他们很高兴向我传授知识。
我开始下功夫学维吾尔文字。命运赐于我一个天才的老师。他叫宋赴前,中央民族学院维语系毕业。刚出校门就被发配到图木舒克接受“再教育”,分配给王祥书记当翻译。
他细条个儿,戴着眼镜,一幅文弱书生的样子。为人彬彬有礼,非常朴实。
他给我教维文时一脸老学究的严肃认真。
先从字母开始,28个字母,32个发音,一个个过关。有时一个舌弹音发音不准,他立即拉下脸来:“发音不准!重来!没事舌尖不停地舔门牙,卷舌吐音!”
幸亏我在夏巴扎背着王书记那个胖小子逛巴扎学了点维语,有点基础,很快过了发音、书写两道大关。
接着是语法。初中三年,我学了三年俄语而且成绩优秀。他教的维语语法名词变格、动词变位、三个时态等,我一听就懂。他十分高兴,加快了教学进度,很快由单句到了复句。严肃中也有活泼。
他讲了图木舒克翻译们的笑话:汉族干部下象棋,说“今天我们决一雌雄”。旁边的维吾尔族干部问翻译“啥叫决一雌雄?”翻译想了想说“决一雌雄”就是“分清是公的还是母的”。
又问“胸有成竹”啥意思?翻译有点为难,因为新疆没有竹子,灵机一动就翻成“肚子里一根芦苇。”那位干部听了心里想:“分清公母、肚子里有芦苇那不就成了牛羊啦!”
大笑之后,我的学习兴趣更浓了。维吾尔文化极其丰富,像大海一样宽阔雄浑,气象万千。
肉孜的妻子努尔古丽当过老师,任分场秘书,喜欢唱歌。她对我学维语很欣赏,送给我一本维文《革命歌曲大家唱》,教我唱歌。
我从小就有小小的文艺天才,粗通简谱,一学就会。当她听我用维文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红色娘子军连歌》《毛主席的恩情写不尽》等歌时,眼睛又大又亮,惊喜赞赏。
我细心观察维吾尔人的民俗民风,从中领悟了很多历史文化知识。我不耻下问,刨根问底,那些维吾尔族知识分子常常被我感动,常给我讲维吾尔人的故事传说,民俗民风。
我得到了绝大多数汉族人没有得到的文化财富。
我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如饥似渴学习维吾尔文化。对自己的主要工作渐渐失去了兴趣,也不再尽心尽力了。
奇怪的是王祥书记从不批评我“工作怠慢”,反而尽量给我少安排工作,使我有更多时间学习维吾尔文化。
而衣沙克教导员那些维吾尔族干部们,流露出一种心理:在图木舒克“阶J敌人”越少越好,多了丢我们维吾尔族人的脸。他们民族自尊性很强。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天坐着马车从清真寺走过,见我眼睛里流露出新奇的神色,伊敏说:“我们维吾尔老百姓有这么一句话,阿訇的话可以听,人不能看;作家人可以看,话不能听。你知道什么意思吗?”我摇摇头。听了他的解释,又琢磨半天才弄明白这话的意思。
他说,阿訇的话来自《古兰经》,当然是好话,教人行善遵守教规等等,这话要听进去。但是,阿訇本人他自己做不到,比如他宣传教规不准喝酒,他自已就偷偷摸摸喝。
再说作家,知识分子西装革履,一表人才,人模人样,可是一看他写的“话”(文章),男女之间乌七八糟的事情,污染人心。所以只能看人,不能听他的话(文章)。
我心里赞叹,维吾尔人真是充满智慧的民族!
在维吾尔族知识分子面前,我为自己的知识浅薄而暗自惭愧。我贪婪地倾听、观察、思考,走近了这个民族。知识丰富了,良知才有价值。
事实是,支边青年可以“打回老家去”,“三块钢板”们可以内调,我们“九二五”起义的黄埔子弟往哪儿走?没有退路,只有与西域故土共存亡。
我必须学好维吾尔语,他们是这里的多数民族,而“少数民族”是我们留在这里的汉族。
我学维吾尔文字的劲头更足了,宋老师十分赞赏我的聪明好学,教得特别认真。
1970年10月,工宣队结束了在图木舒克的“支左”任务,接到通知返回42团。
我反思在这里近一年的经历,想了许多许多。
半年来,我的惟一收获是真正走近了维吾尔人,学了点维吾尔文,仅仅入门,这就足够我受用半生了!
我没有想到,我学的那一点点维吾尔文,在命运的关键时刻起了重要作用。
1974年底,团校学生们向贫下中农宣传队提出:英语是资产阶级语言,维语是贫下中农语言,要求学维语。
我于是脱颖而出,进了人人向往羡慕的团部中学,当了老师。我是惟一被抽往学校当老师的干部。我到学校教维吾尔文。
文/陈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