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万存款
"儿子,你爸住院的钱,得你来出了。"
母亲坐在我家那张她亲手缝制的沙发罩上,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说今天买白菜花了多少钱。
我一愣,手中的搪瓷茶杯在半空中停住了。
"妈,爸不是突发心梗吗?您二老不是有一百多万存款吗?"
"那钱不能动。"
母亲的目光避开我,看向窗外那棵已经二十多年的老槐树,树叶在九月的风中沙沙作响。
"你是他儿子,该你负责。"
我放下茶杯,茶水晃动着,声音不自觉提高:"您和爸辛苦大半辈子攒的钱,不就是为了老了能用吗?现在爸病了,您倒舍不得了?"
母亲没说话,只是抿紧了嘴唇,脸上的皱纹像是刻进了肉里。
九十年代末,我从省师范大学毕业后留在省城的一所中学教书。
父母仍在县城生活,靠着父亲在机械厂的固定工资和母亲在单元楼下开的小卖部收入,竟也一点一滴攒下了百万存款。
这在我们县城,已算是殷实之家了,邻居们私下都称他们"万元户"。
我记得小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母亲能把一块钱掰成两半用,每次去供销社买东西,她都要反复算计,把钱捏得紧紧的。
看着母亲佝偻的背影,我突然想到,这个曾经为了省几分钱,宁愿走半小时去更远批发市场买菜的女人,怎么会在丈夫生病这种大事上吝啬呢?
但当时的我,被怒火和不解蒙蔽了双眼,看不到这个简单问题背后的复杂答案。
那天之后,我不仅承担了父亲全部的医药费,还请了专业护工照顾他的起居。
每周回家探望时,总见母亲神色疲惫却执拗地守在病床前,眼下的黑眼圈如同淤泥,却从不肯动用那笔存款。
"老板,您看上去很累,要不要回去休息一下?我会照顾好您爸爸的。"护工小刘轻声对我说。
"没事,我妈在这儿呢。"我揉了揉太阳穴,"她不肯回去。"
小刘欲言又止地看了母亲一眼,低声道:"您妈昨晚一夜没合眼,就坐在那把椅子上。"
邻居们的闲言碎语不知怎么传到了我耳中。
"老杨家那媳妇真抠,老头子病成那样,还得儿子掏钱。"
"聋子楼梯——耳边风,劝她也没用。"
"听说他们家有一百多万呢,存着干啥呢?真是个守财奴。"
随着这些话越传越广,我心里的怨气像灌了水的海绵,越积越重。
深秋的夜里,医院走廊格外寂静。
我提前下班赶到医院,却在走廊拐角看见母亲独自坐在长椅上,肩膀微微颤抖。
走近才发现,平日坚强如铁的母亲在无人处悄悄抹泪,豆大的泪珠滚落在她那件穿了至少八年的灰蓝色毛衣上。
我没出声,悄悄退了回去,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心跳如鼓。
那一刻,我心里的怨恨忽然变成了疑惑。
夜深人静时,那个画面反复在我脑海中浮现——母亲孤独的背影,颤抖的肩膀,和那滴在昏暗灯光下闪烁的泪珠。
到底是什么,让这个倔强的女人在暗处流泪?
到底是什么,让她宁愿承受外界的非议,也不愿动用那笔钱?
那笔钱对她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带着这些疑问,我开始更加留心观察父母之间的互动。
父亲病情渐渐稳定后,医生允许他短时间下床活动。
那天下午,我去病房时,看见父亲靠在窗边的椅子上,母亲在给他削苹果。
"你别削那么厚,浪费。"父亲小声嘀咕。
"皮上有农药。"母亲头也不抬,继续专注地削着。
"咱家有钱。"父亲嘟囔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心虚。
母亲的手突然停了下来,眼神变得锐利:"那钱不能动,你知道的。"
父亲立刻噤声,眼神闪烁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这个简短的对话,在我心中投下了一颗石子,激起层层涟漪。
我约母亲在家门口的小公园散步。
秋风卷着金黄的银杏叶,母亲的脚步比从前慢了许多,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妈,那笔钱,到底为什么不能动?"
我终于问出了这个困扰我多时的问题。
母亲停下脚步,看着远处的老槐树,树干上的裂痕如同岁月在她脸上刻下的纹路。
"都是过去的事了。"她轻声说。
"我有权知道。"我固执地追问,"爸生病了,需要用钱,可您却宁愿让我出,也不肯动用积蓄,这里面一定有原因。"
母亲沉默良久,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你爸以前..."
她顿了顿,声音几乎微不可闻:"赌过。"
我怔住了。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一直是个勤勤恳恳的工人,从未想过他有这样的过往。
"那是九二年的事了。"
母亲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目光飘向远方。
"那会儿厂里效益好,你爸当了车间主任,手里宽裕,就跟几个朋友学会了搓麻将。"
母亲的声音很轻,仿佛在讲述一个与她无关的故事。
"先是小赌,后来越赌越大。有一次,他把当月工资全输了,连你的学费都没了。"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那年我上初中,对家里的经济状况懵懂无知,只知道埋头读书。
"后来呢?"我问。
"后来我跟他闹,说要带你回娘家。"
母亲的眼神变得坚定,那是我熟悉的倔强。
"他才清醒过来,发誓再不碰牌桌。"
母亲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她那个旧皮包的搭扣。
"这些年,他守住了承诺,我们也攒下了这笔钱。但我总怕万一..."
她声音哽咽,"万一他哪天又犯老毛病,我们一家老小怎么办?这钱我得看着,不能动。这是我们老两口的保命钱啊。"
我沉默了。
恍然间明白,多年来母亲的固执和坚持,原来是对家庭的另一种守护。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中浮现出儿时的片段。
那是九二年冬天,我记得母亲突然说家里没钱了,一连几天晚饭只有白菜萝卜。
父亲整夜不回家,回来时常带着一身酒气。
他们关起门来争吵,我趴在门外,听见母亲压抑的哭声。
当时我以为是父亲的工厂效益不好,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原因。
次日,我去医院看父亲。
他靠在床头,面色比前几天好了许多,正在翻看一本旧杂志。
"爸,妈都告诉我了。"我轻声说。
父亲的手一颤,杂志掉在了床上。
他抬起头,眼睛湿润了,他艰难地开口:"当年是我糊涂...你妈这些年攒钱不容易,你别怪她。"
"我不怪。"
我握住父亲粗糙的手,那手上的老茧是几十年辛勤劳动的见证。
"您安心养病,钱的事不用担心。"
父亲的眼角滑下一滴泪,他别过脸去,像是不愿让我看见他的脆弱。
"你妈跟着我,吃了不少苦。"
他低声说,"那些年,我差点毁了这个家。"
我第一次听父亲提起往事,心中五味杂陈。
"后来,我发誓要补偿她。你上大学那会儿,我们省吃俭用,就为了攒钱。"
父亲的声音越来越低,"可那赌瘾就像一个魔咒,有时候半夜我还会梦到牌桌,醒来全身冷汗。"
我突然理解了母亲的固执——那不是吝啬,而是恐惧和警惕,是对家庭的一种保护。
"爸,那都过去了。"我握紧他的手,"您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养病。"
十月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病房里,我看着父亲苍老的面容,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家人之间,最珍贵的不是金钱,而是理解和信任。
或许每个家庭都有难言之隐,唯有坦诚相待,才能真正走到一起。
那天晚上,我约了母亲在医院食堂吃饭。
她还是那么节俭,点了最便宜的两个菜。
"妈,我想通了。"我给她盛了一碗汤,"您守着那笔钱,是对的。"
母亲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您和爸辛苦了大半辈子,那钱是您的保障,我理解。"
我停顿了一下,"爸的医疗费我来出,您别担心。"
母亲的眼圈红了,她放下筷子,拍了拍我的手:"傻孩子,你工资不高,还有家庭要养,妈不是真要你出那么多钱。"
"那您为什么...?"
"我只是不能在你爸面前松口。"
母亲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那笔钱,就是要在他面前守着,让他知道有些线不能碰,有些事不能再犯。"
她眼中流露出复杂的情感,"这些年,他很努力,很自律。但我得让他记住教训。"
我恍然大悟,原来母亲的固执是一种策略,是对父亲的一种无言提醒和警示。
"其实,我早就悄悄拿了一部分钱垫付医药费。"
母亲不好意思地笑了,"就是不能让他知道。"
听到这话,我突然笑出了声。
这个看似倔强的女人,内心却比谁都细腻和深沉。
"妈,您真是...高明。"
母亲不好意思地摆摆手:"什么高明不高明的,过日子就是这样,又当爹又当妈的,总得有些自己的门道。"
回家的路上,我看到路边的小店在卖柿子。
那鲜艳的橙黄色勾起了我的回忆。
小时候,家里最困难的那段日子,母亲总会在秋天买一些便宜的柿子回来,晒成柿饼,挂在屋檐下,说是过年的时候吃。
我忽然记起,那正是九二年的冬天,家里最拮据的时候。
母亲用仅有的钱,给我买了一点甜食,让那个艰难的冬天不至于太过苦涩。
我买了几个最大最红的柿子,回到医院。
父亲已经睡了,母亲坐在床边看护。
"妈,给您买了柿子。"
我把洗好的柿子递给她。
母亲接过柿子,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你还记得啊?"
"当然记得。"
我坐在母亲旁边,"那时候您总说,苦日子熬过去了,就会甜起来,就像柿子,越熟越甜。"
母亲轻轻抚摸着柿子光滑的表面,脸上浮现出怀念的神色。
"那会儿,真的很难。"
她低声说,"你爸输光了工资,我只能靠给邻居洗衣服挣点钱。"
"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还小,只要好好读书就行。"
母亲的脸上浮现出一种特有的坚韧,"日子就是这样,有苦有甜,关键是熬过去。"
我突然意识到,正是这种坚韧,支撑着我们家度过了那段艰难岁月。
也正是这种坚韧,让母亲固执地守护着那笔存款,守护着这个家。
父亲的病情逐渐好转,医生说再观察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一天下午,我在病房外偶然听到父母的对话。
"老杨,这次出院后,咱们得好好规划以后的生活了。"
母亲的声音温柔却坚定。
"你说得对,我听你的。"
父亲的语气里带着愧疚和顺从。
"那笔钱,还是你来保管。"
我听到父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这些年不容易。"
"咱们都不容易。"
母亲的声音哽咽了,"只要你好好的,其他都不重要。"
听到这里,我悄悄离开,不忍打扰他们难得的温情时刻。
出院那天,天气晴朗。
父亲坐在轮椅上,母亲推着他,我在一旁陪伴。
阳光下,父亲的脸色红润了许多,母亲的背影也不再那么佝偻。
"爸,妈,我请了两周假,在家陪你们。"
父亲笑了:"不用麻烦,我没事了。"
母亲却拍了拍我的肩膀:"留下吧,陪陪我们。"
那两周是我成年后与父母相处最长的一段时间。
闲暇时,我们一起整理了家里的老照片。
父亲指着一张泛黄的合影说:"这是你上初中时拍的,那会儿我们厂里效益最好。"
我注意到他没有提起那段赌博的日子,但从他闪烁的眼神中,我知道他记得。
母亲在厨房忙碌,飘来阵阵香味。
"今天做了红烧肉,你爸最爱吃的。"
她擦着手走出来,脸上带着久违的笑容。
晚饭时,父亲举起杯子:"谢谢你,儿子。"
我知道他指的不仅是医药费,还有这段时间以来的理解和陪伴。
"爸,咱们是一家人。"
我也举起杯子,"家人之间不说谢谢。"
母亲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们,眼中闪烁着泪光。
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家的温暖和亲情的力量。
那笔存款的事,我们再没提起过。
但我知道,它对我们家的意义,早已超越了金钱本身。
它是母亲对家庭的守护,是父亲改过自新的象征,也是我们一家人共同经历苦难后的见证。
临走前的晚上,我和父母坐在小区的长椅上乘凉。
"儿子,以后别记恨你妈。"
父亲突然说,"她那样做,都是为了这个家。"
"我知道,爸。"
我看向母亲,她正望着远处的路灯,眼神柔和。
"妈,您辛苦了。"
母亲摆摆手:"哪里的话,养儿养女,不就是为了将来有个依靠吗?"
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只是没想到,会让你承担这么多。"
"我不觉得是负担。"
我真诚地说,"这次经历让我明白了很多。"
回省城的火车上,我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思绪万千。
人世间的亲情,就像那棵老槐树,看似普通,却在岁月的洗礼中生根发芽,枝繁叶茂。
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故事,有欢笑,有泪水,有误解,也有和解。
正如那熟透的柿子,经历了秋霜的洗礼,才会变得愈发甘甜。
母亲守护的那笔存款,表面上是钱财,实际上是一个家庭的安全感和尊严。
而我,也在这场风波中,真正理解了父母的付出和苦衷。
火车驶入隧道,车窗变成了一面镜子。
我看见镜中的自己,眉宇间竟与父亲有几分相似。
那一刻,我明白,家人之间最珍贵的纽带,不是血缘,而是相互理解的心灵。
而那笔存款的故事,也将成为我们家庭记忆中,一段刻骨铭心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