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迟暮青春
"爸,我再煮一碗?"我问道,手里端着小锅。
"不用了,我吃饱了。"儿子头也不抬,眼睛盯着手机屏幕。
窗外的晨光还没完全散开,我家小院里的柿子树叶子打着卷儿,像极了我这干瘪的人生。
小明明从卧室里哭喊着跑出来:"爷爷,爷爷,我要上厕所!"
五十九岁的我,本该享清福的年纪,却在做着年轻父亲的活计。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小伙子,如今只剩下脸上的褶皱和手上的老茧。
我叹了口气,放下锅子,牵着明明的小手往卫生间走去。
八十年代末,我在国企当技术员时,单位分了这套两居室。
那时候的喜悦还历历在目,领钥匙那天,我和妻子张秀芬激动得一晚上没睡着。
我们买了新柜子,缝了新窗帘,连墙角都贴了喜气的花。
儿子赵伟刚出生不久,躺在我们东拼西凑买来的小木床里,圆乎乎的脸蛋让我们对未来充满希望。
"咱家赵伟,将来一定能考上大学,有出息!"这是我常挂在嘴边的话。
谁能想到,三十年后,我家成了这般光景:儿子三十岁,研究生毕业却离了婚,带着三岁的孙子回家啃老,我和老伴还得养着这一老一小。
"明明,来,爷爷给你穿裤子。"我蹲下来,膝盖发出咯吱的响声,像是在提醒我岁月不饶人。
"爷爷,疼吗?"明明用他那双清澈的眼睛望着我。
我咧嘴笑了:"不疼,爷爷壮着呢!"
其实,何止是膝盖,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昨天扫院子时,我弯腰捡树叶,腰一下子锁住了,差点儿没站起来。
老伴看着我这样,经常在厨房里抹眼泪。
"你说咱俩辛辛苦苦把儿子拉扯大,供他上大学,考研究生,怎么到头来,还不如隔壁老李家那没读过书的儿子?"她常这样问我。
我总是沉默,因为我也不知道答案。
楼下王大妈每次见了我都要叹气:"老赵啊,你这命苦啊,养儿防老,现在倒养起老来。"
"老王啊,这话可不敢乱讲,伢子有伢子的难处。"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
有苦难言,这苦只有嚼在嘴里的人才知道是什么滋味。
赵伟大学毕业那年,是我这辈子最光彩的时刻。
单位里的同事都羡慕我:"老赵家有后生了!这么大个儿公司要你儿子,工资比咱们厂长还高!"
那时候,我走路都是昂着头的,腰板挺得比二十岁还直。
儿子赵伟大学毕业后,进了家外企,风光了没两年就辞职创业,结果血本无归。
他辞职那天,我和老伴整整吵了一宿。
"好好的铁饭碗不要,去瞎折腾什么创业?那些个老板是你能比的吗?"我气得拍桌子。
"爸,现在不比以前了,年轻人就应该有闯劲!"儿子梗着脖子回嘴。
"你懂个屁!"我气得摔门而出。
要是知道后来的结果,我宁愿那晚把他腿打断也不让他去创业。
头两个月,儿子天天兴高采烈,电话里跟我们说生意红火。
第三个月开始,电话越来越少。
半年后,他突然回家,脸色蜡黄,说公司倒闭了,欠了一屁股债。
那天晚上,我听见他在房间里抽泣的声音,想进去安慰几句,却不知从何说起。
我和赵伟之间,似乎隔了一道墙,我们都不知道如何跨越。
他媳妇李晓琳受不了贫穷日子,孩子才一岁多,带着当初十万彩礼卷铺盖走人,留下小明明和一堆债务。
从此,儿子像变了个人,整日沉默寡言,常常深夜还对着电脑敲敲打打。
早上起来,我总能看见客厅里的台灯还亮着,儿子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电脑屏幕还闪烁着诡异的光。
"又熬夜了?身体要紧啊!"我叹息着给他盖上毯子。
老伴常在饭桌上数落他:"三十岁的人了,还不知道收心,整天捣鼓那些没用的东西,钱哪来的?还不是你爸妈的退休金?"
儿子垂着头,默默扒拉着碗里的饭,一句话也不说。
我曾以为他是在打游戏消遣,逃避现实,直到那天无意中瞥见他的屏幕——密密麻麻的程序代码。
那些字符对我来说如同天书,但我突然意识到一个事实:原来,儿子没有放弃,他在偷偷学习编程,准备东山再起。
这个发现让我既欣慰又心酸,可我选择了沉默,不去捅破那层窗户纸。
或许,他需要的不是我的唠叨,而是一个安静的港湾,让他重新找回自信。
每天清晨,我都会早早起床,煮一锅热腾腾的稀饭,切两盘小菜,再炒个鸡蛋。
我知道儿子熬夜后定会饿,这是我能做的最朴素的支持。
院子里的那棵柿子树是儿子小时候亲手栽下的。
那年他才五岁,从幼儿园带回来一颗种子,非要种在院子里。
"等长大了,爸爸妈妈就能吃到我种的柿子了!"小家伙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谁曾想,这柿子树竟真的活了下来,如今枝繁叶茂,每年都结满沉甸甸的果实。
可儿子却像风中的落叶,找不到归宿。
去年冬天,小明明突发高烧,烫得像个小火炉。
我焦急地打电话给儿子,却始终无人接听。
老伴腿脚不便,我只好一个人抱着滚烫的孙子奔向医院。
夜里十点,寒风刺骨,我在寂静的街道上踉踉跄跄地奔跑,生怕耽误了孩子的病情。
"爷爷,我疼..."明明小脸通红,虚弱地靠在我肩上。
"不怕,爷爷在呢,马上就到医院了。"我强忍着酸楚,加快了脚步。
在医院刺眼的白炽灯下,我望着输液的小明明,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
脑海中浮现出三十年前,同样是这家医院,同样是冬夜,我抱着发烧的儿子彻夜未眠的场景。
那时的赵伟也是这般大小,发着高烧,瑟瑟发抖。
我和妻子轮流抱着他,连哄带骗地让他喝下苦涩的药。
"是不是对他太严厉了?"我曾经在夜深人静时问自己。
每次儿子考试没考好,我都要训斥一顿;他想学画画,我硬逼着他去学奥数;高考填志愿时,是我坚持让他学了工程专业,而不是他喜欢的设计。
这些年,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为他好,可如今看来,我是不是扼杀了他的梦想?
恍惚间,时光竟如此重叠。
"爸,对不起,我..."儿子凌晨一点才赶到医院,脸上带着疲惫和愧疚。
"去哪了?"我没抬头,声音里带着几分责备。
"见投资人。"他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打盹的小明明,也像是怕惊扰了我们之间的平静。
我这才知道,他开发的软件获得了风投青睐,但他一直不敢告诉我,怕再次失败让我失望。
"为什么不早说?"我问道,声音不自觉地放软了。
"我知道自己不是个好儿子,也不是个好爸爸。"他坐在我旁边,声音哽咽,"爸,我总觉得辜负了你们的期望。"
病房里只有输液器滴答的声音,像是在计量着我们父子之间积攒的苦涩。
"小时候,你总说我没出息,长大了也不会有大本事。"儿子低着头,"我上大学,考研,进大公司,都是想证明给你看,我不是你说的那种没出息的人。"
"我没那么说过啊..."我愕然。
"您忘了吗?我小学三年级那次数学考了80分,您拿着卷子,当着全家人的面说:'就这水平,长大了能有什么出息?'"
那一刻,我如鲠在喉。
原来,一句无心的话,竟在孩子心里埋下了如此深的刺。
"创业失败后,我不敢面对您,感觉自己成了家里的累赘。"他抬起头,眼里含着泪光,"可是我不想认输,我还想再试一次。"
我忽然意识到,坐在我面前的,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仰望我的小男孩,而是一个有自己理想和抱负的成年人。
只是他的成长,我竟然视而不见。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话,但眼中的泪水已经说明了一切。
出院回家那天,老伴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件旧毛衣。
"这是你上大学那年我给你织的,还没穿过几次,你就嫌老土不肯穿了。"她递给儿子,"屋里冷,穿上吧。"
儿子接过毛衣,眼眶红了:"妈,对不起..."
"傻孩子,说什么对不起,你是我们的儿子啊。"老伴抹着眼泪,转身进了厨房。
那件藏蓝色的毛衣,是妻子一针一线织出来的心意,如今看来,竟带着时光的温度。
晚饭后,儿子主动洗了碗,然后坐到我旁边:"爸,我有个项目快谈下来了,是做教育软件的。"
我点点头:"那挺好。"
"如果成功了,我就能带明明搬出去住,不再麻烦您和妈。"
"着啥急?这屋子够住,你安心做事业就行。"我转过脸,不让他看见我眼中的不舍。
其实,尽管儿子回来给我们增添了不少负担,但家里有了小孙子的欢笑声,却也热闹了许多。
每天清晨被明明叫醒,虽然辛苦,却也充满了生气。
这份充实感,是我退休后最大的慰藉。
一周后,儿子的项目签约成功。
那天晚上,我主动端了两碗热腾腾的面条,走到他房间:"来,吃点热乎的。"
这是我对他的支持,也是我们之间无言的和解。
他接过碗,眼睛亮亮的:"爸,这次项目如果做好了,我想把您和妈带出去旅游。"
"哪用得着那么兴师动众的,我和你妈都没啥毛病,在家挺好。"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早已泛起涟漪。
多少年了,我和老伴连县城都没出过,更别说旅游了。
年轻时为了生活,中年为了儿子,现在又为了孙子,我们的人生似乎一直在为别人而活。
"爸,我小时候是不是很不懂事?"儿子突然问道。
"哪个孩子小时候都不懂事。"我笑了笑,"你啊,就是太倔,认准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那是随您。"儿子也笑了,"记得我小学要参加美术比赛吗?您非让我去学奥数,我偷偷画了一幅画,结果拿了全市第一。"
"可不是吗!那会儿还闹着要上美术学校,我没同意。"我呷了口茶,"现在想来,或许真该让你去试试。"
儿子摇摇头:"其实您没错,现在这条路也挺好。编程和美术,本质上都是创造,只是表达方式不同罢了。"
我们父子俩难得地聊了一整晚,把几十年的隔阂慢慢化解。
原来,我们都有太多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第二天一早,我发现儿子已经起床,正在厨房里忙活。
"爸,我煮了粥,您尝尝。"他端上一碗冒着热气的皮蛋瘦肉粥。
我尝了一口,有些咸了,但我没说,只是点点头:"不错,有进步。"
他憨厚地笑了:"以后我来做早饭,您和妈歇着。"
日子就这样,慢慢有了转机。
儿子开始忙着他的项目,但每天都会抽时间陪明明玩耍,教他认字。
我看着他们爷俩在院子里闹,心里像灌了蜜一样甜。
小时候,我总埋怨自己父亲对我太严厉,不懂得表达爱。
如今,我似乎成了我父亲的翻版,同样不善言辞,同样固执己见。
这是不是命运的循环?
我常常在想,如果当初我能多给儿子一些鼓励,少一些批评,他的人生会不会不一样?
如果我能尊重他的选择,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的种种?
这些"如果",终究只能成为心中的遗憾。
但,还好,我们都还活着,还有机会弥补。
昨天傍晚,我们一家四口去了小区的公园。
夕阳下,小明明在追逐蝴蝶,老伴坐在长椅上织毛衣,儿子推着我在小路上散步。
"爸,这次我不会让你失望了。"儿子突然说道。
我看着他眼中坚定的光芒,恍惚间,那个当年抱在怀里的小男孩和如今肩膀宽厚的男人重合在一起。
"你从来没让我失望过。"我低声说道,声音有些哽咽。
"您说什么?"儿子没听清。
"没啥,就是说这公园的花开得不错。"我掩饰着自己的情绪。
关于情感,我们这一代人总是拙于表达。
我想告诉他,其实我一直为他骄傲,即使他跌倒了,即使他走了弯路。
因为,他始终没有放弃,始终在努力前行。
这难道不是最珍贵的品质吗?
公园的小路上,我们走得很慢很慢。
我忽然发现,儿子推轮椅的手法越来越熟练,不再像刚开始那样生涩。
他的步伐稳健有力,像极了年轻时的我。
"爸,您看那边。"儿子指着远处的樱花树,"明年开春,咱们再来看花。"
"好啊,到时候把你妈也推来,她最爱看花了。"我笑着说。
一年之前,我还在为儿子离婚回家愁眉不展。
一年之后,我却在期待明年的樱花。
人生就是这样,总有阴霾,也总有阳光。
回家的路上,明明坐在我的腿上,好奇地问:"爷爷,为什么太阳要下山啊?"
我望着染红半边天的夕阳,回答:"因为它要去照亮地球的另一边。"
"那太阳会不会累啊?"孩子天真地问。
"会啊,但它知道,有人在等着它。"我摸着孙子柔软的头发。
儿子在旁边轻笑:"爸,您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文艺了?"
我没说话,只是望着远处的晚霞。
或许,这就是我的迟暮青春,在暮年岁月里,见证儿子的重生,也重新找回自己的价值。
我想起那棵院子里的柿子树,它结的果实,既是过去的收获,也是未来的种子。
就像我们这一家人,无论经历多少风雨,终究会迎来属于自己的晴天。
走到家门口,儿子停下轮椅,郑重地说:"爸,谢谢您这些年的不放弃。"
我抬头望着他,阳光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却掩不住他眼中的坚定。
"傻孩子,"我轻声说,"咱爷们儿,硬骨头。"
是啊,我们是硬骨头,即使被生活磨得遍体鳞伤,也依然挺立。
或许,这就是属于我们的倔强,也是我们最宝贵的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