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大学推出新规，要求在博士论文中，导师应有实质性指导并在论文有署名。（视觉中国/图）
2025年夏天，从上海大学毕业的博士生们成为了一项新规的首批践行者。
这是一份2022年5月出台的文件，全称为《上海大学研究生学位论文“双盲”评审及申请学位创新成果要求的规定》（下称《规定》）。
文件要求，自2022年入学的新生开始，凡申请博士学位，所提交的创新成果内容，导师应有实质性指导并在论文有署名。其中，对理、工、农、医类学科，博士生申请学位创新成果的通讯作者原则上应为导师。
“意味着学生辛苦钻研得出的科研成果，在署名上必须要将导师放在极为重要的位置。哪怕你熬过1000个日夜独自完成突破性研究，哪怕导师从未踏进实验室一步，你独立撰写的论文都必须署上导师的名字，甚至让出第一作者才能毕业！”
6月21日，一篇据称是上海大学博士生投稿的自媒体文章中如是写道。当天，这所“双一流”“211”高校，因强制要求导师为学生的论文署名，被推入舆论中心。
多位上海大学教授、在读博士生向南方周末记者证实，这一规定确有在执行，并在校内收获了大量议论。有文科专业博士生导师明确表示，如若导师没有参与论文的讨论、写作，或者进行指导，署名“肯定不合适”，但无奈学校规定在前，“我们也没办法”。
无独有偶，南方周末记者检索发现，在要求导师为学生论文署名这件事上，除上海大学外，华中农业大学、哈尔滨工业大学、石河子大学、中国石油大学（北京）等应用学科比较强势的“双一流”高校，早前也推出了相似的明文规定。
“强制署名”之下
2024年秋，徐晟（化名）进入上海大学一文科专业读博。几个月后，他在c扩（全称“cssci扩展版”）上发表了一篇独立署名的文章。
“一c一核”，这是上大文科专业博士毕业时面临的具体的创新成果考核要求。通常，“c”即c刊，指南京大学中国社会科学研究评价中心评选的cssci（中文社会科学引文索引）来源期刊；“核”即北京大学《中文核心期刊目录》中所包含的期刊。两者均在国内学术界享有广泛认可。
“一篇北大核心期刊论文可以用10万字专著、省部级项目，或者国家级、省级领导人对资政报告的采纳、批示来替换，但是一c是强制性的。”徐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上大对博士生的要求并不十分严格，如能在水平略低的c扩期刊发表论文，也可被视作满足“一c”要求。
但直到论文发表后，徐晟才知道学校在署名上的硬性规定。同学替他感到可惜，因为没有带导师名字，这篇论文无法算作毕业时的考核成果。
“心情特别复杂。”徐晟后来听说，像自己这样的情况并非个例。同一学院内，有名博士生在一所普本院校当教授，曾在c刊上独立发表了一篇论文，后来得知论文必须要导师署名，他只得再发两篇论文，为导师署名第二作者。
在徐晟看来，文科博士发表独作，这本是比导师署名第二作者更“牛”的一件事，“因为只要一起署名，两个人的工作量就很难说清楚了，找一些院校工作时，论文的含金量也会大打折扣。”
更重要的是，徐晟解释，上大的博士生学制大多为三年，学业压力本就很大，大多数人只能堪堪达到学校要求的两项。“除非这个学生有多余的精力，（否则）其实很难有独作论文的产生。”
不只学生方面表示无法理解，据徐晟了解，曾有导师专门就这一规定去找过研究生院负责人，询问是否可以让学生不署自己的名字发表论文。
“如果导师对论文没有实质性的贡献，那就不该署名，这是学术圈里的一个规矩。”作为上海大学一文科专业的研究生导师，谢鹏（化名）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当前，高校导师剥削学生的情况比较多，很多导师对学生论文并没有实质性贡献，最后却挂上了名字。
“但普遍不等于它是合理的、合法的。”在谢鹏看来，学校现在要求学生发表学术论文必须要加导师名字，否则会影响毕业，是在将不合理的东西“合法化”。
6月21日当天，他在校内群里看到，一位在业界非常知名的文科学者转发了前述自媒体文章，“我觉得她已经是在公开反对这样一个制度了，尽管她也没说什么，尽管跟着呼应的人也没有。”
文科与工科有差异？
谢鹏听说，是校领导定下这项制度，出发点是“让导师对学生发表论文的质量（进行把关），防止学术不端”。而前述《规定》的第一段解释了规定出台的原因，文中写道：“学位论文是研究生申请学位的重要依据，也是衡量学校和学科水平的重要指标。为确保研究生的培养质量，规范研究生导师指导行为和正确履行指导职责，保证论文评阅结果的客观性与公正性，提升学位论文的质量”。
但随着制度进入执行阶段，质疑声纷至沓来。有上海大学文科专业博士生导师表示，“据说在文科院系讨论时，只有文学院和社会学院反对，其他院系的主管院长都举双手赞成”。
不同学科的情况差异，或是署名规定制定、推行中的根本矛盾所在。
与文科师生的反应不同，多名理工科专业的研究生、导师都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对署名规定的理解与接受。
“不明白主要问题在哪儿。”一名北京985高校的工科教授在听说了上海大学的这一规定后表示。他说，虽然论文主要是学生写的，但学生在学校做的东西往往是导师团队承担的某个大项目中的一部分，知识产权都归学校，“老师做通讯（作者）也是正常的”。他所在的学校也以理工科为主。
与上海大学相似，南方周末记者检索发现，近十年间，哈尔滨工业大学、中国石油大学（北京）、华中农业大学等“双一流”高校，也都纷纷推出了导师要为学生论文署名的规定。
其中，2020年，哈工大出台文件，要求博士生的创新性成果在投稿前，应经导师或副导师审阅同意，署名中一般应有导师或副导师。作为哈尔滨工业大学环境工程专业2024年刚毕业的研究生，赵询（化名）对学校的规定同样并无意见，“对论文的贡献，除了思想上的，还有其他的。比如导师提供实验室、设备，给我经费，和我讨论课题，这也是贡献。”
在他看来，导师对学生发表创新性成果的作用其实挺大，“（论文）有创新点一定要通过实验去验证，做实验又和导师脱不开关系。”看多了论文，赵询还发现，因为每个导师都会有自己的课题组、实验室，形成一套关于设备、材料的体系，最终产出的论文也会带有自己的特色。
“但对文科来说，很多思辨性的研究也不需要一个团队去做，可能一个人就能完成。”徐晟提到，除了论文题目的来源存在差异，署名对理工科与文科意义也有所不同。“因为理工科有设置通讯作者，能让导师在论文中获得比较高的认可，而文科的文章基本只认第一作者，即便有通讯作者，大家也是一样，无形中就会涉及排位问题。”
据赵询观察，对理工科专业来说，通讯作者确实对帮助导师申请奖项是有用的，“比如每年学院统计老师发的论文数量和质量，通讯作者也能算在里面，当上导师后，通讯作者也能证明你的能力。”不过，整体而言，第一作者也是公认的、含金量最高的、最能证明科研能力的，老师评职称时，也一定要有一作，才会被认可。
“以刊代评”
同样是理工科强势的“双一流”“211”高校，早在2012年，远在西北内陆的石河子大学就对研究生发表学术论文的管理要求进行了修订。
石河子大学规定，凡是自然科学类的研究生，无论博士还是硕士，发表论文都要满足“研究生为第一作者，导师为通讯作者”的要求；人文社科类则是二选一，研究生为第一作者，导师为第二作者或导师为第一作者，研究生为第二作者均可。这几乎与上海大学后来制定的署名规范完全一致。
在石河子大学任教多年的师范学院教授蔡文伯曾参与过对这项制度的讨论。他记得，当时校内并没有明显异议，大家都想为老师培养学生没有主动性的问题，给出一个解决办法。
2003年，当时还在河南师范大学任教授的梁立明与研究生刘俊婉一起，完成了一份对“师生合作发表科技论文署名模式”的研究。通过对1989年到1998年十年间，14953对师生关系和师生合著的14125篇正式发表的科技论文进行研究，她们发现，论文署名中普遍存在“生前师后”现象。
蔡文伯印象中，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2010年左右。“那个时候大家不太重视论文发表，老师觉得读书这个事情是学生的，不太注重论文质量，也不会想要去更高水平的期刊上发表。”很快，包括石河子大学在内，许多院校开始对论文署名要求进行调整，允许将导师署名第一作者的论文也视作学生的科研成果。但是，他补充说，“无论署名谁是第一作者或第二作者，师生都要有实质性的学术贡献。”
“特别是西部学校本身（科研实力）就相对弱一点，如果再不转变，就没有学生愿意去了。”蔡文伯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在当年的背景下，改革后的署名制度事实上将老师和学生“绑在一起”，学校整体论文质量确实得到了大幅提升，学生也更容易评奖评优。
但时至今日，对于发论文这件事的重要性，蔡文伯已经有了新的看法。
“现在高校研究生扩招，每年硕士招118万人，博士生17万人，如果大家都去发表论文，期刊毕竟是有限的，估计发到几年后都不一定能发完。而且大家都在c刊上、核刊上发论文，也不见得就能推动经济和社会发展。”蔡文伯说。
作为多份期刊杂志的审稿人，近年来，蔡文伯注意到，随着学生发表论文的需求加大，掌握着更多话语权的期刊杂志反而在不断缩减每期的论文篇数，减少自由投稿量，以提高影响力。“有些采取笔谈的形式，请几个专家围绕一个主题谈一两万字，几个版就没了。或者举办学术会议，直接锁定一些有分量的专家的文章。”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导师为学生论文署名，有时成了被逼无奈的选择。
蔡文伯记得，多年前，一名硕士研究生作为第一作者发表论文，但杂志方明确表示，不接受硕士署名第一作者。后来他提出，想将学生署名第二作者，自己署名第一作者，仍被拒绝。“那时候学生马上就要毕业了，没办法，我只能给文章只署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在文末感谢某某同学在本文当中的具体贡献。”他感慨，如若放在当下，经过这样处理，学生的成果肯定也不会得到学校的认可。
“其实就是‘以刊代评’，各个学校都把论文发表当作评价学术水平发展的一个最主要标准。”包括上海大学引发争议的事件在内，蔡文伯强调，研究生教育应分类培养，多元评价。调整的时间点已经到来。
一些改变确实正在发生。
南方周末记者注意到，2025年1月1日施行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学位法》明确，授予专业学位可按专业实践成果进行答辩。6月17日，在重庆召开的卓越工程师培养现场交流推进会上，教育部等部委透露，已有67名专硕学生以专利、设计等创新成果申请学位，顺利毕业。
南方周末记者 蒋敏玉 南方周末实习生 农岚淳
责编 钱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