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金偉忻
時光荏苒,江水東逝,海退無聲。
放眼長江,航道日窄,大橋飛架,天塹坦途。曾經怪石嶙峋驚濤拍岸的江邊,汊河密布水網縱橫的蘆葦盪灘,如今早已是滄海桑田,高樓綿延。
可我的耳畔卻時時迴響起600多年前就已震撼世界的那一聲驚嘆——一片片駛向深藍的風帆,拓展了人類認知世界的邊界,開啟了人類全球化貿易的前奏。打開壯闊的海洋篇章,如今它們依然矗立在一座城市的文脈里,航行在浩漫的歲月中。
何妨,讓我們一起穿越620年前的「深海風雲」,回望一個永遠的深藍傳奇?
「長江第一錨」的海路敘事
初夏。陽光和煦,微風習習。在趙志剛先生的邀約下,我們開始了一次別開生面的探尋之旅。
73歲的趙志剛目光深邃,精神矍鑠。他是鄭和船隊研究首席專家,身兼江蘇省中華文化促進會副主席兼海洋文化專業委員會主任等職。鄭和一生留下了許多謎團,史學界對此爭論不斷。二十多年來,趙志剛一直專註於南京城市的地域變遷研究,在浩繁的史料里「條分縷析」,溯源追尋,為揭秘「寶船真相」孜孜不倦。他先後出版《鄭和寶船研究》《絲綢之路概覽》《寶船廠遺址探秘》《鄭和下西洋趣聞軼事》等七部專著。
提起鄭和與寶船的話題,老趙的話語滔滔不絕。
「我帶你去看一看從民間搜來的那隻大鐵錨,它可是『長江第一鐵錨』啊。」他的臉上帶着神秘而自信的微笑。
走進靜海寺的大門,穿過兩處廳堂和迴廊,一座陡峭嶙峋的山石矗立在眼前,一塊不大的石碑上刻着「三宿崖」三個大字。相傳南宋紹興三十一年(1161年),宋朝名將虞允文曾以1.8萬兵力與40萬金兵決戰於此,贏得「采石磯大捷」。隨後,他們再次系泊三日,修整補充給養,後人即將此處命名為「三宿崖」。
歷史雲煙散盡, 長江濤聲遠逝。眼前的三宿崖,嶙峋的磯石上已是藤蔓纏繞,苔蘚斑駁,800多年前的驚濤拍岸處,如今成了庭院中的一道風景,不能不令人感慨南京城市空間「滄海桑田」的巨變。
轉過這片磯石的背後,一隻銹跡斑斑的大鐵錨靜靜地斜靠在綠植茂密的山石上。它是趙志剛11年前從古玩市場上追蹤買來的。整個鐵錨高2.7米,爪距2.45米,重達1.5噸,四隻錨爪已折斷一半。老趙移步向前,手撫累累傷痕的鐵錨,感觸其內蘊的滄溟氣息,目光中彷彿激蕩起那片廣袤的深藍。
「這可是一隻歷經萬裏海路的鐵錨啊,中國南海、泰國灣、馬六甲海峽、孟加拉灣、阿拉伯海、波斯灣、紅海、非洲南部……它經歷了多少深海風浪,又目睹過多少絕境逢生的幸運?稱它為長江第一『鐵錨』是當之無愧的。」老趙感慨連連。
南京祖堂山洪保墓壽藏銘有「乘大福等號五千料巨舶」的記載,這是鄭和下西洋時最大的寶船了。其他一些文獻資料上記載的大多數是2000料、1500料、1000料等。明初修造各類船隻通常是以「料」為計量單位,專家們以此計算,5000料巨舶長度可達70米左右,計算排水量最大3300噸左右,在依靠帆槳為主要動力的海船時代,已是「體勢巍然,巨無與敵,篷帆錨舵,非二三百人莫能舉動了」。由此可以推想,這隻巨大鐵錨匹配的至少是擁有「2000料至5000料」左右的寶船。
浩蕩長風,航路迢迢,灧灧隨波千萬里。那是中華民族走向深藍的宏闊壯舉,那是一次次前無古人的萬里航程。
不難想像,這隻碩大的鐵錨曾伴隨鄭和龐大的船隊,飲風餐浪,耕海犁波,晝夜星馳,航行在「洪濤接天,巨浪如山」的大海之上。荒島、暗礁、冰山四伏,海溝、漩渦、急流潛藏,颱風氣象不定,海況變化莫測,那層層斑駁的銹跡中疊印的是無數生死險境的記憶。
感嘆之間,彷彿有一種特別的靈性感應,一隻巨大的黑翅彩蝶從植被深處翩然而來,繞着鐵錨來回翻飛,久久不肯離去,令人陡生驚奇與敬畏。
大鐵錨的來歷並不簡單。2014年,南京下關國際航運中心佔地十萬平方米的建築工地開挖基坑,平均開挖深度十米以上。隨着施工的進展出土了密集的大小鐵錨。老趙一直關注着這些遺存的挖掘,每看到一個,就向工地人員仔細了解出土點,同時予以草圖標註,據其統計達50個以上。幾經追蹤,他終於在古玩市場上自掏腰包數萬元才將其購得,成為鄭和下西洋歷史的直接物證。
碩大的鐵錨無處安放,只得暫時寄存在三宿崖旁。靜海寺是明成祖朱棣為褒獎鄭和下西洋的功績所敕建,也是中國海上絲綢之路以及鄭和下西洋的重要歷史遺存之一,而大鐵錨則是一段無聲的歷史敘事,見到它則會讓人時時觸摸到那段令人讚嘆不已的「遠海風雲」。
「地標點」鉤沉:鄭和登船起錨處
沿着小桃園一路向南,走到盡頭穿過馬鞍山,眼前可見姜家圩與淮濱路的一個「t」型交叉口。立於路邊細察,可見一塊約30平方米的紅石山遺址,這些露出地面的深褐色石頭,原是馬鞍山的余脈。
再向前幾十米,越過馬路就是晏公磯遺址。在「t」型路拐角處兩邊,對面掩隱在樹蔭中的一棟古建築是晏公廟,而瀕臨外秦淮河一側的是新建不久的「晏公亭」。
「這些年我通過田野調查、尋訪老人,收集老地圖,再細讀多種史料,經過反覆考證可以確定此處就是當年鄭和奉旨舉行隆重儀式後上船的地方。」趙志剛先生興緻勃勃,帶着我一路實地察訪。
此刻,我們佇立在外秦淮河邊,凝望兩岸,樓宇林立,人氣升騰。陣風拂過水麵,漾起粼粼微波,岸邊無人處一隻只白鷺孑然獨立,於喧鬧中獨顯一片寧靜。
歷經600多年的地域流變和城市變遷,昔日密布的盪灘港汊早已無跡可尋,惟有那穿越歲月的拍岸濤聲依然迴響。《明太宗實錄》載:「永樂三年(1405年),六月己卯。遣中官鄭和等齎敕往諭西洋諸國,並賜諸國王金織綺彩娟各有差。」這是永樂大帝在南京頒佈航海敕諭的日子,也是鄭和船隊下西洋的首航日。
遙想當年,一支世界上最強大的船隊或許就結集此處,呈現出雲帆遮日、人聲鼎沸的壯闊場景——
龍灣陡峭的晏公磯臨江而立,蒼涼的江風拍面而來。三百多艘巨舶綿延數里,旌旗獵獵,帆檣林立;兩萬七千多人的航海將士,陣勢浩大,氣勢威嚴。最靠前的是體勢巍然的寶船,也是正使鄭和的指揮船;而後依次是座船(載運兵士)、馬船(運輸用船)、糧船(運送糧食)、戰船。船上滿載着絲綢、棉布、瓷器、糧食、淡水、燃料、蔬果、藥材、茶葉等物品。
秦淮河入江口,岸坡平緩。岸上高地搭建的觀禮台上,百官佇立,主持儀式的朝廷主官高聲宣讀航海敕諭:「......朕恭膺天命,君臨萬邦,爾諸番國遠處海外,未有聞知,今遣鄭和、王景弘等齎諭朕意,巡使西洋,恩威四海,撫輯人民,以共享太平之福。」
霎時,鞭炮震天,鼓號齊鳴,歡聲雷動。35歲的鄭和,身材魁梧,一襲戰袍,長劍在握,目光堅毅,昂首登上寶船。隨着他的一聲號令,令旗直升桅頂,千帆迎風張揚,一隻只巨大的鐵錨緩緩啟出水面,浩浩蕩蕩的船隊駛出龍灣,在人們目送中消失在江海交匯處。
朱棣皇帝頒佈的這道航海敕諭,為明朝按下了海洋鍵,它復蘇了中華民族的海洋意識,由此開啟了一個王朝、一個民族的大航海時代。
鄭和一小步,世界一大步。600多年後,當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保護專家以色列教授阿里·讓哈敏莫夫來南京考察時說:「鄭和航海是南京最具世界影響力的文化現象。」
「那是值得南京城銘記的偉大時刻,也是最不應該缺失的文化記憶。」趙志剛直言不諱,目光中深藏着還原歷史真相的堅定執念。
為了佐證這一歷史上的地標點位,他廣為涉獵各種中外資料,處處留心觀察思考,諸如《瀛洲勝攬》《星槎勝攬》《西洋番國志》《明史·鄭和傳》《明太宗實錄》《鄭和航海圖》等等,特別是《三寶太監西洋記通俗演義》,他是一讀再讀。在趙志剛的眼裡,羅懋登的這本演義實是一本奇書。
羅懋登生活的明萬曆時期,他能閱讀和搜集到今天看不到的珍貴歷史資料,這些都被他書寫在《西洋記》的若干場景中,尤其是對寶船、寶船結構、裝飾、造船情況、龍江關、寶船廠、鐵錨廠、寶船碼頭等等,均有描述。著名海外交通史學者馮承均教授指出:「《西洋記》未可以為小說而輕之」。季羨林指出:「《西洋記》真人與神人雜陳,史實與幻想並列。有一定的史料價值。」在海洋文化學者趙志剛的眼中,《西洋記》蘊含著許多鄭和下西洋的記憶,隱藏着符合歷史真相的細節與場景,其現實價值彌足珍貴。
《西洋記》183頁中,還記述了國師與皇帝一起看《鄭和航海圖》的故事:「只見一個經折兒儘是大青大綠妝成的故事,青的是山……綠的是水……水小的是江……水大的是海……一個圈是一個國……」朱棣滿心歡喜,說道:「萬里江山,在我目中矣。」這些描述表明其時應有彩色版本。
隨後,皇帝要求國師就從上船處說起。國師長老道: 「(鄭和)上船處就是下新河洋子江口」「過了金山……就是孟河……紅江口……白龍江……前面都是海。」「過了交趾,前面就是軟水洋。」趙志剛對照《鄭和航海圖》發現,這些都與《鄭和航海圖》上標示的完全吻合。
「這說明當時羅懋登寫作時,一定看過《鄭和航海圖》。」老趙笑着說。他細心梳理南京城市的地域流變,從宋、元、明初期,秦淮河入江水道一變再變。對照《漢丹陽郡圖》《吳越楚地圖考》《金陵古今圖考》和《龍江船廠志》等文獻記載,再經過田野調查和尋訪,趙志剛發現秦淮河的入江口至今至少經歷了8次變遷:分別由賽虹橋、水西門、莫愁湖、清涼門、定淮門,到姜家圩(明初下新河入揚子江口)、老江口(惠民河入江口),再到紅雲橋,即今天的秦淮河入江口。
「晏公磯遺址,明初曾是朱元璋敕建鎮守江邊的軍事堡壘,而晏公廟則與其毗鄰,如今的行政區劃仍是『晏公廟社區』,綜合種種史料,實地勘察明初以來的自然遺存遺址,認為此處就是當年鄭和奉旨舉行隆重儀式後上船的地方」。趙志剛眼中閃過一抹神采,臉上洋溢着滿滿的自信。
「鄭和上船處」是一個王朝開創大航海時代的起點,由此拉開了人類全球化的序幕。正是因為有鄭和率領船隊遠涉重洋的壯舉,才成就了南京海洋都城的歷史地位,這是一座城市永遠值得彰顯的代表性符號。
龍江船廠、寶船廠遺址揭秘
初夏,步入南京繡球公園內,眼前一片花團錦簇。成片粉色、白色、藍紫色的繡球花瓣,層層疊疊,嬌艷欲滴,將夏日點綴得絢爛明媚。遠處斑駁的古城牆猶如一道逶迤的背景,給靈動的生機中注入一份獨特的歷史厚重。
繡球公園因園內有繡球山而得名。該山為獅子山余脈,獨兀獅子山南,與之形成「獅子盤繡球」之勢。
在趙志剛的引導下,我們來到公園的深處,邁過一座小石橋,看到矗立於一隅的石碑,上面標有兩排並不醒目的紅字:「繡球公園曾屬龍江船廠範圍」。石碑正面刻有寫意畫面:海浪滔滔,一艘艘海船正揚帆遠航。
「這裡是龍江船廠遺址的一部分,上世紀60年代修建游泳池時曾發掘出明代的古船構件,由此立碑。只是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這塊碑上的石刻很粗糙,看上去更像是西方海盜船上的風帆。」趙志剛一臉苦笑,語氣中透出一份遺憾與無奈。我想石碑上的這些雕刻雖然粗糙,卻也給人們留下了那個特定時代的文化印記。
說起龍江船廠的前世今生,趙志剛如數家珍,侃侃而談,為我一一揭秘。
龍江船廠歷史悠久,最早可以追溯到宋代。宋代初年(1127)此處原為龍灣都船廠。《建康志》卷二十五載:「自置船場,增造四百料戰船。」船場規模龐大,造船力量雄厚。明代立國之初,在宋代「龍灣都船廠」基礎上又建立了「龍江船廠」,工部分司、提舉司官署設於廠內,直接管理造船事宜。
明代初期是中國歷史上航海活動鼎盛時期,外交活動頻繁,「命使出疆,周於四維。」明成祖朱棣即位後,繼承了這一對外開放政策。
永樂年間,因鄭和下西洋及漕運、江防、運輸等需求,各類船隻需求急切而又龐大,皇帝下令迅速擴建和新建一批造船廠。經過實地考察,朝廷把目光分別投向了南京城西南和西北沿江一帶的開闊江灘。先後建有龍江船廠、寶船廠、黃船廠、馬船廠、快船廠五大官辦船廠。其間還夾着近三十家民間小廠,生產木材加工、油漆作、棕纜繩、鐵作、鐵錨、旗幟、明瓦、兵器、鞋帽生活用品等等,圍繞造船上下游的需求相配套。
其時的龍江船廠「東抵城壕,西抵秦淮街軍民塘地,西北抵儀鳳門第一廂民住廊房基地,闊壹佰叄拾捌丈。南抵留守右衛軍營基地,北抵南京兵營部苜蓿地及彭城伯張昶田,深叄佰伍拾丈」。從當下看,即現在的建寧路以南,鄭和中路以東,護城河以西,華嚴崗外察哈爾路以北這一片範圍。
2014年,南京下關國際航運中心(佔地10萬平方)開挖基坑時,出土了大量與造船相關的古船構件、造船工具、建築遺存、明代兵器、鐵錠、錫錠等,品種豐富、數量巨大,證實了龍江船廠曾經是歷史最繁忙的國家級造船廠之一。
「龍江造船廠歷經了宋、元、明三朝,先後達500多年。有意思的是一些地名的延續,如『巡舍』清代以後逐漸形成『白雲亭』地名;今『梅家塘』在民間仍有『老塘』之稱。」 老趙把我從遙遠的歷史變遷中拽出來,回到了另一個遺址:寶船廠。
相較龍江造船廠,位於草場門一帶的寶船廠,則是專門為鄭和下西洋而新開設的造船廠。
從歷史地理看,這裡西邊緊鄰夾江,北靠秦淮河,地勢平坦,便於運輸木材等各類物資,也方便朝廷官員親臨視察和督察,同時也擁有海船造成後下水試航的種種便利。
上世紀50年代,秦淮河入江口雄姿
整個船廠要大於龍江船廠,佔地三千畝左右,也曾是世界上規模最大、技術最先進的官辦船廠。僅古地名就有:上堡、中堡、下堡、上新河、中新河、下新河、上關、下關、清江村……最繁忙時有十幾個「作塘(船塢)」同時趕造海船。這裡的工匠、士兵、幫工、雜役……最多時達十萬人。船廠內,人氣升騰,繁忙異常,搬運木材的號子聲,造船錘、鋸、斧、鑿的叮噹聲,造好大船拖離「作塘(船塢)」時的吆喝聲,晝夜不息,響徹雲霄。寶船廠內還設有「娘娘廟」(即天妃宮),大船鋪設龍骨、豎立主桅杆、釘斗蓋、船下水前,都要舉辦儀式上香祭拜媽祖神靈,祈求護佑。
《明史·鄭和傳》載:其時建造的最大寶船「長44丈,寬18丈」,相當於長138米,寬56米。船有四層,船上9桅可掛12帆,鐵錨重達幾千斤。其「舟楫之雄壯,才藝之巧妙,蓋古所未有」。正因有了先進的造船技術支撐,才成就了鄭和下西洋的偉業。
世事無常,繁華易逝。永樂二十二年(1424年)明仁宗朱高熾登基後即刻頒佈命令:「下西洋諸國寶船,悉皆停止。如已在福建、太倉等處安泊者,俱回南京,將帶去貨物仍於內府該庫交收……各處修造下番海船,悉皆停止。」於是,那支劈波斬浪、晝夜星馳在大海之上的龐大舟師即刻被裁撤,無數的寶船只得一一收起巨帆停進了龍江船廠和寶船廠。原本人聲鼎沸、晝夜喧囂的造船基地驟然靜默,一艘艘尚未建好的大船則任憑風吹雨打毀朽沉泥,舉世無雙的造船廠在無聲的歲月流逝中「鞠為茂草」……
到明憲宗時,兵部尚書劉大夏則命人將存於兵部的鄭和船隊的《航海日誌》《出使水程錄》《海外番國御疏》等全部焚毀。在那燃燒的熊熊熱焰中化為灰燼的,豈止是鄭和與其將士們歷經千難萬險記錄下的航海資料,還有一個王朝經略海洋的宏闊壯志與擁抱世界的強大自信。
需求是技術進步的強大動力。再後來,伴隨明後期實行的嚴厲海禁,那些「英雄無用武之地」的工匠們帶着秘而不宣的先進造船技術,最終化為了一聲悲涼而又悠長的歷史嘆息。
牛首回眸:永遠的深藍傳奇
「金陵多佳山,牛首為最」。
梅雨時節的牛首山,谷峰連綿,蒼翠如海,煙嵐似墨,松濤盈耳,靜謐幽深。冒着飄飄洒洒的細雨,踩着濕漉漉的小徑,彷彿每一步都踏在江南詩詞的韻腳上。舉目遙望,牛首東峰,形若佛祖螺髻和飄動袈裟的佛頂宮,莊嚴偉秀,超然出塵,俯視眾生。
牛首山西南門麓,鄭和的墓坐落於此,這裡也成為他傳奇一生的最後歸屬。墓前,鄭和的半身塑像矗立眼前,他面相奇偉,目視遠方,彷彿依舊在聆聽萬里遠海的澎湃濤聲,悵惘於王朝未盡的偉業……
鄭和與牛首山有着深厚的淵源,梳理歲月深處的往事,可使我們觸摸到他的內心感悟與情感波瀾。
明代《金陵梵剎圖》圖源牛首山官網
鄭和幼習孔孟,能武能文,通曉伊斯蘭諸國的文化習俗。12歲時被明軍俘虜,14歲進入北平燕王府。他身材魁梧、思維敏捷,出入戰陣,多建奇功。因幫助朱棣登基有功, 升為內官監長官太監,並賜姓鄭,時稱「三保太監」。1405年開始,朝廷為重建與發展東南洋等地的朝貢關係,派遣35歲的宦官鄭和及王景弘、洪保等,先後在1405、1407、1409、1413、1417、1421、1431年七次下西洋。第六次下西洋期間,因朱棣去世,他目睹了明仁宗朱高熾繼位,即刻頒佈「罷西洋寶船」、裁撤舟師的全面戰略逆轉。
1425年,遠離大海的鄭和一度任南京守備,督造南京大報恩寺的工程。在道衍和尚姚廣孝的引導下,信奉伊斯蘭教的他又皈依佛門。宣德年間,鄭和專程到牛首山拜訪主持宗謙:「覽兜率岩,辟支佛洞,愕然有感,乃伐木鳩材,復崇棟宇,像設起人之瞻敬。」
《牛首山弘覺寺》載:「緣石徑而上,為觀音閣。又上為兜率岩,即捨身台,乃東峰最高處,萬仞壁立。崖下有地湧泉,甚清澈。」《金陵古迹圖考》載:「左上為六祖捨身台,有鐵板道人塔,下臨絕壑,松濤盈耳,與天際鷹唳相激,超然有出塵之感。」身臨險峰的鄭和環顧俯視,牛首山的遠景盡收眼底,當即決定捐資興建兜率殿,他要在最為險峻處「凌空構閣」,建造一座與眾不同的寺院,以期傳之久遠。
圖源牛首山官網
歷史常常充滿隱喻。「兜率」二字,出自佛經「兜率天」,乃佛家梵語,意譯為知足喜。身處兜率岩的鄭和「愕然有感」,當如聆聽佛法偈語,幡然醒悟。而捨身台的傳說,則又激起他的萬千思緒。二十多年裡,他率領船隊,遠涉重洋,歷經千難萬險,為大明朝開創了「朝貢貿易」的航路,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忘我「捨身」?他的視野,他的睿智,他的超然胸襟,他對朝廷決策得失的洞察,使其即刻頓悟到可以預見的未來。
於是,他對宗謙敞開心扉說:「吾因經西洋番邦諸國,其往返叨安,感戴皇上佛天之呵護,出己緡,命工鑄金銅像一十二軀,雕妝羅漢一十八位,並古銅爐瓶及鐘聲樂師,燈供具等,今安於宅,尚慮後之乏人崇詩,逮候西洋回還,俱送小碧峰退居供奉。仙厥永遠香火,旦夕焚修,必有噯來,送爾安寢,不至纖毫有失,及擅移他處。」
世事難料。第七次下西洋的鄭和未能再回金陵,「至葵丑歲(1433年)卒於古里國」。清《同治上江兩縣誌》卷三《山考》載:「牛首山有太監鄭和墓……宣德初……賜葬山麓。」
鄭和當初的囑咐竟成遺囑,牛首山主持宗謙「感慕日惠,用以追悼」,遵帝諭將鄭和墓安置在弘覺寺山門下的不遠處。有心人觀察發現,山頂弘覺寺與山下鄭和墓、神道形成了一條中軸線。這是牛首山眾僧們以其特有的禮遇,傳頌鄭和一生用生命書寫的「捨身」傳奇。
620年後的今天,當我們登上牛首山,佇立鄭和的墓前,回溯他波瀾壯闊的一生,回望那個遠去的大航海時代,依然是心潮湧動,感懷不已。
正是鄭和與他的船隊,以其超前近一個世紀的遠航,引領了世界航海運動,開啟了跨洋貿易之旅、洲際交流之旅。
鄭和出發82年之後的1487年,葡萄牙人迪亞士才從里斯本出發,沿非洲西海岸航行,終於駛過非洲最南端的「風暴之角」好望角,但由於風浪太大和糧草不足等原因,不得不折返里斯本;鄭和出發87年後的1492年,意大利人哥倫布才橫渡大西洋,經過巴哈馬群島、古巴島、海地島,到達被他誤認為是亞洲島嶼的美洲新大陸;鄭和出發92年之後的1497年,葡萄牙人達·伽馬才繞過非洲南端的好望角,到達東非海岸,沿着鄭和的航線抵達印度西海岸的卡利特卡。
鄭和出發116年之後的1519年,葡萄牙人麥哲倫卡才終於穿越大西洋與太平洋之間的、後來以其名字命名的「麥哲倫海峽」,橫渡太平洋後,沿着鄭和的航線到達菲律賓群島、東南洋諸國。
有人說:「沒有鄭和的先行遠征,就沒有東西方的雙向奔赴;沒有鄭和的一路向西,就沒有西方的尾隨東來。」
從全球史的視野看,鄭和下西洋促進了亞非貿易網絡的初建,構成了全球貿易的重要一環,這也是大航海時代的前奏。他率領的龐大船隊打通的太平洋和印度洋航路,將東亞、南洋到東南亞、南亞連成了一片,加快了通過海路將全球連成整體的速度,為15世紀末到18世紀數以千計的西人東來做了交通上的準備。
賣天下、買天下,鄭和七下西洋帶出去的精美瓷器、絲綢、瓷器、茶葉、鐵器等,極大地刺激海外貿易的活力,其中瓷器是最受歡迎的品種之一。同時,他們也從海外交換到大量的中國稀缺品,「買到了各色奇貨異寶,麒麟、獅子、駝雞等物,並畫天堂真本回京」,「由是明月之珠,鴉鶻之石;沉南龍速之香,麒麟孔翠之奇;梅腦薇露之珍,珊瑚瑤琨之美,皆充舶而歸」。
鄭和船隊的海外之旅,開創了中國古代外交史上的又一個高峰期。《明實錄》記載:永樂時期的二十二年中,亞非國家使節來華318次,洪熙時期的一年中來使約10次,宣德時期的9年中,來使約79次,共計60餘國。永樂十九年(1421年)西洋古里等16國遣使1200人來訪;永樂二十一年(1423年),從東南亞、南亞、西亞和東非來訪的印度洋16個國家使臣多達1200人。這些來華的使者,在明朝各地均受到隆重的款待,並獲得了豐厚的賞賜,這其中有實物,也有錢幣,可以購買所需要的產品。
作為拉開人類海洋時代帷幕的那個人,鄭和啟迪後人的遠遠不止這些。
恩格斯指出:「葡萄牙人在非洲海岸、印度和整個遠東地區尋找黃金;黃金一詞是驅使西班牙人橫渡大西洋到美洲去的咒語;黃金是白人剛踏上一個新發現的海岸時所需要的第一件東西」。
英國著名歷史學家湯因比在評價鄭和時感嘆:「他們本應在西班牙人之前就發現並征服非洲,他們本應在葡萄牙人之前就佔有霍爾木茲海峽。」
然而,大明王朝由鄭和率領的龐大船隊卻沒有徵占異域一寸土地的慾望,沒有搶奪弱小國家的一兩黃金。他們只是以平等的貿易去交換奇珍異寶,並始終以「薄來厚往」的禮儀與前來朝貢的諸國進行禮尚往來。
歷史的細節常常意味深長。鄭和七下西洋的船隊何以會一帆風順?他說得之於「皇上佛天的呵護」。其實,只有和平的使者才會被人永久惦念,只有互利的貿易才會帶來共贏的繁榮。
有誰願意去為強盜的掠奪樹碑立傳,又有誰會為侵略者的殘暴而歌頌膜拜?真正的永恆總是源於善良平等的互助,源於熱愛和平的文明力量,這才是他們得以一帆風順並且譽滿世界的根本。
海洋是生命的搖籃,只有海洋,能夠把人類連接在一起。從封閉隔絕,走向開放,走向互通,這是歷史的規律,更是不可抗拒的世界趨勢。600多年前的大航海時代是如此,而在全球化深度融合的當下更是如此。
鄭和是大明王朝風雲際會中孕育出的一代人傑,而他留給後人的精神財富則早已超越一個王朝和一個民族的邊界——他是人類歷史上永遠的深藍傳奇。
(除特別標註外,均由作者供圖)
校對 陶善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