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深秋,上海中央旅社舞廳燈火通明。留聲機播放着爵士樂,空氣里瀰漫著香水、雪茄和慾望的氣息。
一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隨着音樂轉身時,皮鞋意外踩中了一位盛裝女子的腳背。
女子尖叫一聲,還未等年輕人道歉,她身旁穿着警官制服的男人勃然大怒,抬手便是三記響亮的耳光抽在年輕人臉上:「儂眼睛戳瞎了?敢碰我的女人!」
挨打的年輕人臉頰紅腫,卻未當場發作,只冷冷掃了一眼警官胸前的編號:436。
他叫俞洛民,那個夜晚他踩中的不僅是上海灘黑道巨擘陸連奎五姨太的腳,更踩響了陸連奎生命的倒計時。
上海灘的地下皇帝
陸連奎1881年出生於浙江湖州一個赤貧農家,十四歲就被迫到上海謀生。他在水警隊從最底層的苦差干起,夏天巡江曬脫皮,冬天手腳凍裂出血。
命運的轉折發生在1920年代——他偶然從歹徒手中救下富商虞洽卿,獲得了進入巡捕房的推薦信。更關鍵的是他拜入青幫大佬黃金榮門下,從此踏上發跡之路。
陸連奎從此脫離了普通警官。他掌控着公共租界最大的巡捕房之一,是青幫「通」字輩大佬黃金榮的門徒。他的勢力盤根錯節:中央旅社是他的產業,繁華的南京路上數家商鋪向他繳納「保護費」,甚至連監獄犯人的伙食都被他壟斷剋扣。上海灘流傳一句話:「陸連奎跺跺腳,租界半邊天都要抖三抖。」
他視租界為私人王國,腰間的手槍和背後的青幫就是他的律法。姨太太們穿金戴銀招搖過市,路人稍有目光接觸便可能招致毒打。那晚被打的俞洛民,在陸連奎眼裡不過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赤佬」。
沉默的「小職員」
挨了三巴掌的俞洛民,的確沒有顯赫的排場。他當時在上海市公安局掛了個閑職,平日低調得像個普通公務員。但鮮為人知的是,他的母親蔣瑞蓮,是蔣介石如假包換的親妹妹。這層血脈關係,讓他成了蔣介石唯一的外甥(蔣介石無親兄弟,故無侄子)。
俞洛民挨打後異常冷靜,既未亮明身份,也未以勢壓人。他默默記下陸連奎的警號,次日徑直走入南京國民政府駐滬辦事處。辦事處主任俞濟時,這位黃埔一期生、蔣介石的奉化同鄉兼親信,聽聞詳情後拍案而起。一通直達南京的加密電話,將陸連奎的跋扈行徑擺在了蔣介石的案頭。
委員長的震怒
蔣介石對家族聲譽極為看重。外甥在上海當眾受辱,打的不是俞洛民的臉,是蔣家的顏面,更是對國民政府威信的赤裸挑釁。蔣介石的怒火化作一道冰冷指令:嚴辦。
陸連奎的末日降臨得猝不及防。幾天後,他被以「貪污瀆職」罪名革職查辦,投入他自己曾呼風喚雨的監獄。曾經需要向他鞠躬的獄卒,如今成了他的看守。黃金榮試圖疏通,但面對最高層的意志,青幫大佬也碰了壁。更致命的打擊接踵而至——陸連奎被勒令限期繳納一筆天文數字的「罰款」(捐十架飛機),數額高達百餘萬銀元。他變賣家產、求告親友,仍無法填滿窟窿。
絕望的陸連奎最終被保釋出獄籌款。他變賣名下洋樓、商鋪,甚至將小老婆的首飾送進當鋪,也只湊夠一架飛機的錢。最終仍是虞洽卿再次求情,蔣介石才勉強接受這一架飛機作為「國防捐贈」。報紙刊登陸連奎鞠躬獻機的照片時,整個上海灘都在嘲笑這個昔日的「土皇帝」。
更致命的是經濟制裁帶來的連鎖反應。青幫中斷了與他的鴉片生意,商界夥伴紛紛劃清界限。短短數月,陸連奎在上海苦心經營二十年的商業帝國土崩瓦解。
陸連奎將仇恨轉嫁到師傅黃金榮身上——他認定黃金榮見死不救。1937年初春,他派人埋伏在黃金榮常去的戲院外。散場時槍聲驟響,黃金榮的保鏢當場身亡,這位青幫教父被蒙面人塞進汽車。
「準備五十根金條!」綁匪向黃家勒索。杜月笙親自操盤贖回行動,故意在贖金中混入精美黃金首飾。幾個月後,當這些首飾出現在當鋪櫃檯時,幕後主使的身份曝光——陸連奎的名字被杜月笙用紅筆狠狠圈住。
未等杜月笙動手,1938年某日清晨,陸連奎的屍體出現在法租界街角,身中七槍。警察局調查草草收場,成為一樁「懸案」。家屬不敢深究,匆匆下葬了事,普遍認為,這是蔣氏權威對地方流氓勢力的終極清算。
這其實算是一件鋤奸行動,日本全面侵華他投靠汪偽政權出任警察總長,徹底淪為漢奸,最後被打死。
俞洛民此後並未借勢飛黃騰達,晚年移居海外,一生低調。陸連奎則成了上海灘歷史中的一個反面教材。
1936年中央旅社那三記耳光,如同三聲喪鐘,宣告了一個黑道梟雄的覆滅,更照見了那個弱肉強食、人治滔天的混沌年代。在真正的高壓權力面前,看似盤踞一方的地頭蛇,也不過是隨時可被碾碎的螻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