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2月,王樹聲將軍經北京301醫院診斷,患上了食道癌。
在他生命的最後一段日子裏,將軍念念不忘的依然是有關當年西路軍時期的往事。
其中一件事就是找救命恩人。
圖|王樹聲將軍與妻子楊炬
當年在石窩會議後,西路軍決定將剩餘兵力分為三個支隊,其中副總指揮王樹聲率領以紅九軍為主組成的700餘人遊走在祁連山深處,因為太過艱難,後來只有為數不多的人走出了祁連山回到了延安。
也就是在王樹聲將軍返回延安的途中,有幸得到了三個鄉親的照顧,以至於許多年後依然念念不忘。
一直到臨終前還拉着妻子的手囑咐:
「沒有這三個人幫忙,我活不到現在,這三個救命恩人你找到了嗎?我死後,你要繼續尋找救命恩人的下落。」
幸運的是,隨着報告文學《生死騰格里》被改編為劇本拍成電影,找到了王樹聲將軍當年的救命恩人俞學仁的侄孫,並最終確認中衛縣宣和堡的俞占海就是將軍的救命恩人。
還有另外一件事,是王樹聲對來探望的徐向前元帥說的。
「……當時我要是對孫玉清據理力爭就好了……」
而王樹聲將軍口中所說的,正是當年西路軍在古浪與馬家軍的一場慘烈戰役。
西路軍西征
1936年10月,中央按照事先的制定好的計劃,決定發起寧夏戰役,命令紅四方面軍一部分先行渡過黃河,控制五佛寺渡口,並向中衛、定遠營方向活動,並配合紅一方面軍作戰。
在後來一個月的時間裏,紅四方面軍紅九軍、紅三十軍、紅五軍一部總計2.18萬餘兵力先後渡過黃河。
圖|西路軍軍政委員會成員
可遺憾的是,由於敵情變化,寧夏戰役計劃以及後來預備的海打戰役計劃都沒能順利實施,也因為中央軍委的命令屢有變更,導致了紅四方面軍未按照事先計劃完全渡河。
已經渡過黃河的紅四方面軍一部已經完全被阻隔在河西,以至於後來孤軍深入,陷入優勢敵人的重重包圍。
1936年11月10日,中央下令將已經渡河的紅軍組成西路軍。
為統一領導,中央批准成立西路軍軍政委員會,委員包括陳昌浩、徐向前、曾傳六、李特、李卓然(以上五人為常委)、熊國炳、楊克明、王樹聲、李先念、陳海松、鄭義齋,其中陳昌浩任軍政委員會主席、徐向前任副主席。
儘管西路軍下轄三個軍的完整編製,可實際上整體上兵力並不充分,裝備也很差,甚至因糧食彈藥藥品準備也很不充分,部隊的傷病員也特別多。
紅三十軍算是戰鬥力保存最完好的一個軍,下轄六個團7000餘人,槍3200支,平均每槍子彈25發。在西路軍後來連番征戰中,紅30軍一直都是充當西路軍的主力軍作戰。
其次是紅九軍,下轄6個團6000餘人,槍2500餘支、平均每槍子彈15發。
最差的是紅五軍,下轄4個團3000餘人,槍1000餘支,平均每槍子彈5發。
另外還有一支騎兵師,共200人馬,槍200支,平均每槍子彈25發。
就這樣一點兵力,相比於盤踞西北多年的馬家軍,基本是不佔優勢。
統治甘肅、青海的是馬步青、馬步芳兄弟的寧馬,擁有正規軍三萬餘人,地方民團十餘萬人。
圖|王樹聲將軍
對於統治西北多年的馬步芳而言,他主要擔心兩個方面,一者擔心紅軍深入河西走廊,進入青海,擠占他的生存空間,二者擔心蔣介石以「剿共」為名,深入他的地盤。於是在西路軍渡過黃河後,馬步芳立即任命其兄馬元海為前敵總指揮,率兩個騎兵旅,沿一條山對紅軍發動攻勢。
儘管西路軍在裝備上整體處於劣勢,可在戰鬥中,仍然對馬家軍造成了重大的殺傷。
當時西路軍渡過黃河後,已經在一條山大部村寨和五佛寺、打拉牌一線站穩了腳跟,據說敵酋馬步青為反抗其弟馬步芳的轄制,還曾主動與我軍接觸,商議退守涼州,讓出地盤,可因為派出的代表途中被馬步芳擊斃,導致了談判無果。
西路軍在一條山一帶雖然穩住了陣腳,但不可否認的是,當地環境太過惡劣,缺水少糧,特別是缺水,因一條山一帶產鹽,水是鹹的,越喝越渴,連日來征戰下來,戰士們一個個饑渴難耐,嘴唇乾裂。
紅四方面總指揮部(當時尚未改稱西路軍)致電中央:
「部隊地處人煙稀少,糧缺水咸,大部隊不便久停。建議若主力不能迅速渡河,河西部隊決先向大靖、古浪、平番、涼州行進。」
11月3日,中央軍委複電:
「所部主力西進佔領永登、古浪之線,但一條山、五佛寺宜留一部扼守。」
圖|西路軍西征路線
事實上,中央軍委一開始對於西路軍的動向,特別是對西路軍後來所提出的《平(番)大(靖)古(浪)涼(州)戰役計劃》持謹慎態度,畢竟馬家軍軍事實力雄厚,如果貿然深入,確實有可能造成重大損失。
可由於張國燾的影響,河西部隊並未能深入理解中央的意思,反而於11月6日提出放棄一條山、五佛寺渡河點,向大靖、平番、古浪、涼州前進(即《平(番)大(靖)古(浪)涼(州)戰役計劃》)。
古浪之戰
11月11日,中央軍委指示河西部隊改稱西路軍後,紅三十軍已經作為西路軍的主力,率先出發,在沿途擊潰敵軍阻擊後,順利抵達大靖,紅五軍尾隨跟進至土門堡,事後又一路向西。
當時馬家軍的主力大部分都被紅九軍吸引在古浪地區,因此這兩個軍沿途並未遭到太多阻礙,還趁隙在當地發動群眾支援紅軍作戰。
據有當時人回憶稱,紅軍在土門嚴格執行紀律,考慮到要實現停止內戰,一致抗日的主張,對於凡是被俘虜的、手上的敵軍,一律予以放回,在我軍強大的政治攻勢下,敵工兵營營長馬有明率部投誠,紅軍在土門駐紮時,還有200餘人參加了紅軍。
只是相比於紅三十軍、紅五軍,紅九軍的處境就要艱難得多。
在紅三十軍進軍大靖時,左翼紅九軍也進展至乾柴窪地區。
圖|馬步芳
乾柴窪地區從名字上也能看出來,地勢上四面高,中間低,整個易守難攻,紅九軍於11月9日佔領乾柴窪地村後,敵前敵總指揮馬元海便立刻集中了馬彪騎兵第1旅、馬元海騎兵第2旅、騎5師第1旅馬祿部、第2旅韓起祿部、100師300旅600團馬全義部以及互助、樂都等縣民團一萬餘人,向紅九軍發動了猛烈進攻。
儘管紅九軍整體在西路軍是僅次於紅三十軍的一支主力部隊,但由於連日來的激戰,所獲得的物資補充並不多,一戰打下來,紅九軍吃了大虧,激戰期間,國民黨甚至派來了數架飛機助戰。
關鍵時刻,軍長孫玉清、政委陳海松率領司令部全體人員以及交通隊一起上了陣地,這才將敵人牢牢地擋住。
紅九軍雖然順利擊退了敵人,但自身傷亡200餘人,軍部一科科長劉培基本來是一個知識分子,激戰關頭也衝上了陣地,不幸頭部中彈壯烈犧牲。不少的重傷員因為難以隨軍向西進軍,都留在了老百姓家裡,後來紅九軍離開了村子,敵人二次反撲,將這些留在老鄉家裡養傷的紅軍傷員全部殺害。
乾柴窪地區一戰,是西路軍自渡河以後首場吃虧比較大的戰鬥。
11月11日晚,紅九軍以27師為後衛,阻擊馬家軍追兵,其餘主力向橫樑山進發。
在明確了中央命令後,西路軍決定繼續向西猛插。
11月13日,紅九軍以一個團的兵力奇襲古浪,守敵逃竄,為掩護紅三十軍繼續向西進軍,在紅九軍主力進入城中後,牢牢的吸引了馬家軍主力。
馬步芳得知古浪失守的情況後,震怒異常,當即指示馬元海:
「限期奪回古浪,並不惜一切代價。」
由不得馬步芳緊張,古浪縣城位於河西走廊衝要,地勢險要,古時候就有「虎狼關」之稱,城的南北兩面都是高山,是防守古浪的制高點,城東只有一條狹窄的小道,而城西則是一馬平川,可直通涼州。
11月15日,紅九軍軍長孫玉清、政委陳海松進駐古浪後,立即着手布置城防,除扼守古浪南北制高點外,主力25師扼守古浪西南、27師扼守城東北。
作為紅軍中一名傑出將領,孫玉清對於古浪的布防整體並無問題,甚至於也可談得上是猶有過之。
孫玉清決定在古浪休整一番,讓部隊好好休息休息。
當時王樹聲身為教導團團長正率隊隨紅九軍行動,儘管他對城防的布置也無半點意見,但考慮到此刻深陷敵境,於是提醒了一句:
「應該叫部隊連夜加強工事,以防敵人打突襲。」
儘管當時王樹聲還掛名擔任西路軍副總指揮,可紅九軍實際指揮權是在孫玉清手中。
孫玉清認為部隊這段時間太累,應該好好休整一番,雖然他採納了王樹聲的意見,可他不認為馬家軍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就追過來,心態上有些疏忽。
不料11月16日凌晨,馬元海就氣勢洶洶地帶着三個騎兵旅、兩個步兵旅和四個民團近兩萬兵馬狂飆而來。
儘管我軍在意志上遠高於馬家軍,但無奈在兵力上、裝備上都處於劣勢,戰鬥一開,雙方登時陷入膠着狀態。
馬家軍在飛機大炮的掩護下,向我軍陣地發起猛烈進攻,紅九軍猝不及防之下,與優勢兵力激戰,城外南面制高點相繼被優勢敵人奪取,主力只好退入城中做重點防禦。
可古浪縣城本就地勢低洼,根本就不利於防守,加上城牆年久失修,破損嚴重,整體形勢對紅九軍極度不利。
11月17日,馬家軍在奪取了古浪南北制高點後,發起了對城垣猛攻,馬家軍將6門山炮聚集在離城牆不到十幾米的距離上,一下子就將城牆打出了一個八九米的口子。
馬家軍從東西兩面湧入城中,開始揮舞馬刀屠殺,隨後步兵大片跟進。
圖|紅九軍在古浪境內作戰示意圖
紅九軍只有兩個師的主力,戰前就布置在城外南北兩側高地上,城內只有軍指揮部以及供給部、後勤部的非戰鬥人員,面對沖入城中的馬家軍,幾乎毫無還手之力。紅九軍機關人員以及部分傷病員許多都是還來不及反應,就被敵人殺害的。
關鍵時刻,軍長孫玉清協同部隊展開了對敵人的激戰,政委陳海松率領城內唯一具有戰鬥力的交通隊拚死擋住沖入城中的馬家軍。
在肉搏戰中,炊事員拿起了菜刀、被服廠的女工也都拿起了剪刀投入了戰鬥,木棍石頭用完了,就用拳頭、牙齒……
好在當時防守城北高地的27師得知敵人突破了城防,立即派出援兵,這才將沖入城中的馬家軍趕了出去。
古浪戰鬥紅九軍雖然殲敵2000餘人,但自身亦傷亡2000餘人,其中排以上的幹部傷亡尤其慘烈,據戰後統計,紅九軍參謀長陳伯稚及二十五師師長王海清、二十七師政治委員易漢文等幹部,都在 戰鬥中壯烈犧牲。
據青海黨史網文章《血戰河西走廊——鏖戰河西》中稱:
「有個師的幹部叫姜啟華,原一方面軍的幹部,打得很英勇,也在巷戰中犧牲了。」
11月18日,敵全力攻城,紅九軍不敵之下,只能選擇後撤,在援兵支援下,紅九軍撤至四十里鋪。
圖|古浪縣城邊牆窪戰壕遺址
王樹聲隨紅九軍一起撤離後,回到了總部,很長一段時間都是沉默無聲,古浪一戰,紅九軍傷亡實在是太慘烈了,特別是後來巷戰階段,儘管這一戰他不是指揮者,但身為西路軍一員將領,他很痛心。
更為關鍵的是,馬家軍11月19日進入古浪後,展開了血腥報復,不僅將留在城中未來得及撤走的紅軍戰士殺害,還屠戮城中的百姓,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紅九軍因為這一戰傷亡巨大,後來一直沒恢復元氣,更重要的是,紅九軍突圍至永昌後,陳昌浩不分青紅皂白,將浴血奮戰的孫玉清、陳海松撤至,以副總指揮王樹聲兼任紅九軍軍長。
隨着西路軍戰事不斷失利,紅五軍軍長董振堂陣亡後,孫玉清又臨危受命,暫代紅五軍軍長一職。
1937年3月初,石窩會議後,孫玉清跟隨王樹聲率領的右支隊沿着祁連山向西北游擊作戰,結果半途中失散,孫玉清被馬家軍俘虜後,始終堅貞不屈,直至遇害身亡,年僅28歲。
「一片土地一片血、一個戰士一團火」
王樹聲一路喋血,率部轉戰祁連山,到後來孤身一人回到了延安。毛主席知道了西路軍的情況後,寬慰王樹聲:
「樹聲同志,你吃苦了,你勇於承擔責任的自我批評精神是每個紅軍官兵都應該學習的!西路軍的失敗,責任不能由你負。」
圖|王樹聲將軍
之後毛主席安排王樹聲到了延安抗大第三期學習,1938年4月,王樹聲又出任了晉冀魯豫軍區副司令員、代司令員。
儘管時隔多年過去,王樹聲也率領部隊打了很多勝仗,卻對當年西路軍慘敗河西走廊一事始終記憶深刻。
畢竟這一戰犧牲了太多的人。
1954年1月,中央決定籌建總軍械部,開國大將王樹聲奉調籌建軍委總軍械部。時隔一年後,軍委總軍械部改稱中國人民解放軍總軍械部,王樹聲於1955年3月調任總軍械部副部長。
中央軍委籌建總軍械部,是為了加快中國人民解放軍現代化建設,特別是在研究和改善裝備上而做出的決定。
王樹聲接到命令出任總軍械部部長一職,作為一名曾經身經百戰的將軍,他自然知道這一工作的重要性。
過去在戰爭年代,王樹聲就曾親自帶領戰士們製造過一批土槍土炮,可即便如此,我軍依然是缺槍少炮。
當年西路軍在河西走廊血戰馬家軍,之所以遭遇慘敗,就是因為缺槍少炮,如果那時紅軍的裝備能夠稍稍好一些,或者說能夠擁有幾門山炮,可能後來的結果也會大不一樣。
西路軍在荒無人煙的戈壁灘上血戰馬家軍,直至戰鬥至一兵一卒,對於曾是西路軍副總指揮的王樹聲來說,一直是一個痛。
王樹聲晚年病重時,面對來看望的徐向前,談起了當年古浪一戰,十分痛心地說:
「從指揮上講,這仗欠妥當啊!古浪的城牆殘破,地勢低洼,確實不利防守;可如果把守好城外的制高點,先把敵擋住,再在城內做好第二道防線,情況就會好得多了。而我們偏偏忽視了這些,被敵人搶佔了城外的高地。這就好比高山壓頂,毫無辦法。當時要是我堅持跟孫玉清據理力爭就好了。」
圖|1965年王樹聲夫婦同徐向前夫婦合影
要說起來,古浪之戰後,西路軍曾總結經驗教訓,認為古浪戰鬥失利的主要原因是麻痹輕敵,死打硬拼,指揮不當,沒有及早組織突圍。但王樹聲將軍自始至終,為之愧疚難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