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鍾武
母親送我來學校那天,校門口的香樟樹生着層層疊疊的綠雲,她的身影總是比約定多停留半小時。她站在樹蔭最濃處,肩頭落滿細碎的光斑。新發的校車啟動時,我回頭望去,她還站在原地,直到確認我徹底走進新生活,她才肯轉身。那些年歲里,我的每一次轉身都牽着一條透明的絲線,線的另一端永遠系在她的目光中。

香樟樹(蓬州閑士 攝,圖源:四川方誌圖庫)
八歲那年夏天,是用旱冰鞋划出的銀線縫起來的。小區空地上,我套着臃腫的護具,像只笨拙的甲殼蟲。母親拿着水杯坐在花壇邊,晃動的蜂蜜水在她掌心漾起波浪。摔倒的鈍響驚飛麻雀時,我聽見杯底蹭過花壇瓷磚的細響,我爬起身拍拍灰,回頭卻見她慌忙扶正歪斜的杯身,折射的陽光在她指縫中跳蕩,「再摔三次就能追上風啦。」她笑得那樣輕快。那時的我還不知,她攥皺的衣褶里藏着多少未說出口的疼惜。
後來我總在飯桌上收集她的目光。初中長身體的年月,我鼓着腮幫子埋頭吞咽時,後頸總懸着溫軟的注視。若是突然回頭,便能撞進母親的笑眼裡,湯勺里盛着的排骨湯映着她彎彎的眉梢:「好不好吃呀?再多吃一點。」那些年她變着花樣炒菜,飯菜的香氣浸透了我校服的每一道褶皺,連最尋常的炒青菜,也都盛着汪亮晶晶的月光,彷彿多吃一口,就能把故鄉的月光也咽進胃裡。
突然想起在初中的某個深冬清晨,我執意要只穿單薄的校褲,她追到玄關塞來秋褲,布料摩擦的沙沙聲混着嘆息:「漂亮哪抵得過暖意。」如今站在異鄉的寒潮里,我才驚覺那些絮叨原是織進針腳的護身符,破了洞的口袋再無人縫補。
高考放榜那天,我輕叩她虛掩的房門:「出結果了。」母親正給三角梅澆水,噴壺突然脫手砸在地板上,濺起的水珠跳上她的褲腳。我們頭挨着頭擠在屏幕前,她眼底漫起的霧氣讓屏幕上的數字洇成光斑。可當我靠在她肩上數心跳,那雙手撫過我發頂的力度,仍像在整理一朵蒲公英。通知書寄到時,她將紅封皮對着陽光看了又看,彷彿透過薄紙能望見未來的晴雨。

複色三角梅(蓬州閑士 供圖,圖源:四川方誌圖庫)
真正讀懂何為「目送」,是在機場安檢口。明明不是第一次離別,但母親依舊是替我理了理衣領,指尖略過領口帶起細小的靜電,「領子要翻平整,不然要灌風。下飛機了記得打個電話,現在冷得很,不要貪涼……」她忽然頓住,低頭拽了拽我的衣擺,聲音輕得像飄落的絨絮,「媽媽不在跟前,你要好好吃飯,有什麼事和媽媽說,不要憋着。」直到廣播開始催促。我背着書包倒退着走,隔在中間的玻璃幕牆漸漸模糊了她的輪廓。轉身的剎那,她突然踮起腳揮手,淚水在眼眶裡聚成琥珀,嘴角卻彎成初春的新月——如同小時候送我上學那樣,彷彿下一刻就會說:「晚上燉你愛的排骨湯。」
如今,宿舍樓下的樹黃了又綠。每次收快遞時,紙箱里總躺着曬好的紅棗和核桃;視頻通話卡頓時,會定格在她綻開的笑意里,像素的裂痕中,那些沒說出口的牽掛正順着網線瘋長。

紅棗(汪毅 攝,圖源:四川方誌圖庫)
生命的年輪里藏着無數回頭的瞬間。就像此刻校車再次碾過林蔭道,我依然會不自覺地轉頭。香樟樹下空無一人,卻有片葉子輕輕落進掌心——那是一個母親留給遠行者的,永不褪色的坐標。
此刻,我慢悠悠走在操場上,看暮色將天際線染成她圍裙的藍。母親總說想去廣州,想去世界各地看看,卻把半輩子鎖進廚房與農田的方寸之地。路過教學樓時,玻璃窗映出我的倒影,眉目間晃動着她的輪廓,恍若十幾年前她從農田間抬頭時,眼底盛着的那汪春水。
風裹挾着遙遠的花香襲來,我忽然聽見時光深處傳來杯底蹭過瓷磚的細響,混着蜂蜜水搖晃的叮咚,那是母親永遠為我預留的,關於歸途的暗號。
來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辦公室
作者:李鍾武(宜賓學院文學與新聞傳媒學院2023級2班,省級書劍創意寫作工坊成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