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現在是退休阿姨,不是奴才!"兒媳冷冷地扔下這句話,留下我和桌上那碗還冒着熱氣的雞湯。
那是1998年初春的一個黃昏,我剛從保姆工作的地方回來,周身的疲憊像是融進了骨髓里。
退休已經三年了,每月2800元的退休金,在那個"錢不值錢"的年代顯得那麼單薄。
而做保姆,一個月能拿5500元,幾乎是退休金的兩倍,何況我這把老骨頭也不能閑着。
我叫方桂蘭,1938年生人,在東北一家國營紡織廠幹了三十年,從普通女工熬到小組長,熬出一身的關節炎和腰肌勞損。
九五年下半年,國企改革風潮湧來,廠里效益一落千丈,我作為分流對象提前辦了退休。
當時那張離廠通知書,我攥在手裡,只覺得一輩子的心血就這麼付之東流,連帶着那份對"單位"的歸屬感也瞬間蒸發了。
那時候,兒子方誌剛剛大學畢業,在市裡一家外企做銷售,媳婦李秀芝是醫院的護士,兩人剛結婚不久,日子還算過得去。
老伴在我退休前一年因為腦溢血走了,留下我一個人住在廠區的磚瓦結構小樓房裡。
冬天水管凍裂,黃水順着牆皮往下淌;夏天屋頂漏雨,雨滴打在鋁盆里"叮叮咚咚"像是在彈奏一曲苦澀的小夜曲。
可那畢竟是我們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地方,每一道裂縫裡都藏着回憶——結婚那年老伴用木頭做的小櫥櫃、孩子上學時在牆上畫的身高線、廚房牆上被油煙熏黑的日曆……
志剛和秀芝結婚那年,我咬着牙,用積蓄給他們付了首付,他們貸款買了新小區的房子。
年輕人嘛,總要有個像樣的門面,我明白他們的心思。
我知道兒媳婦心裏嫌棄我住的地方破舊,過年過節來看我,總是不自在地東張西望,像闖進了另一個世界。
她來一次,都要在自家的衛生間里洗上三遍手,好像沾染了什麼似的。
"媽,您跟我們一起住吧,這地方冬天太冷了,水管一凍就沒水,多受罪。"志剛經常這麼勸我。
我知道這是他的孝心,也知道秀芝未必歡迎我這個"黃臉婆"。
我擺擺手:"我一個人住習慣了,你們小兩口有自己的生活,再說這老房子住了一輩子,有感情。"
其實,何嘗不是怕給人添麻煩呢?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着,有時閑了,我會和院子里的老姐妹們嘮嘮嗑,說說笑笑間把日子熬過去。
直到小孫子方小宇出生,一切都變了。
秀芝坐月子那陣子,我搬去照顧他們。
頭一天晚上,我就聽見秀芝跟她媽抱怨:"不是我說,婆婆身上有股老房子的味道,我怕熏着孩子。"
我站在門外,心裏像是被針扎了一下,但什麼也沒說。
等秀芝出了月子,我本想回自己家去,可小宇實在太可愛了,皺巴巴的小臉蛋,哭起來嗓門比廠里的警報器還響亮,我捨不得離開。
秀芝要上班,託兒所又不放心,我就留下來當起了全職奶奶。
我忙前忙後,一刻不得閑,但心裏甜滋滋的。
那時候,我覺得這輩子值了。
早上五點多起床做早飯,洗衣服,照顧小宇,晚上哄他睡覺。
每次小宇在我懷裡睡着,那張小臉貼在我乾癟的胸口,我就偷偷抹眼淚——這孩子,真是我的命根子啊。
雖然辛苦,但看着小宇一天天長大,牙牙學語叫我"奶奶",一切疲憊都煙消雲散。
可是好日子沒過多久,變故就來了。
那天,秀芝下班回來,臉色不好看,連飯都沒吃幾口。
晚飯後,她和志剛在卧室里說了很久的悄悄話,門縫裡漏出幾句"我爸媽也不容易"、"就幾個月"之類的話。
我裝作沒聽見,繼續逗小宇玩。
第二天早上,志剛支支吾吾地告訴我:"媽,秀芝爸媽要來住一段時間,可能要住幾個月。"
我愣了一下,但很快點頭答應:"行啊,家裡地方夠,老人家來住幾天,熱鬧。"
心裏卻打起了鼓——我和秀芝媽處不來是人盡皆知的事,去年過年那頓飯,就因為我做的菜"咸了點",她嫌棄地放下筷子,害得志剛臉上掛不住。
"媽,您看能不能先回老房子住一陣子?"志剛搓着手,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秀芝說她爸媽不習慣和老人住一起。"
我心裏咯噔一下,但面上笑了笑:"行,我收拾收拾就回去。"
心裏卻隱隱作痛,好像被人從家裡推出去似的。
當天下午,趁着志剛上班,秀芝帶小宇去醫院做體檢,我把自己的東西收拾好,用一個蛇皮袋裝着,悄悄地回了老房子。
回到老房子,我忽然覺得自己多餘了。
牆角的霉斑好像長大了,房間里瀰漫著一股發霉的味道,廚房的水龍頭滴滴答答地響,像在嘲笑我這個無處可去的老太婆。
退休金剛夠日常開銷,想置辦點新傢具都心疼。
那天晚上,我翻出老伴的照片,是九十年代初用膠捲相機拍的,已經泛黃了。
"老頭子,你走得太早了,留下我一個人,真不知道怎麼過。"我對着照片絮絮叨叨,眼淚砸在照片上,留下一道水痕。
第二天,我在小區門口的菜市場買菜,碰到了以前廠里的同事王大姐。
她比我大兩歲,退休後在一個富裕家庭做保姆,每月能拿5500元。
"桂蘭,你身體還硬朗,不如也找個家政活乾乾,比整天悶在家裡強。"她遞給我一根蔥,"這蔥不錯,買點回去炒雞蛋。"
我接過蔥,聞了聞,確實新鮮,心裏也萌生了一個念頭。
"小區里那個李總,家裡找保姆呢,挺好說話的,你要不要試試?"王大姐壓低聲音說,"人家給五千五一個月,管吃,乾的活也不重。"
我心動了。
與其在家裡自怨自艾,不如做點事情,多賺點錢,也能減輕兒子的負擔。
或許,還能用賺來的錢改善一下這個老房子,讓媳婦下次來不至於皺眉頭。
通過王大姐介紹,第二天我就去了李總家應聘。
李總家住在城西的高檔小區,走進去就是中央空調的味道,地上的瓷磚能照見人影。
李總是個四十多歲的女經理,穿着套裝,戴着金絲眼鏡,看起來挺幹練的。
她上下打量了我幾眼,問了些簡單的問題,就點頭同意了。
"桂蘭阿姨,您看起來很有經驗,我家就我和老公還有兒子,您主要負責做飯和基本家務就行,不用太累。"
我點點頭,心裏暗自慶幸。
就這樣,我過上了兩點一線的生活。
早上六點出門,晚上七點多回來。
雖然腰疼腿疼,但心裏踏實,攢下的錢可以給小宇買些玩具和衣服。
李總待人和氣,每次我做好她愛吃的糖醋排骨,她都會誇我手藝好。
有時候她加班回來晚了,我就多炒一個菜,把飯菜熱好等她。
老家來的保姆阿姨們,哪個不是這樣,把僱主家當自家呢?
三個月過去了,秀芝的父母一直住在志剛家裡。
每次我去看小宇,秀芝媽媽都冷着臉,好像我是來搶她地盤的。
我也不多待,看看小宇就走。
小宇才十個月大,咿咿呀呀學說話,每次見了我就伸手要抱,我怕秀芝媽不高興,只敢逗他一會就走。
"小宇乖,奶奶改天再來看你。"我摸摸他的小臉蛋,心裏酸酸的。
直到那天,我聽到了一個意外的消息。
那是在小區的菜市場,我正在挑選青菜,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在聊天。
"哎,看見秀芝他們家那車了嗎?八十多萬呢,聽說是她爸媽出的首付。"
"這麼闊氣啊!聽說李秀芝每個月給她父母六千塊錢呢,還把老人接過來住。"
"這麼孝順啊!那老公家裡的老人呢?"
"聽說住在老房子里,好像是嫌棄人家沒文化,怕影響孩子。"
我手一抖,差點把手裡的茄子掉在地上。
六千?每個月六千?
我站在那裡,幾乎忘了呼吸,眼前一片模糊,耳邊嗡嗡作響,像是被人當頭打了一棍子。
不知怎麼,我拿着幾把青菜,恍惚地走出菜市場,連找的零錢都忘了拿。
回到家,我坐在床邊發獃。
床板子硬邦邦的,膝蓋骨硌得生疼。
秀芝每月給她父母六千元,而我只有2800元的退休金,還要靠做保姆維持生活。
不是錢的問題,而是那種被輕視的感覺,像一把鈍刀子,一點一點割着我的心。
在廠里幹了三十年,眼看着紡織廠從小到大,從破爛到興旺,又從興旺到蕭條,我自認為沒有對不起任何人,怎麼到頭來連自己兒子家裡都沒有我的位置?
當晚,我打電話給志剛,問他周末能不能來看看我。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後他支支吾吾地說周末要加班,下次再說。
我沒多問,只是輕輕地掛了電話。
那聲"嘟"的電話掛斷聲,彷彿也掛斷了我最後一點希望。
第二天早上,我站在鏡子前看着自己。
頭髮已經花白,臉上的皺紋深深淺淺,手上全是老繭。
我忽然意識到,這些年來,我一直在退讓,總覺得不給兒子添麻煩就是最大的孝順。
可是,我忘了對自己孝順。
衣櫃里掛着一件深藍色的呢子大衣,是老伴生前最後一個春節給我買的,一直捨不得穿。
我把它取下來,抖了抖上面的灰塵,穿在身上。
鏡子里的我,似乎年輕了幾歲,不再是那個佝僂着背的老太太。
我拿起電話,給李總打了個辭職電話,說有家事要處理。
"桂蘭阿姨,您做事我放心,什麼時候忙完了隨時回來。"李總在電話里說,語氣很是客氣。
然後,我換上那件深藍色呢子大衣,戴上老伴留下的手錶,坐公交車去了志剛家。
門是秀芝媽媽開的,一頭燙得捲曲的頭髮,搽了一臉的雪花膏,看到我,臉上閃過一絲不悅:"哎呀,桂蘭,你怎麼來了?也不打個電話。"
"想小宇了,來看看他。"我微笑着,腰板挺得筆直。
今天的我,不是那個任人宰割的老太太了。
進屋後,我看到秀芝正在沙發上剪指甲,電視里播放着港台明星的訪談節目。
見我來了,她勉強站起來打了個招呼,眼神卻飄向別處。
志剛不在家,應該是上班去了。
我在廚房忙活起來,燉了一鍋雞湯,是志剛從小愛喝的那種——放了枸杞和紅棗,小火慢燉三個小時,雞肉酥爛,湯汁奶白。
那是老伴教我的做法,說是能補氣養血。
小宇放學回來,看到我,高興地撲過來:"奶奶!"
我緊緊抱住他,感覺眼淚就要湧出來。
他長高了,也壯實了,臉蛋紅撲撲的,像是抹了胭脂。
秀芝在一旁叫他:"小宇,快去寫作業。"
小宇依依不捨地走了,臨走前還回頭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讓我心都化了。
到了晚上,志剛回來了,看到我很驚訝:"媽?您怎麼來了?"
我把燉好的雞湯端上桌:"燉了你愛喝的湯,嘗嘗。"
飯桌上,氣氛有些尷尬。
秀芝的父母不停地找話題,顯得很熱情,但眼神卻不時地瞟向我,像是在提防什麼。
秀芝低頭吃飯,偶爾抬頭看我一眼,又迅速低下頭去。
志剛在桌子底下碰了碰秀芝的腿,示意她說點什麼,她卻假裝沒看見。
"小宇長高了,挺壯實的。"我打破沉默,"是個好兆頭。"
"那是,我們家小宇打小就身體好,跟他外公一個樣。"秀芝媽媽接話,語氣中滿是驕傲,"秀芝像我,小宇自然也像我們家人。"
言下之意,孩子長得好是他們家的功勞。
我笑了笑,沒接話。
飯後,我幫着收拾碗筷,然後對志剛說:"兒子,我想跟你談談。"
我們走到陽台上。
夜色已深,遠處的城市燈火通明,高樓大廈的燈光像是星星落在了人間。
記得我小時候,老家的晚上漆黑一片,只有一盞煤油燈照亮一家人的臉。
現在城市亮堂了,人心卻暗了下來。
"兒子,我不做保姆了。"我直截了當地說。
志剛愣了一下:"為什麼?身體不舒服嗎?"
"不是。"我深吸一口氣,"我聽說秀芝每月給她父母六千元。"
志剛的臉色變了,像是被人捏住了喉嚨:"媽,你聽誰說的?"
"這不重要。"我平靜地說,"我不是計較錢,我只是覺得,我做保姆拿5500元,回到家還是被嫌棄。"
"秀芝的父母住在這裡,受盡尊重;而我,連看孫子都要小心翼翼。"
"這樣的日子,我過夠了。"
志剛漲紅了臉,嘴唇蠕動着卻說不出話來。
他向來是個心軟的孩子,年輕時哭鼻子都要躲在被窩裡,怕別人笑話。
"媽,我不知道您這麼想。"他終於開口,"我..."
正說著,秀芝走了過來:"志剛,你媽又說什麼了?"
我看着她:"秀芝,我想問你,為什麼你父母可以住在這裡,而我只能住在老房子里?"
"為什麼你可以給你父母每月六千元,而我需要去做保姆?"
秀芝臉色一變,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您是聽誰說的?這是我們家的事!"
"是啊,這是你們家的事。"我苦笑道,"可我是志剛的母親,難道不是這個家的一部分嗎?"
秀芝咬着嘴唇,眼中閃過一絲怒火:"我怎麼支配錢是我的自由!再說了,我父母幫我們帶孩子,付出很多,這點錢是應該的!"
"我也幫你們帶過孩子。"我輕聲說,"小宇剛出生那會兒,是我照顧他的。"
"那不一樣!"秀芝提高了聲音,"我媽有文化,會教小宇認字,會教他唱英文歌,您呢?只會給他講那些老掉牙的故事!"
我心裏一震,像是被人當頭澆了一盆冷水。
是啊,我沒文化,只會一些老掉牙的故事,怎麼能跟人家比呢?
秀芝見我不說話,更加理直氣壯:"再說了,我給我父母錢,是我自己掙的!又不是花的你的錢!"
"你現在是退休阿姨,不是奴才!"秀芝冷冷地扔下這句話,轉身進了屋。
那一刻,我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平靜。
是啊,我不是奴才,我有選擇的權利。
我不是垃圾,可以被隨意丟棄;我不是多餘的人,需要看別人的臉色生活。
我站在陽台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初春的夜風帶着一絲寒意,卻讓我的心異常清明。
第二天一早,我收拾好行李,在所有人都還沒起床的時候離開了。
那件深藍色的呢子大衣我穿在身上,像是披上了一層鎧甲。
回到老房子,我打掃了一整天,把每個角落都清理乾淨。
三十年的老式收音機,雖然外殼有些褪色,但音質還不錯,我把它擦得鋥亮,擺在床頭。
那台八十年代買的老式縫紉機,我上好油,開始給它"體檢"。
奇怪的是,這些老物件突然變得親切起來,它們是我生活的見證,承載着我的記憶。
一個星期後,志剛來看我。
他站在門口,欲言又止。
我讓他進來,給他倒了杯水,是用他小時候愛用的搪瓷杯,杯沿有一個小缺口,卻被我磨得光滑。
"媽,我向您道歉。"他低着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我不該讓您一個人住在這裡,不該讓您去做保姆。"
"我..."
"兒子,"我打斷他,"我不需要道歉。我只需要尊重。"
"我知道了,媽。"志剛抬起頭,眼中有淚光,"我和秀芝商量過了,我們打算重新裝修這套房子,您搬回來和我們一起住。"
我搖搖頭:"不用了。"
我站起身,打開窗戶,春天的陽光灑進來,房間里頓時明亮起來。
"我在這裡住得挺好。"
我指着牆上老伴的照片:"你爸爸和我在這裡住了大半輩子,有感情,說搬就搬,像是背叛了他。"
志剛沉默了。
他知道我和他爸感情好,從來沒紅過臉,老伴走得急,我連個道別都沒來得及說。
"那...您的退休金夠用嗎?"他猶豫了一下,"我可以每月給您些錢。"
"我的退休金足夠我花了。"我微笑着,"我還找了個輕鬆的活,在社區老年活動中心教太極拳,一個月也有一千多塊補貼。"
志剛驚訝地看着我:"媽,您會太極拳?"
"你爸在世的時候教我的,這些年一直沒忘。"
我起身,做了個太極起勢的動作,雙手緩緩推出,像是推開了所有的不快。
"怎麼樣?還挺像那麼回事吧?"
志剛笑了,笑容中有欣慰,也有愧疚。
他看着我,眼中閃爍着淚光:"媽,您這些年不容易。"
"人這一輩子,哪有容易的?"我拍拍他的肩膀,"只要活得有尊嚴,再難的日子也能過。"
那天之後,我的生活有了新的節奏。
早上在小區廣場教太極拳,隊伍從最初的三五個人發展到二十多人。
下午在老年活動中心和姐妹們打牌聊天,晚上偶爾去參加社區組織的活動。
我買了一台二手電視機,晚上看看新聞聯播,了解外面的世界。
我不再整天想著兒子家的事,開始關注自己的生活。
有天,我在廣場上教太極拳時,居然看到秀芝站在遠處,懷裡抱着小宇,默默地看着我。
我假裝沒看見,繼續帶着大家練習。
太極拳講究"似松非松,似緊非緊",恰如我現在的心態——不再緊繃,也不完全放手。
兩個月後的一天,秀芝突然來訪。
她站在我家門口,表情複雜,手裡提着一個保溫桶。
"媽,"她叫了我一聲,聲音有些發抖,"我來看看您。"
我讓她進屋,給她倒了杯茶,是我自己種的菊花泡的,又香又甜。
她環顧四周,似乎有些驚訝於房子的整潔和溫馨。
窗台上擺着幾盆綠植,牆上貼着小宇的照片,角落裡放着一台收音機,正輕聲播放着評書。
"我給您帶了些燉排骨,"她打開保溫桶,熱氣騰騰,"是照着您的方子做的。"
我嘗了一口,肉質酥爛,味道卻差了點火候:"不錯,就是火候還差點,再燉半小時就好了。"
秀芝點點頭,臉上露出一絲羞澀:"我就知道沒做好。"
她坐在椅子上,手指不停地絞着衣角,像是有話要說。
"媽,我..."她欲言又止,最後鼓起勇氣說,"我為之前的行為向您道歉。"
"我不該那樣對您說話,不該讓您覺得不受尊重。"
我看着她,沒有說話,她眼中的歉意是真的,這讓我心裏好受了些。
"我父母已經回老家了。"她低着頭,"他們說城裡生活節奏太快,住不慣。"
我點點頭,沒有插話。
"小宇每天都問您,說想奶奶。"秀芝抬起頭,眼中有淚光,"我和志剛商量過,想請您回來和我們一起住。"
"他放學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問您什麼時候回來。"
我心裏一暖,小宇這孩子,記掛着我這個老太太。
"秀芝,"我緩緩地說,"謝謝你們的好意。"
"但我現在在這裡住得很好,有我自己的生活和朋友。"
"社區里的太極拳班要我帶着,老年活動中心的京劇隊也缺人,我這把老骨頭還挺忙的。"
她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但很快被理解取代。
"不過,我很願意經常去看看小宇。"我補充道,"或者周末你們帶他來我這兒玩玩,我給他做他愛吃的糖醋排骨。"
她點點頭,眼淚終於流了下來:"媽,我真的很抱歉。"
"我不知道您去做保姆是為了什麼。"
"我以為您只是閑不住,沒想到是為了給小宇買玩具和衣服。"
"我甚至不知道您會太極拳,那麼多人跟着您學。"
"我...我一直以為您..."
"沒關係,"我拍拍她的手,"過去的事就過去了。"
"以後,我們都尊重彼此,好嗎?"
她用力點頭,眼淚落在我手上,溫熱的觸感讓我心裏一顫。
從那以後,我的生活發生了變化。
每周末,志剛和秀芝會帶小宇來看我,有時候我也會去他們家住幾天。
秀芝開始學着做一些我愛吃的菜,雖然手藝還差得遠,但我能感覺到她的用心。
她不再嫌棄我的老房子,甚至主動幫我打掃衛生,修補漏水的地方。
小宇最喜歡來我這裡,因為我會講他爺爺當年的故事,會教他疊紙飛機,還會帶他去附近的小河邊釣魚。
"奶奶,您再教我太極拳吧!"小宇經常纏着我,學着我的樣子,擺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樣。
社區的太極拳班越來越受歡迎,甚至有記者來採訪過我。
那天,志剛一家坐在台下,看着我和太極拳隊的姐妹們表演。
我穿着一身嶄新的太極服,動作舒展自如,感覺自己回到了年輕時候。
表演結束後,小宇興奮地跑上台:"奶奶,您太棒了!"
我抱起他,看着他閃亮的眼睛,心中湧起一股暖流。
這一刻,我知道,我找回了自己的尊嚴。
不是通過爭吵或抱怨,而是通過活出自己的價值。
退休後的生活,不應該是等待別人的施捨,而是創造屬於自己的精彩。
有一天晚上,我獨自坐在陽台上,望着滿天星斗,想起了老伴。
"老頭子,你看到了嗎?我現在過得很好。"
"小區里的人都叫我'太極方',說我教的太極拳正宗。"
"小宇長高了,越來越像你年輕時候的樣子,倔強又聰明。"
"志剛工作順利,秀芝也不那麼任性了。"
我輕聲說著,彷彿他就在身邊,聽着我的絮叨。
月光下,我的影子拉得很長,但不再孤單。
周圍的黑暗中,彷彿有一個熟悉的身影陪伴着我,像當年一樣,默默地守護在我身旁。
那些年的委屈和不平,都已隨風而去。
留下的,是一顆平靜而堅強的心,和對未來的期待。
最後的尊嚴,不是別人給的,而是自己掙回來的。
在這個過程中,我不僅找回了自己,也讓家人重新認識了我——不僅僅是一個母親,一個婆婆,更是一個有自己生活和價值的人。
退休金2800元,做保姆5500元,得知兒媳每月給親家6000元,我辭職回家躺平。
但我沒有真的躺平,而是站了起來,挺直了腰板,用自己的方式活出了精彩。
當我再次站在鏡子前,看到的不再是那個佝僂着背的老太太,而是一個眼神堅定、背影挺拔的老太太。
這,才是我最後的,也是最珍貴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