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猜那天我在菜場買年貨的時候聽到啥了?親家母要帶我兒媳婦去三亞旅遊,還說'老李啊,你們要不要一起去?'"我放下竹篩,老伴兒睜大了眼睛。
我叫李長安,是個普通的退休工人,在東北某機械廠幹了三十多年,從一線操作工干到了車間主任,九二年底提前退休。
家裡住着一套單位分的六十平米的兩室一廳,在五樓,沒電梯,冬天上下樓梯總能聽見我這把老骨頭嘎吱作響。
一九九二年的冬天格外寒冷,東北的天能把人嘴裏呼出的熱氣凍成白霜,連說話都得縮着脖子,生怕冷氣鑽進棉襖里。
距離春節還有十來天,街上已經洋溢着年的氣息,家家戶戶都開始準備年貨,大白菜、豬肉、醬料、炒貨,一樣不落。
我和老伴兒孫桂芝結婚三十多年,日子過得平平淡淡,但也算順心。
膝下一子李小軍,大學畢業後分配在老廠當技術員,工資雖不高,但在那會兒也是個體面活兒。
前年小軍和城裡百貨公司的售貨員張麗結了婚,去年又添了個大胖小子,我和老伴兒的生活這才有了新的盼頭。
本以為一家人能安安穩穩過個團圓年,誰知這天我從菜場回來,竟帶回了這麼個"炸彈"。
"啥?去三亞?"老伴兒放下手裡切到一半的大白菜,一臉震驚,雙手都顧不上擦,白菜沫子還粘在她手指上,"現在這年月,誰家過年還往外跑呀?再說,那得花多少錢?"
"張麗的父母是開紡織廠的,聽說廠子近兩年發展得不錯,手頭寬裕。"我嘆了口氣,把竹筐里的蘿蔔、白菜一樣樣往外掏,"人家說全包,機票住宿都管。"
"那也不行!"老伴兒把切到一半的白菜往案板上一拍,菜刀磕在木板上發出"咚"的一聲,嚇得我一哆嗦,"大過年的不在家裡守歲,跑那老遠,像什麼話?小軍咋想的?"
"小軍那小子,還能咋想?肯定是老婆讓往東,他不敢往西唄。"我撇撇嘴,心裏卻有說不出的滋味,像是吃了個沒熟透的柿子,又酸又澀。
記得小軍小時候,每到過年,我都會早早準備好各種年貨。
那時候雖是計劃經濟年代,貨物緊缺,但我藉著在廠里當幹部的關係,總能搞到些緊俏物資。
糧票、肉票、布票,一摞摞攢在抽屜里,等過年時一股腦兒全用上。
雖然那時候條件艱苦,但我和老伴兒總會想方設法給孩子買些糖果、瓜子和新衣服。
那年月的春節,一家人圍在煤爐旁包餃子、聽收音機里的相聲小品,後來有了黑白電視,就一起擠在小板凳上看春晚,那是一年中最幸福的時刻。
現在日子好過了,電視從黑白換成彩色,又從14寸換到21寸,冰箱、洗衣機也都添置齊全,可那種簡單的幸福卻似乎正在悄悄溜走。
我站在廚房門口,看着老伴兒切菜的背影,突然覺得她瘦了許多,頭上的白髮也比去年多了不少。
褐色的棉襖穿了有十來年,袖口都磨出了毛邊,她卻捨不得換。
"老李,你說孩子們現在有出息了,是好事。"老伴兒忽然轉過頭來,眼睛裏閃着淚光,手上還沾着白菜沫子,"可是我怎麼覺得,他們離咱們越來越遠了呢?"
"哎,時代不一樣了。"我嘆了口氣,走過去,輕輕拍拍她的肩膀,"現在的年輕人,想法不一樣,眼界也寬了,咱們得理解。"
嘴上這麼說,可我心裏也不是滋味。
往年這時候,小軍都會背着大包小包回來,帶着一股子寒氣和歡喜,嚷嚷着餓了累了,老伴兒忙前忙後給他炒菜暖被窩。
現在倒好,一聽說丈母娘要請客去三亞,連個商量都沒有,就想撒丫子跑了。
晚飯後,我獨自坐在小院的石凳上抽煙,望着漆黑的夜空。
冬天的星星特別亮,像是被凍得發抖,一閃一閃的,彷彿在向人間訴說著什麼。
記得小軍七八歲的時候,總愛坐在我腿上數星星,小手指着天空,一遍遍地問:"爸爸,那顆亮亮的是什麼星星?"
我會告訴他,那是北極星,是天上最亮的星星之一,只要看到它,就不會迷路。
那時候,我也會告訴他,星星是天上的眼睛,會看着好孩子,保護他們平安。
回想起那些溫馨的時光,再想想現在,心裏澀得厲害。
"爸!"正想着,院門被推開,小軍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手上還提着個塑料袋,裏面裝着幾瓶啤酒和一包香煙。
"來了?"我掐滅煙頭,站起身來,不着痕迹地把煙頭踩進雪裡。
小軍今年二十七了,個子比我高半頭,穿着一件時髦的羽絨服,耳朵凍得通紅。
"媽呢?"小軍環顧四周,手裡的塑料袋晃來晃去。
"在屋裡看電視呢。"我說,"咋這時候過來了?麗麗沒一塊來?"
"麗麗在家照看孩子呢。"小軍搓搓手,呵了口熱氣,"爸,我來是想跟您和我媽商量過年的事。"
小軍搓着手,有些局促不安,眼神飄忽着不敢看我。
"麗麗她媽想帶我們去三亞過年,您和我媽......"
"你自己做主就行了。"我打斷他的話,語氣生硬,"你都這麼大了,有自己的家庭,不用事事都跟我們商量。"
"可是爸,這是過年啊。"小軍有些着急,"我想——"
"行了,"我擺擺手,不耐煩地說,"你們年輕人有年輕人的想法,我們老人家有老人家的活法。你們去吧,我和你媽在家過。"
小軍站在那裡,欲言又止,臉上一副為難的樣子。
我知道他心裏為難,但我就是有一股倔勁上來了,心裏想着,你既然都能做決定了,何必還來徵求我的意見?
"對了,"我忽然想起什麼,眼睛一轉,"上個月你要的買洗衣機的錢,我和你媽商量了,這個月就不給了。"
"啊?"小軍愣住了,眼裡寫滿了疑惑,"爸,怎麼突然......"
"不突然。"我看着他的眼睛,語氣堅定,"我和你媽決定用這筆錢,去趟北戴河。"
"北戴河?冬天去北戴河?"小軍瞪大了眼睛,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爸,您開玩笑呢吧?那邊現在冷得要命,海邊的風能把人吹倒。"
"不開玩笑。"我板著臉,把腰板挺得更直,"我和你媽也想出去玩玩,你們去南邊曬太陽,我們去北邊看大海,各玩各的。"
我心裏清楚,這話說得有多荒唐。
北戴河是避暑勝地,冬天去那裡簡直是自討苦吃。
但我就是不想服軟,不想承認自己心裏的酸楚和失落。
小軍張了張嘴,最後什麼也沒說,只是點點頭,低聲道:"那您和我媽注意身體,別凍着。"
看着小軍離開的背影,我心裏五味雜陳。
說實話,我和老伴兒那點退休金哪有什麼閑錢去旅遊,那筆錢是我們省吃儉用攢下來給小軍家買洗衣機的。
一台半自動洗衣機,要七八百塊錢,我們攢了大半年。
但我就是不願服軟,不願承認自己心裏的酸楚和失落,更不願在兒子面前顯得可憐巴巴。
回到屋裡,老伴兒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是《渴望》的重播,劉慧芳正和王滬生爭吵着什麼。
"小軍來了?說什麼了?"老伴兒按下遙控器的暫停鍵,轉頭問我。
"還能說什麼,確定去三亞了唄。"我脫下外套掛在衣鉤上,外套上還沾着室外的寒氣,"我跟他說咱們不給錢了,要去北戴河。"
"你瘋了?"老伴兒手裡的針線掉在了地上,發出輕微的響聲,"這大冷天去北戴河?再說咱們哪有錢啊?就那點退休金,夠幹嘛的?"
"怎麼沒錢?不給他們不就有了嗎?"我倔強地說,在沙發上坐下,拿起茶几上的保溫杯喝了一口熱水。
老伴兒拾起針線,無奈地搖搖頭:"老李啊,你這是何必呢?孩子要去就去唄,咱們又不是離不開他。"
我沒吭聲,心裏卻翻江倒海。
是啊,我這是何必呢?可能是年紀大了,越來越放不下面子,越來越怕被人嫌棄,尤其是被自己的孩子嫌棄。
過了幾天,天氣突然轉暖,零下二十幾度的氣溫回升到了零下十度,東北人都說這是"大回暖"。
居委會的劉大媽來我家串門,帶來了一盒自家做的麻花和幾個熱乎乎的地瓜。
"李師傅,您知道嗎?隔壁王大爺的兒子,今年把老人家接到深圳過年,還給買了飛機票!"劉大媽坐在我家的沙發上,捧着搪瓷缸子喝着茶,眉飛色舞,"現在的孩子,有出息了,想得也周到。"
我和老伴兒相視一眼,都沒說話。
我心想,人家王大爺是被兒子接去過年,而我們家小軍倒好,被丈母娘帶着跑了。
"對了,聽說您兒子今年要去三亞過年?"劉大媽湊近一點,語氣中帶着幾分羨慕,"真是有福氣啊,這大冬天的,去那麼暖和的地方,聽說那邊二十多度呢!您二老怎麼不跟着去啊?"
"我們啊,"我清了清嗓子,坐直身子,"準備去北戴河。"
"啊?北戴河?"劉大媽驚訝地瞪大眼睛,眼鏡片後的小眼睛像兩顆黑葡萄,"冬天去那幹什麼啊?那邊冷得很吶!"
"就是想去看看冬天的大海。"我硬着頭皮說,"人少,清靜,適合我們這種老年人養生。"
"養生?那冷風往臉上一吹,不得把人吹病了?"劉大媽搖搖頭,但也沒多說什麼,轉而聊起了別的話題。
送走劉大媽後,老伴兒忍不住了:"老李,你這是何苦來着?非要編這麼個謊,讓人家笑話。"
"笑話就笑話吧。"我坐在沙發上,拿起報紙,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總比讓人家可憐我們強。"
老伴兒搖搖頭,嘆了口氣,默默走進廚房去準備晚飯,在廚房裡切菜的聲音比平時重了許多。
她生氣了,但我知道她不會說什麼,她總是這樣,忍着,包容着我的固執。
夜裡,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腦子裡全是小軍小時候的樣子。
他五歲那年,我用工廠發的獎金給他買了一輛小單車,紅色的,帶兩個小輔助輪。
他高興得一蹦三尺高,連着好幾天放學回家就騎着小車在院子里轉圈圈,嘴裏還唱着《讓我們盪起雙槳》。
那年的春節,他還特意給我和他媽畫了一張畫,歪歪扭扭地寫着"爸爸媽媽新年好",畫了一家三口手牽手的樣子。
那張畫我一直貼在床頭,直到被時間染黃,邊角捲曲,才不得不收進抽屜里。
現在想來,那大概是最幸福的時光了。
臨近春節,街上越發熱鬧起來。
百貨商店裡貼滿了紅紅的"福"字和春聯,櫃檯前擠滿了採購年貨的人。
我和老伴兒照例採購了一大堆東西:五花肉、雞鴨魚、乾貨海鮮、瓜子糖果,似乎是要用滿滿的購物袋來填補心裏的空缺。
臘月二十八這天,我正在院子里貼春聯,手腳有些僵硬,春聯貼得歪歪扭扭。
忽然聽見有人敲門,放下漿糊刷子去開門一看,是小軍媳婦張麗,懷裡還抱着我那一歲多的孫子。
"爸,"張麗臉上帶着笑,"來看看您和媽。"
孫子穿着厚厚的小棉襖,戴着毛線帽子,只露出一張紅撲撲的小臉,沖我咿咿呀呀地叫着。
我愣了一下,讓開門:"進來吧,外面冷。"
老伴兒聽見動靜,從廚房跑出來,手上還沾着麵粉,連忙搓了搓,一把抱過孫子:"哎呦,我的小寶貝,想死奶奶了!看看,長肉了,比上個月胖了!"
"媽,我給您買了件羊毛衫。"張麗從包里拿出一個精美的盒子,上面印着"北京羊毛衫廠"的字樣,"您試試合不合身。"
九十年代初的羊毛衫可是稀罕物,一件少說也得一百多塊錢,幾乎是普通工人半個月的工資。
老伴兒接過盒子,臉上滿是驚喜:"這孩子,花這冤枉錢幹啥,我這老胳膊老腿的,穿啥不是穿。"
嘴上這麼說,但老伴兒已經迫不及待地把盒子拆開,撫摸着那件鮮紅色的羊毛衫,眼睛裏滿是喜愛。
我坐在一旁,心裏五味雜陳。
張麗是個好姑娘,自從嫁給小軍,從沒紅過一次臉,和我們說話也總是客客氣氣的。
雖然她父母條件好,但她為人不驕不躁,對我和老伴兒也尊敬有加。
"爸,"張麗把孩子交給老伴兒,坐到我對面,正色道,"我想跟您說件事。"
"說吧。"我點點頭,心裏卻有些打鼓,不知道她要說什麼。
"那個三亞的事,其實是我爸媽的主意。"張麗低着頭,語氣有些愧疚,"他們說想帶我和小軍去見見世面,順便休息一下。廠子今年效益不錯,他們想趁着這個機會犒勞犒勞我們。"
她停頓了一下,看了我一眼,又繼續說:"我知道過年應該在家團圓,這是老傳統,但是當時沒好意思拒絕我爸媽,他們挺熱心的。"
我沒說話,只是看着她,心裏的石頭慢慢放下一些。
"可是小軍回來後,整天悶悶不樂的,問他怎麼了,他也不說。"張麗嘆了口氣,"後來才知道,他心裏一直糾結着,說過年不能不陪您和媽,這是大不孝。"
"所以......"我遲疑地問。
"所以我們決定不去三亞了。"張麗抬起頭,直視我的眼睛,眼神里滿是歉意和堅定,"我已經跟我爸媽說了,他們雖然有點失望,但也理解。我們想在家陪您和媽過年,就像往年一樣。"
我一時語塞,不知道該說什麼,心裏卻像是有一塊大石頭落了地,又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地擊中了。
"還有,"張麗從包里拿出一個信封,放在茶几上,"這是小軍的工資,他讓我給您送來。他說您和媽要去北戴河,這錢正好可以用上。"
我盯着那個信封,突然感到一陣羞愧。
我那個倔強的兒子,終究還是把家放在了第一位。
而我,一個半輩子都在教育孩子要誠實的父親,卻因為虛榮和面子,編了一個多麼可笑的謊言。
"其實......"我深吸一口氣,決定坦白,"其實我們不去北戴河。"
"啊?"張麗露出疑惑的表情,眨了眨眼睛。
"那都是我瞎說的。"我苦笑一聲,感到臉上有些發燙,"我就是......就是不想讓人覺得我們被你們丟下了,所以編了這麼個理由。"
張麗愣了一下,然後笑了,眼睛彎成了月牙狀:"爸,您怎麼會這麼想?我們怎麼可能丟下您和媽呢?我們是一家人啊。"
老伴兒抱着孫子走過來,孫子胖乎乎的小手拽着她的衣服,咿咿呀呀地笑着。
她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老李啊,你這倔脾氣,都快六十的人了,什麼時候能改改。"
我低下頭,感到一陣酸澀湧上眼眶,趕緊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借口說是被爐火熏的。
當天晚上,小軍下班後特意繞道菜市場,買了兩條活魚和一隻肥雞,又拎着兩瓶二鍋頭來到我家。
我們一家人圍坐在飯桌前,吃着老伴兒精心準備的飯菜。
鐵鍋里的魚湯咕嘟咕嘟地冒着熱氣,混合著蔥姜蒜的香味,充滿了整個房間。
那是小軍最愛吃的東北酸菜魚,老伴兒專門從地窖里翻出了去年腌的老酸菜,又酸又香,熬出來的魚湯白白的,喝一口暖到心裏。
小軍給我們倒了酒,先給我滿上,再給自己倒了半杯,舉起杯子:"爸,媽,新年快樂,祝您二老身體健康,萬事如意。"
"好好好,"我和老伴兒碰了碰他的杯子,一飲而盡,酒液順着喉嚨滑下去,帶來一股暖流。
我看着眼前的一家人,心裏的堅冰慢慢融化。
也許,子女長大成家後,確實會有自己的生活和想法。
但這並不意味着他們不再需要我們,不再愛我們。
我們之間的聯繫,比我想像的要堅固得多。
"對了,爸,"飯後,小軍神秘地說,"我和麗麗商量了一下,既然不去三亞了,不如咱們一家人去趟哈爾濱冰燈節吧。"
"冰燈節?"我有些驚訝,放下手中的茶杯。
"是啊,"張麗接過話茬,眼睛裏閃着興奮的光芒,"聽說今年的冰燈特別漂亮,有冰雕、冰燈、冰建築,還有很多表演呢。而且離咱們不遠,坐火車一天就到了。"
"那多好啊!"老伴兒眼睛一亮,拍了拍手,"我這輩子還沒看過冰燈呢,聽說特別壯觀。"
"那就這麼定了。"小軍拍板,"初三咱們一家人一起去,我明天就去買票。"
看着他們興奮的樣子,我突然明白了什麼是真正的團圓。
它不在於必須守着一個地方,而在於心與心的相連。
無論走到哪裡,只要一家人在一起,那就是最好的團圓。
這幾天,我和老伴兒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忙碌。
老伴兒把家裡打掃了個遍,連平時不怎麼用的客廳角落也擦得一塵不染。
我則負責到處採購年貨,不僅買了傳統的糖果瓜子,還特意去百貨大樓給小孫子買了一套新衣服——一件鮮紅色的小棉襖和一條藏青色的小棉褲,穿上肯定喜慶。
臘月三十的早晨,我早早起床,在院子里掃雪。
東北的雪總是下得很大,一夜之間能把整個世界變成銀裝素裹的童話。
掃着掃着,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放下掃帚,我回到屋裡,從床底下拖出一個塵封已久的木箱,上面落了一層薄薄的灰塵。
"找什麼呢?"老伴兒好奇地問,手裡還拿着擀麵杖,正在擀餃子皮。
"找這個。"我從箱子里拿出一台老舊的相機,黑色的機身上有些磨損,卻依然透着一種厚重的質感。
那是我年輕時買的海鷗牌照相機,是七十年代末廠里發獎金時捨得花了一百多塊錢買的,幾乎是當時一個多月的工資。
當時在廠里可是個稀罕物件,逢年過節我都會幫同事們拍全家福,後來條件好了,大家都有了自己的相機,這台老海鷗就慢慢被閑置了,已經二十多年沒用過了。
"這不是你的寶貝相機嗎?"老伴兒驚訝地說,放下擀麵杖,走過來看,"怎麼想起它來了?這東西還能用嗎?"
"應該能用。"我擦拭着相機上的灰塵,輕輕搖晃了一下,裏面似乎還有膠捲,"想着去哈爾濱,得帶上它,給咱們一家人拍幾張照片,留個紀念。"
老伴兒笑了,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好啊,該拍,這麼多年了,咱們一家人還沒有一張像樣的全家福呢。"
我小心翼翼地檢查相機的各個部位,發現快門、光圈都還能正常運作,只是膠捲已經過期,得換新的。
"我下午去一趟照相館,買幾卷膠捲。"我合上相機,輕輕放回盒子里。
晚上,小軍一家早早地來了,比約定的時間提前了一個小時。
張麗抱着孫子,小軍拎着幾個大包小包,裏面裝滿了年貨和禮物。
"爸,媽,過年好!"小軍一進門就大聲喊着,臉上洋溢着喜悅。
我們一起包餃子、貼窗花、看春晚。
老式電視機里播放着熱鬧的節目,趙本山和范偉的小品把大家逗得前仰後合。
小孫子在地上爬來爬去,咿咿呀呀地學說話,時不時抓起一個餃子皮就往嘴裏塞,逗得我們哈哈大笑。
零點鐘聲敲響時,窗外響起了此起彼伏的鞭炮聲,噼里啪啦的,震得窗戶玻璃都在微微顫抖。
我端起酒杯,看着面前的家人,心中湧起一股暖流,比酒還燙人。
"來,咱們拍張照。"我拿出那台老海鷗相機,讓小軍幫忙架好。
我們站在貼着大紅"福"字的牆前,每個人臉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小軍摟着張麗,張麗抱着孫子,我和老伴兒站在兩側,比起了大拇指。
"看鏡頭,笑一笑——茄子!"快門聲響起,這一刻被永遠定格在了那捲膠捲里。
那年的春節,我們沒有去三亞的陽光海灘,也沒有去北戴河的冬日海岸,但我們找到了比那些都珍貴的東西——彼此的理解和陪伴。
初三那天,我們真的去了哈爾濱的冰燈節。
坐了六個小時的火車,到達哈爾濱時已經是下午,天空飄着細細的雪花。
冰燈節設在松花江畔的大型公園裡,入夜後,整個園區亮起了五彩繽紛的燈光,照亮了那些晶瑩剔透的冰雕。
有巨大的冰宮殿,有栩栩如生的冰動物,還有從古至今的歷史人物和場景,每一件作品都精美絕倫。
站在晶瑩剔透的冰雕前,看着冰燈在夜色中閃爍着五彩的光芒,孫子坐在小軍的肩膀上,小手指着各處,興奮地叫着"光光,亮亮"。
老伴兒挽着我的胳膊,凍得紅彤彤的臉上滿是笑容。
我忽然明白:人生就像這冰燈,在寒冷中綻放光彩,而最溫暖的光芒,永遠來自家人的相伴。
回到家後,我特意找了個照相館,把那幾卷膠捲洗了出來。
那張除夕夜的全家福,我洗了好幾張,其中一張特意裝進了相框,鄭重其事地放在了電視機上最顯眼的位置。
其餘的照片,我按照時間順序貼進了相冊的第一頁,在旁邊用鋼筆工工整整地寫上了日期和備註:"一九九三年春節,全家團聚"。
每當翻開這本相冊,我都會想起那個特別的春節,想起我那些可笑的固執和倔強,也想起家人給我的理解和包容。
也許,這就是生活的智慧——知道什麼是真正重要的,知道如何放下面子,坦誠地面對自己的情感。
歲月流轉,我們都在變老,孫子一天天長大,小軍和張麗的額頭上也開始出現了細細的皺紋。
但愛卻從未改變,它像是冬天裏的一把火,再冷的天氣,也能讓我們感到溫暖。
這大概就是年味兒吧,不在於豐盛的飯菜,不在於豪華的旅行,而在於一家人不管走到哪裡,心永遠是連在一起的。
每到春節,我都會拿出那台老海鷗相機,給全家人拍一張照片,然後貼進相冊,一年又一年,從不間斷。
相冊越來越厚,回憶越來越多,但最珍貴的,永遠是那個我們差點錯過,卻又重新握緊的團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