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時候是個毛頭小伙兒,剛參加工作沒幾天,新鮮勁兒就消散了。每天早八晚五的生活開始枯燥起來。早上上班,一到辦公室,我拿起掃帚掃地都有點懶了,慢慢地變成了漫不經心的樣子,東一下,西一下。下樓到鍋爐房打水,提拎着鐵暖壺,也是獃獃拉拉。
候師傅看出來了,「要不,中午跟我們打一會小麻將?」
我說,「候師傅,我掙那點小錢也不夠玩的。」
候師傅說,「一毛兩毛的,打着玩唄。」
我說,「我也不會啊。」
站在旁邊的小張添油加醋說,「不會,可以學啊,交點學費唄。」
候師傅又開始考驗我了,不過,我還真的不會玩麻將。我從小就對麻將、撲克過敏,算不過來。總也學不會,什麼升級、掐一、紅K,掐小王,我一概玩不動。辦公室里一到中午,就熱鬧起來。聚集着一群人三缺一,很快就湊成一桌麻將。外圍還有一圈端着盒飯的, 分別掛棒,贏雙份,輸也是雙份。
候師傅年齡大,一到麻將上聽時,手就哆嗦,眼睛還不住地往牌桌上看。一到這時候,我就會聽到小付在那嘟囔,「老侯上聽了,老侯上聽了。」彷彿早點提醒大家,千萬別點炮啊。但老侯的牌品相當地好,從來不欠帳,不像有的人,輸了就欠着,一直欠到牌局結束,拍屁股走人。牌品如人品,我覺得侯師傅有樣,雖然總是好哆嗦。
每個辦公室就像一個小社會,都有自己的文化,我們那個辦公室簡直就是公司的拉斯維加斯。中午一桌,下班又擺一桌,非得將中午輸的那一圈贏回來。就我一個不會玩麻將,彷彿與大家格格不入。如果沒有大神的介入,過不了多久,我也會成為新一屆賭神。
新來的領導劉主任把大家叫到辦公室,「從今天起,誰也不興在辦公室里打麻將。」他望了望候師傅,候師傅一手拿起鋼鋸,一手碼着桌上的幺雞,有點情緒失落。就聽到主任哈哈笑道,「打麻將,咱們一起到隔壁老趙那裡打啊,把那個屋整他個烏煙瘴氣,老侯你說不挺好嗎,省的咱們收拾。」我一聽,原來領導也是麻壇中人啊,這着出得高。從此以後,辦公室的麻將桌搬到二樓隔壁,領導和我們一起轉戰隔壁。一到中午又是一頓吵吵吵,我又彷彿看到了候師傅上聽時,滿桌撒嘛,他抓麻將的那隻手哆嗦個不停。
有一天,我正提拎着暖壺,琢磨着中午掛誰的棒,贏個飯錢。領導把握叫到辦公室,「你新來的,跟我長長見識,您和徐師傅一起跟我跑趟吉林,送貨你們押車,中不中?」
我一聽,這是絕佳的好事啊。不但可以掙個出差補貼,還能免費旅個游,真是天賜良機,我滿口答應,還得感謝領導,「謝謝領導,下次我給你老點個炮。」
領導人家大氣,說到「你這小子,把車給我押立整的,回來給你發點獎金。」
我說,「得勒。」
開車的李師傅有點老奸巨猾,一聽說我們去吉林山區,山路崎嶇有點不愛去。我說,「李師傅,路途辛苦點,領導還能差你的。」李師傅抽着煙,滿臉懷疑地望着我,「新來的領導,咱也沒辦過事啊。」我說,「咱干就完了。」說著我跳上李師傅的貨車,把後箱沿的拉手一抻。嘩啦一下,貨車的後面就變成了個平板,我把大傻繩子往下一扔,我喊老徐,「告訴候師傅,可以裝車了。」
我和兩位師傅將大鐵盒機櫃抬上車,滿頭是汗。我說,「這不行,路上顛簸,勒機櫃的繩子容易將機櫃勒禿嚕皮。」我喊司機李師傅,「快把車上的粘布拿出來,在繩子那個地方墊上,這樣開長途車就減少禿嚕皮。」
李師傅有點不捨得,老侯扔給他一根煙,說到「這小子說得對,痛快點。」沒過一會兒,我們滿滿地裝了一車,除了鐵柜子還有幾個神秘的紙殼箱子。領導悄悄把我拉到一邊喇,低聲說「你看好那幾個紙殼箱子,裏面有貴重東西。」
我和老徐坐到貨車後面那排,隔着後窗戶可以看到貨物,領導坐到前排和司機李師傅並排坐着。柴油貨車噪音就是大,轟隆隆從院里開出來,一路直奔東北大馬路。
這一路從瀋陽開來,李師傅開車又快又穩,我從窗戶往外看,兩邊的苞米高粱呼呼地跑到了身後,還有高大的大楊樹。漸漸地,遠處出現了起伏的山樑,延伸來,緩慢地像一條巨蛇盤伏在狂野里。飯就在車上墊吧點,也可能是出來時裝車用勁太猛,也可能是吃麵包太飽,我和徐師傅打起瞌睡來,伴隨着起伏的貨車,上上下下忽忽悠悠進入夢鄉。
忽然,我聽到領導大聲吵吵,「快點,快點,趕緊給李師傅上根煙。」我被驚醒,趕忙起來把箱蓋子上的小包翻出來紅河,扔給領導。我聽到領導說,「就你倆呼呼睡,這李師傅之前挺穩,剛才我看他閉着眼開車,好險沒有撞到大樹上,趕緊上煙。」我一激靈,睡意全無。原來領導坐在副駕駛是提全車把關啊,沒事還得陪司機嘮嗑,保障安全。別看領導個子不高,瞬間高大起來,我對領導佩服得五體投地。
司機李師傅回頭沖我們怪笑一下,我喊道「老李,你趕緊好好開車,全車老小都指着你呢。我靠,閉眼睛開車,你也是一絕。」
東北白山黑水的大雨,有點像東北人的性格,說來就來。貨車進吉林市地界天氣突然陰下來,狂風大作。風捲起的枯樹枝子不斷敲打着貨車玻璃,李師傅嚇得不斷讓領導給他點根煙。烏雲蔽日,天氣一下子全黑了下來,領導說「前面快到樺甸了,找個店,住下,吃點東西,明天接着走。」
聽到領導的命令,李師傅提起來的心撂下大半截子,他可不喜歡趕夜路。
也不知道這是哪裡,路邊有個幌子,我們開車扎了進去。老闆娘是個典型的東北大老娘們,披個衣服從外屋跑進來。水桶腰,大黑眼圈子,胸前的兩個大傢伙顛來顛去。領導在車前座給她說兩句,揮手讓我們下車進店。這個店是個大車店,院里停了一大堆貨車,不過人家可是那種超級大貨車,人家是跑長途線的。和他們一比,我們就是個小玩具。
住宿的地方是一間大房間,大通鋪,一鋪炕。一進門是個大鍋台,劈材拌子正駕在灶坑裏面燒着,紅紅的火苗子烤的人暖呼呼。
領導說,「東西都看好,咱們上前屋吃飯去。」李師傅和老徐早就餓了,我也肚子咕咕叫。前屋門帘子是用舊掛曆穿的,一撩起來嘩啦嘩啦響。一張木頭桌子平鋪在水泥地面上,板凳子擺了一圈。桌上擺着幾個二大碗,每個碗旁邊有個小酒壺,正溫着酒。
領導喊老闆娘,「都有啥菜,我們大家點幾個乾淨菜。」
老闆娘一聽,不高興了,「你這人說啥呢?干哈俺們是黑店啊,啥玩意叫乾淨菜,俺們這嘎達所有菜都乾淨。愛吃不吃。」
領導也是能屈能伸,「大姐不禁逗呢?點幾個菜,來壺好酒。」
老闆娘說,「俺給你推薦幾個,醬燜鯽魚、油炸花生米、驢板腸、外加個地三鮮。這幾個就夠了,不用再點,點也是浪費。」
我心裏一想,這老闆娘還怕掙錢嗎?肚子早就不爭氣地叫了起來。
這時候李師傅把老闆娘叫住,畢竟李師傅走南闖北慣了,哪像我剛剛出門。「老闆娘,你也不夠意思啊!你都有驢板腸了,不能把你看家的硬菜拿出來啊!」說完,順手就拍了一下老闆娘的大屁股。
我一看李師傅這是身經百戰啊,領導呵呵笑。老闆娘不緊不慢轉過身,非但沒有生氣,還掐了一把李師傅,「你個熊玩意兒,給你上,你敢吃啊?」
李師傅抽了口煙,「驢三件,外加四壺悶倒驢。」
領導說,「我不喝,三壺。」
我偷偷小聲問領導,「啥叫驢三件啊?悶倒驢是啥酒啊?」
領導瞪了我一眼,「上來就吃唄,吃了就知道了。」
老闆娘一扭一扭地往外屋走,邊走邊說,「吃完了,上勁撓牆他,你可別找我。」然後大聲地吆喝着,「裡屋驢三件,外加三壺悶倒驢。」
菜很快就上來了,我驚訝的是每個菜都是用小白鐵盆兒裝的,滿滿一大桌。唯獨有盤涼菜,不太起眼,一個紅花大盤子裝的。老闆娘瞅了一眼李師傅,「驢三件,今晚這點啦,前屋那個廣州跑長途點走了,老弟我算你一半錢,不虧你,吃完下次準保來。」
小壺裡的酒我偷偷喝了一口,像一股火,從嗓子眼直到胃裡,我說「這次啥酒,這麼沖。」老闆娘拍了我一下肩膀子,「高粱小燒,60度喝了不上頭。」
老徐拿起酒杯,敬起酒來,說心裏話,小燒還真挺好喝。大盆里的醬燜鯽魚我夾了一條,真好吃,鹹淡適中,鮮嫩有餘。喝了幾盅之後,我忽然想起那個驢三件,我問「李師傅,這麼金貴的玩意兒,我嘗嘗行不?」李師傅無暇回我話,正跟老闆娘打着趣。我夾起幾塊,放到嘴裏,真的挺好吃。有點像套腸,哏的勁兒,肉肉的有點特殊味說不上來。
我偷瞄了一下領導,正在哈哈笑,我問「領導,你笑啥?」
領導說,「好吃不?」
我說,「挺好吃,正好下酒。」
領導說,「好吃多吃點。」
李師傅再也沒憋住,一口酒噴了我一身。我一看,老徐也在那悶着樂。我說,「這啥玩意,這麼好吃,尤其那個肉肉的,有點特殊味兒。」
李師傅說,「喝酒,喝完酒給你講。」
那天晚上,沒等到喝完酒聽這個菜是什麼,我都醉了,在熱乎炕頭睡了一宿。大早晨,徐師傅大喊,「快起床,快起床,貨車上的箱子沒了。」
我一聽,麻溜從炕上穿個大褲衩子蹦了起來,領導可是讓我看着的,頭一次辦事就禿嚕扣。院里的大車都是早晨趕路,早就跑了。我一看,箱子沒了。這個後悔,昨天晚上非得嘗驢三件,重要事忘得乾乾淨淨,等着挨領導批評吧。
我低着頭沮喪地走到領導桌前,「領導,你扣我工資吧,估計得免費給你打一年工。」
領導拍了拍我,倒是一點也沒有生氣的樣,問我「還喝酒不?喝酒誤事知道不?」
我說,「領導,我也賠不起啊。」
領導走到貨車前面,蹬到駕駛室上,用個小鑰匙把機櫃門一打開,我一看,還有一對紙箱子在裏面。領導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啊。」
高,實在是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