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賁 | 「看穿一切」是一種習慣性犬儒

作者:徐賁 加州聖瑪利學院教授

轉自:南方周末(ID:southernweekly)


犬儒主義的特點之一是玩世不恭、語帶嘲諷、輕蔑鄙視。它經常是某些個人的「性情」特徵——性格、習性、思想習慣、情緒心情、說話腔調。習慣性犬儒主義之所以有害,不在於「看穿」,而在於「看穿一切」。


原標題|「用腳後跟想」的犬儒主義


常有人說,「用腳後跟想」就知道某件事是對的或錯的,可能的或不可能的,等等。這是一個有不同語義的說法。有的是拿它當一個俏皮的比喻,意思是不需要專業知識,只憑常識就能知道;有的是挖苦諷刺,意思是根本沒用腦子,瞎想;還有的則是鄙夷不屑、武斷、自大、根本不在乎的拒絕,意思是,明擺着的事,不用想也知道。


傳媒學教授亞乃特(Ronald C. Arnett)和亞勒森(Pat Arneson)在他們合著的《犬儒時代的對話文明》(Dialogic Civility in A Cynical Age)一書里,將最後一種用法的「用腳後跟想」稱為「習慣性犬儒」(routine cynicism),也就是一種不加思考,只憑直覺和條件反射的拒絕和否定。


我在說理寫作課上,曾從這本書里選了幾個章節給學生們閱讀和討論,因為他們日常交談中常會出現類似於「用腳後跟想」的說法。這些說法起到的是終止交談而不是持續交談的作用,青少年常用語「whatever」就是其中之一。這是一個表示滿不在乎或鄙夷不屑的言語行為(speech act),而不是真的有什麼實質性的語義內容,表示的是,「不管你說什麼,都與我無關」,「不要來煩我」。根據馬利斯特學院(Marist College)2009和2010的一項民意調查,「whatever」被評為「交談中最惹人生氣的用語」,也被普遍視為不禮貌、有冒犯性的公共用語。


如何在公共討論中避免因有意無意的不禮貌而傷害到他人?如何讓交談有效地繼續下去,而不是一談就崩?亞乃特和亞勒森的回答是,可以通過「對話的文明」來實現,這不僅需要尊重他人或不同意見,而且還要「尊重話題」(respect topic),那就是,不要隨便把一個話題斷定為「不值一談」、「不值一駁」。「用腳後跟想」就是表示這類「不值」的一個說法。


不尊重話題經常是跟不尊重他人或不同意見一起發生的。在這些不尊重中,亞乃特和亞勒森洞察到一種想不加考慮就否定或拒絕的「習慣性犬儒」,它又叫「不思考犬儒」(unthinking cynicism)或「永動型犬儒」(perpetual cynicism)。他們認為,這是一種對「公共人際關係」有損害作用的犬儒主義。


犬儒主義的特點之一是玩世不恭、語帶嘲諷、輕蔑鄙視。它經常是某些個人的「性情」(disposition)特徵——性格、習性、思想習慣、情緒心情、說話腔調。習慣性犬儒主義指的主要不是這類個人性情特徵,而是在公共生活中的那種「習慣性、平庸、不考慮的犬儒主義」。這樣的犬儒者對討論問題根本不感興趣,他抱定自己的成見,對什麼都早已有了現成不變的想法。這個想法經常是三種「看穿」的結果:看穿一切人性的自私自利,看穿一切制度的不公正(總是為某些人的私利服務),看穿一切價值的矯飾和虛偽(無非是被某些人利用來掩蓋他們的私利)。


習慣性犬儒主義之所以有害,不在於「看穿」,而在於「看穿一切」。不加分辨、不分青紅皂白地否定,這就變成了一種不加思考、沒有判斷,只憑條件反射的說「不」。文化研究者凱爾德維爾(Wilber W. Caldwell)就此寫道,「犬儒主義在社會文化中有它的一席之地,它能洞察言與行的不符,這經常是有用的,也是適宜的。但問題是,習慣性犬儒一概而論,無視那些能夠言行一致的人們。習慣性犬儒者喪失了判斷何時適宜何時不適宜的能力。他是一個自動的犬儒,對善惡之間的灰色地帶的細微變化完全沒有感覺。」習慣性犬儒不知道什麼應該懷疑,什麼應該信任,什麼情況下可以懷疑,什麼情況下要守護信念。


習慣性犬儒是一種大眾性的犬儒,它有反智的傾向。但是,它並不是天生的,而是經驗性定型的結果。許多人是因為不斷被「頭腦靈光」的高人愚弄、欺騙、誤導,才選擇或自稱「用腳後跟」來想的。在我們的生活里,確實有不少專家在用「學術」說假話,用貌似高深、精緻的理論包裝普通人用常識就能看穿的謊言。但是,越是這樣也就越需要人們能理性、邏輯地思考,而不是轉向犬儒。犬儒一旦成為習慣,變成自動而不加思考的反應,那麼再有根據的說服,想影響它也都很難。在這發生之前,說理可以幫助願意動腦筋的犬儒變得不那麼犬儒,對尚未頑固的習慣性犬儒應該也有教育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