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五十年(1785 年),蘇州富商之女沈雲娘的婚禮轟動全城。送嫁隊伍綿延三里,光是金銀器皿就裝了二十八抬,連馬桶都用純銀打造,上刻 「早生貴子」 吉祥紋。然而這場風光無限的婚禮背後,是沈家為籌備嫁妝變賣三處商鋪的代價。更令人心驚的是,據《蘇州府志》記載,同年蘇州府竟有七戶人家因無力承擔女兒嫁妝,將女嬰溺斃於水盆中。
這種極端現象並非個案。清代 「厚嫁」 之風從江南蔓延至全國,形成 「良田千畝,十里紅妝」 的奢靡景象,卻也催生了 「生女不舉」 的人間慘劇。當富家女帶着巨額嫁妝風光出嫁時,貧家女卻因 「無奩難嫁」 淪為童養媳甚至被遺棄。嫁妝,這個本應承載父母關愛的禮物,在清代卻成為懸在女性頭上的雙刃劍。
嫁妝:女性的 「私財」 與 「枷鎖」
經濟保障:從 「私財」 到 「家庭穩定劑」
清代法律規定,嫁妝屬於女性 「私財」,夫家不得擅自處置。這一制度為女性提供了一定的經濟保障。湖南《龍山縣誌》記載,當地議婚時 「多訪其女有私財者」,嫁妝豐厚的女子即使容貌平庸也能嫁得如意郎君。湘軍將領駱秉章早年窮困潦倒,正是憑藉妻子金氏的豐厚嫁妝得以專心科舉,最終成為封疆大吏。
嫁妝的作用不僅限於婚姻締結。晚清才子吳汝綸的母親出嫁時 「裝資甚盛」,婚後多次典當嫁妝資助夫家,甚至 「典衣之券盈篋」,憑藉這份付出贏得了夫家的尊重。這種 「私財」 的靈活性,使女性在家庭危機中成為經濟支柱。
階層博弈:從 「身份象徵」 到 「婚姻籌碼」
嫁妝的豐厚程度直接反映娘家的社會地位。浙江《定海縣誌》記載,富裕之家嫁女 「動輒數千金」,中產之家則 「以千金為律」,甚至不惜 「割產舉債」。這種攀比之風在皇室婚姻中尤為明顯:光緒帝大婚時,皇后的嫁妝包括黃金 200 兩、白銀 2 萬兩、綢緞千匹,其奢靡程度遠超普通百姓。
對於寒門女性來說,嫁妝更是改變命運的關鍵。徐珂《清稗類鈔》記載,小吏之女徐氏因私定終身名聲受損,卻因 「奩資豐厚」 仍被另一小吏求娶。在婚姻市場上,嫁妝有時比品德和容貌更具競爭力。
厚嫁陰影:從 「破娘家」 到 「傾家蕩產」
經濟重負:從 「量力從厚」 到 「賣田嫁女」
清代嫁妝的普遍性與奢靡性形成尖銳矛盾。《北平風俗類征》稱 「凡聘姑娘的主兒,不論貧富,都得賠送點兒嫁妝」,但實際籌備中,許多家庭因 「厚嫁」 破產。直隸《成安縣誌》記載,當地 「往往有因嫁一女竟至敗產傾家」,山西《洪洞縣誌》更痛斥 「近俗竟有假妝奩為餌」,用假冒偽劣物品充數,導致婚後糾紛不斷。
中產之家的困境尤為突出。清代名士汪士鐸因有五女待嫁,「家雖日裕」 卻 「有病不敢醫」,生怕動用女兒的嫁妝錢。這種壓力甚至導致 「晚婚」 現象,《揚州府風俗考》記載,當地 「人家多以貧乏男女衍期,甚者鬻產貸金」。
家庭矛盾:從 「妯娌攀比」 到 「翁姑苛責」
嫁妝的多寡直接影響女性在夫家的地位。《眉山縣誌》警告:「妝贈不豐,往往為婿家所厭薄,先後奚落,婦姑勃溪」。公婆對兒媳的態度、丈夫的感情,甚至妯娌間的關係,都與嫁妝掛鈎。浙江《烏青鎮志》記載,當地嫁妝從 「一二百金」 飆升至 「千金不等」,妯娌間的攀比引發諸多矛盾。
更惡劣的是,一些家庭為撐場面 「借奩」,抬送時奢華無比,婚後卻因無法償還引發訴訟。平步青《霞外隨筆》記載,江浙一帶盛行 「借奩」 風俗,甚至出現 「全借無真」 的極端案例。
社會撕裂:從 「生女皆喜」 到 「溺女成風」
性別災難:從 「掌上明珠」 到 「賠錢貨」
厚嫁之風直接導致 「生女不舉」 的惡俗。《長泰縣誌》記載,普通百姓因 「中人家行嫁,無明珠翠羽之屬,卒以為恥」,不得不溺殺女嬰。劉繹《存吾春齋詩鈔箋注》中,一位母親親手溺殺女嬰的場景令人毛骨悚然:「目睹呱呱赤子手搦足縮,狼藉血肉,頃刻之間宛轉吞聲,絕氣於盆水之內」。
儘管嘉慶帝多次下詔嚴禁溺女,並設立育嬰堂,但《龍南縣誌》仍哀嘆:「嫁女中妝奩,鼓吹迎送,炫耀俗目,貧者固難取辦,富者亦難為繼,故溺女之風,始作俑者流害不淺」。
制度困境:從 「法律空白」 到 「道德綁架」
清代法律對嫁妝並無明確規範,僅《欽定大清會典事例》提及 「婚期前一日,女氏以奩具往陳婿家」,缺乏對嫁妝規模的限制。士大夫雖呼籲 「嫁娶不計聘奩」,但如龔煒拒絕 「奩資數千金」 的商人之女、汪魏美要求妻子 「荊釵布裙」 等個案,無法扭轉社會風氣。
在這種背景下,女性成為制度性壓迫的犧牲品。她們既依賴嫁妝獲得經濟保障,又因嫁妝成為家庭的經濟負擔;既通過嫁妝提升地位,又因嫁妝淪為家族博弈的籌碼。
對比與反思:厚嫁背後的時代密碼
與唐代的對比:從 「自由戀愛」 到 「經濟捆綁」
唐代女性可通過 「和離」 主動離婚,嫁妝在法律上明確為個人財產。而清代女性雖擁有嫁妝支配權,卻被厚嫁之風束縛。太平公主再嫁時皇帝親自主持婚禮的開放,與清代 「餓死事小,失節事大」 的保守形成鮮明對比。
與現代的對話:從 「彩禮」 到 「嫁妝」 的延續
清代厚嫁與當代彩禮現象存在相似邏輯:兩者都承載着家庭對子女的經濟支持,也都可能異化為階層競爭的工具。不同的是,現代女性擁有財產繼承權,法律更注重男女平等,而清代女性的嫁妝是她們唯一的經濟保障。
結語:繁華背後的女性悲歌
清代厚嫁之風,表面是對女性的 「保護」,實則是父權制度下的精緻枷鎖。它讓富家女在夫家獲得話語權,卻也讓貧家女淪為犧牲品;它為女性提供經濟保障,卻也將她們禁錮在家庭牢籠中。那些閃耀的金銀器皿、華麗的綢緞被褥,既是女性的 「護身符」,也是套在她們脖子上的 「金鎖鏈」。
當我們凝視清代 「十里紅妝」 的繁華時,不應忘記那些因嫁妝被溺斃的女嬰、因籌備嫁妝破產的家庭,以及那些在夫家因嫁妝微薄而受盡凌辱的女性。厚嫁之風的興衰,折射出中國傳統社會女性地位的複雜圖景,也為我們理解性別與權力的關係提供了一面歷史的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