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家不是生來註定」:「草根」總統李在明

2025年06月05日23:20:14 歷史 9637

「即將上任的共同民主黨政府,將會是一個公正統一的政府,一個靈活務實的政府。」4日上午,韓國新任總統李在明在就職演說中承諾,「我將成為全體人民的總統。」

他的妻子金惠景陪同站在首爾汝矣島國會中央大廳。幾個小時前,韓國中央選舉委員會統計顯示,共同民主黨候選人李在明以49.42%的得票率贏得第21屆韓國總統大選,國民力量黨候選人金文得票率為41.15%、改革新黨候選人李俊錫得票率為8.34%。

李在明的總統之路有機遇,也不乏個人努力。身邊人將他比作韓國已故前總統金大中,但也有評論家稱其為投機者。

而他的故事,始於城南工廠里那個被壓扁手腕的少年。

草根市長

經歷過半年前尹錫悅的戒嚴令風波,李在明當選韓國總統似乎「早有定論」。

大選結果出爐前幾日,2025年5月28日最後一次民調中,李在明支持率維持在49%,國民力量黨候選人金文洙支持率為35%,規模較小的保守派改革新黨候選人李俊錫為11%。

共同民主黨內部的測算是,李在明「穩操勝券」。「黨內民調預測,最後李在明會以超過10個百分點的優勢獲勝,領先超過400萬張選票。權起植向南方周末記者提到。權起植是共同民主黨「東北亞和平與合作特別委員會」副委員長、韓中城市友好協會會長,曾任金大中的政治秘書。

「政治家不是生來註定。」2日,最後一個競選日,李在明在城南市集會中喊話,他向韓國國民承諾「要和諸位一起開創大韓民國的未來」。

京畿道城南市是李在明的「政治故鄉」。2005年,他加入進步陣營開放國民黨(共同民主黨前身)時,長期屬於邊緣人物。韓國政壇地緣、學緣和血緣林立,李在明既沒背景,也無人脈,他在早期基層競選中屢戰屢敗,直到2010年才成功當選城南市市長。

彼時,離他成為韓國總統還有十五年。

李在明的出身與前總統金大中有些相似。金大中出身於全羅南道偏遠小島的佃農之家,高中畢業後初涉政壇,接連敗選,被譽為韓國政壇大器晚成的「忍冬草」。

「2025年大選中,李在明在效仿韓國前總統金大中的草根路線。」權起植說,他是在2022年韓國大選時結識李在明的。

李在明不吝在諸多場合談及自己的貧苦經歷:他因貧困13歲輟學進廠打工,手腕受傷;他沒有接受過正統教育,但通過了律師考試,成為人權律師,為工人階級發聲,後步入政壇。

2022年總統大選期間,李在明並不被共同民主黨看好,黨內一度希望推舉前國務總理李洛淵參選。2024年,李洛淵因與李在明產生矛盾退黨並另組新黨。那一次,李在明以0.7%的微弱得票率輸給前總統尹錫悅。

走入政治核心圈後,作為在野黨共同民主黨黨首的李在明,不乏「戲劇性」舉措。2023年8月底,他公開抗議尹錫悅政府對日本排放核污染水的立場。但也有人視其為「政治投機」,當時李在明因兩起貪腐案件,即將接受檢察機關調查。

這種觀感也體現在李在明接受美國《時代》周刊採訪時,他拉下衣領,向對方露出了脖子上的傷疤。那是2024年1月,李在明出席一場活動時,被襲擊者刺傷的痕迹。

「但與特朗普總統相比,他不得不忍受一顆子彈從耳旁飛過,我這影響要小得多。」李在明主動稱讚全球最具爭議的美國總統。

「李在明向來就被認為是一個非正統的『民主黨人』,和文在寅、盧武鉉等人存在顯著差異。」韓國政治專家李如一向南方周末記者評價。

「一方面,他積極拓展政治影響力;另一方面,他有政治手腕,能整合共同民主黨,在李洛淵出走、曹國創建祖國革新黨的背景下,依然能維持共同民主黨的相對團結,確屬不易。」似乎像是李在明在書中所寫,「我無所畏懼。不是我內心強大,而是我從人生低谷中爬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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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國第21屆總統就職典禮舉行。李在明宣布就任韓國總統。圖/視覺中國

「罷免尹錫悅」

「叛亂被平息,尹錫悅被罷免。漫長而嚴酷的冬天已經過去,春天又來了。國民終於挺過來了。」2025年4月中旬,李在明在另一本書中寫道。

不可否認,尹錫悅在2024年12月3日發佈的全國戒嚴令成為李在明勝選的最大機遇。

「妻子告訴我這個消息時,我還以為尹錫悅在電視上頒佈戒嚴令是深度偽造的(圖像)。」李在明在接受日本《朝日新聞》採訪時回憶。隨後,李在明迅速在youtube線上直播,呼籲「請大家馬上聚集到國會大廈前」,抗議尹錫悅政府。

尹錫悅的戒嚴令,喚起了韓國人內心對1980年全斗煥第五共和國的記憶,加深了民眾對執政黨的不滿情緒,他們開始轉向支持李在明和在野黨共同民主黨。

過去半年,李在明領導占韓國國會多數席位的共同民主黨發起彈劾尹錫悅投票,經過三次出庭後,2025年4月,尹錫悅正式被免除總統職位。

當尹錫悅被逮捕、彈劾、罷免後,勝利的天平儼然傾向在野黨一方。在2025年韓國大選前短暫的一個月余,保守派國民力量黨高層就該黨候選人產生多次分歧,最終在5月初提名74歲的僱傭勞動部長金文參選。

在大多數韓國人眼中,金文的形象頗具爭議。20世紀80年代,金文曾是激進的勞工活動家。韓國民主化以來,金文的政治立場迅速右轉,成為保守派議員,也曾擔任過與李在明一樣的京畿道知事職位。2017年前總統朴槿惠遭彈劾期間,他與極右翼牧師全光焄成立「自由統一黨」,並發表過一些極端言論,如「同性戀比吸煙危害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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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日,韓國首爾,國民力量黨候選人金文洙召開記者會,承認在總統選舉中落敗。 圖/視覺中國

自2012年金文競選總統失敗後,一度淡出政治圈,直到其被尹錫悅任命為部長。

在尹錫悅被彈劾期間,金文是黨內堅定的「挺尹派」。被提名後,金文在黨內電視直播會議上下跪,為內訌道歉,發誓要促進內部團結。

尹錫悅發佈戒嚴令的後坐力還在顯現。儘管5月初尹錫悅向人民力量黨道歉,並迫使他「自願」退黨,公開支持金文,但這反而起到負面作用。

彼時韓國民調數據顯示,只有55%的尹錫悅2022年選民支持保守派候選人金文洙,近一半人已經改投其他黨派或尚未作出決定。

「被彈劾的前總統的露面,只會加強民眾對保守政黨的反感。」李如一說。

前總統的戒嚴令、執政黨的內鬥都成為李在明登頂總統寶座的助力者。不少國民力量黨資深成員改換門庭,加入共同民主黨,其中就包括前國會議員金相旭。「保守派內部是嚴重分裂的。」權起植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一次選舉活動上,金相旭曾告訴權起植,他在國民力量黨時「經常被同僚排擠、攻擊」。

極右翼浪潮

在韓國政壇內部,人們能嗅到一股政治極端化的氣息。

除了金文洙,李在明的另一位競爭對手、40歲的改革新黨候選人李俊錫也是保守派政黨極端化的縮影。李俊錫出生於1985年,剛獲得競選總統資格,他因在公開場合發表「厭女」言論而聲名鵲起。

「二三十歲的女性顯然已經形成了一種毫無根據的受害者心態,認為自己受到小說、電影和其他媒體的歧視。」李俊錫在2021年接受採訪時說。

2022年,李俊錫還是國民力量黨黨代表時,打出「廢除性別平等部」的政策口號,他的諸多「厭女」言論吸引了二三十歲的韓國男性選民。

性別矛盾早已成為撕裂韓國社會的核心話題之一。在世界經濟論壇2024年性別差距報告中,韓國在全球146個受評估國家中排在第94位。

李俊錫在2025年5月27日的電視辯論中,再次用「辱女」言論攻擊其他候選人,引發韓國社會抗議。儘管李俊錫最終選擇道歉,但他拜票所到之處,都有群眾抗議,在野黨議員也向國會提出紀律懲處申請。

「一位畢業於哈佛大學的年輕保守派政客,竟然在直播中發表帶有性暗示的不當言論。」在權起植看來,李俊錫更像是韓國的「青年特朗普」,不會調和性別矛盾,永遠在煽動對立。

而金文洙在拉票活動和電視辯論中,將李在明稱作「罪犯」,並多次給其扣上「親朝」帽子。

李如一認為,韓國極右翼勢力近年來有崛起之勢,它既跟韓國政治經濟環境有關,也很大程度上被傳統右翼勢力所利用,它們主張極端、行為詭異已經引起韓國自由派和民眾的警惕。

有共同民主黨議員曾提到,李在明接收到多次「暗殺短訊」。 這種韓國社會的極端化,亦體現在李在明脖子上的傷疤。

大選期間,共同民主黨加強了競選現場的安保力度。即便大多時刻,競選活動充斥着歡快的舞蹈、飄揚的氣球,毫無「暗殺」陰影。但李在明演講時,他的西裝里套着防彈背心。演講台前,設有防護玻璃。

「我們可以發現,民眾對國民力量黨的不滿,一方面是尹錫悅執政乏善可陳,另一方面是民眾對戒嚴餘波心有餘悸,擔憂保守政黨的極右化。」李如一說。

民眾對極端化的恐懼,也成為李在明競選的加分項。

李如一認為,在本次競選中,李在明的選舉策略可分三部分,「一是刻意進行去意識形態化,強調超越左右分歧,吸引中右派選民;二是集中火力放在『戒嚴清算』問題上,全力打壓國民力量黨的軟肋;三是總結、抨擊金文洙的極端、過失言論,將其塑造成危險的極右翼人物,喚起中左派選民的團結。」
「無論有人支持我、反對我,還是無動於衷,我都會平等地尊重他們,把他們當做大韓民國的公民。」李在明曾在一場電視辯論會場外告訴英國《衛報》記者,「將對手視為敵人的極端表現就是宣布戒嚴,『掃除』反對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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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6月3日,韓國改革新黨總統候選人李俊錫在確認kbs、mbc和sbs三大電視台出口調查結果後,抵達設在國會汝矣島的政黨計票情況室,隨後宣布敗選。圖/視覺中國

民眾的期待

這屆大選韓國選民投票率為79.4%,創1997年以來最高。韓國《亞洲日報》記者王海納身邊的韓國同事基本上都投了票,她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為了鼓勵年輕人投票,從上屆大選開始,韓國政府便設置了提前投票機制。」

5月初,韓國媒體民調顯示,韓國民眾對於下一任總統的期待是「促進經濟增長」「解決社會衝突」。韓國選民希望新總統能帶領國家走出經濟動蕩期,李在明能做多少?

在本次大選中,李在明主推經濟實用主義吸引保守派,淡化意識形態:他承諾實施利商政策、遺產稅改革以及大規模人工智能投資。他小心翼翼地避開可能引發疏遠傳統選民的社會問題。

以人工智能為例,李在明呼籲部署超過5萬台圖片處理器(gpu),推動韓國人工智能發展。但《時代》周刊提到,僅數據中心的運行就需要3000兆瓦的電力,相當於三個核反應堆的發電量,目前韓國國有能源公司韓國電力公司已經負債1415億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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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國第21屆總統大選期間,共同民主黨黨內成員針對中央選舉的對策會。 圖/權起植提供

李在明遵循傳統左翼政黨外交政策:與朝鮮接觸,因日韓歷史問題,不信任日本;儘管支持與美韓同盟,但仍尋求在美國、中國、俄羅斯等其他大國之間取得戰略平衡。

「為實現長期和平與經濟增長,他必須推動朝鮮半島對話、反對核武器,加強與美國、中國、日本和俄羅斯的區域合作。」作為共同民主黨競選團隊成員之一的權起植說。

李在明此前一直以「友華派」著稱,為了爭取中間派選民,他在競選演講中淡化了一些措辭。權起植向南方周末記者提到,近年來中韓關係高度政治化,李在明就任後希望重建穩定的中韓合作關係,維護東北亞的和平與合作。

至於美韓同盟,李在明此前對美國態度較為冷淡。然而,在競選過程中,他對美國的語氣卻更為積極。在4月特朗普「互惠關稅」後,由於韓國處於政治真空期,導致美國對韓加征25%關稅問題上,尚未有任何突破。

李在明就任後仍面臨五項刑事案件,包括受賄指控和涉嫌捲入房地產開發醜聞。5月5日,韓國共同民主黨要求首爾高等法院將李在明所涉案件的重審推遲至總統選舉後。此前,李在明否認所有指控,稱其是出於政治迫害。

李在明成為總統後,訴訟程序可能會結束,總統對於多數刑事案件享有豁免權。

在大多數韓國人眼中,李在明的貪腐案件比起尹錫悅對於韓國民主制度根基的破壞,實屬小巫見大巫。」王海納說。

(李如一為化名)

南方周末記者 顧月冰

責編 姚憶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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