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衢洞達,閭閻且千,九市開場,貨別隧分,人不得顧,車不得旋,闐城溢郭,旁流百廛,這就是你眼前的西州。
忍一時,能平順一世。
為弟子者,晨昏醒覲,不可怠慢。 長風至而波起兮,若麗山之孤母。
古有雲,弟子事師,敬同於父,怎能忘?
世行為鑒,守節死義。長夜破曉,三軍齊出,狼煙為景,黃沙襲天,這就是真正的周生辰,家臣上千,手握七十萬大軍的小南辰王。是色授魂與,還是情迷心竅?當時的我並不懂得這些,只是被眼前所見震懾。
入門前,當叩門三聲,告知師父。入門不可坐,當恭敬立於師父左側。師父叫坐,應當推辭,師父連叫三次坐才能落座。
你以為每個人都跟你一樣,一頓飯不吃會餓死。師父,您這時候開玩笑就不合適了吧,趕緊過去吧。師父,時宜知錯了。師父原諒你了。雖然師父原諒我,但我也不能放鬆警惕,要多複習,牢記在心。我覺得你與其浪費時間在這兒重複做一件事情,倒不如打開眼界看看周圍的事物。
在這裡,不爭,不搶,不奪,不想,才能活命。
本王從來沒給任何人準備過生辰禮,想來想去覺得這個東西或許比較合適。這是我自離開中州以後所有降軍將領的用印,本來想送給皇兄的,不過送給你也好,以後你每年的生辰,本王就不用苦想了,年年如此。只要你別不喜歡就好。這是師父為百姓征戰的證明,我會收藏妥當,以命相護。
過去常背,不知怎麼提筆就忘了。阿娘說過,這句話是在說,女以色授,男以魂與,情投意合,心傾於側。等我的捷報,從今以後,王軍只有捷報。
漢之禮,老者七十,授几杖,行糜粥飲食。
天道不公,人情淡漠,方能淬鍊出一個好兒郎。 遠來客,必有因。
不回頭便是不盼歸期,不見牽掛,這樣才能不畏生死,捨命沙場。
為什麼要以容貌論高低?長得好總不是缺點吧。
怎麼一見面就受了傷,這是八字犯沖吧? 是人自然就通情。
這杯屠蘇,敬我們遠來之客,廣凌王。本王也藉此酒代陛下敬諸位將士,但得將軍能百勝,不須天子築長城。這一杯敬在平亂之中,先我們一步逝去的將士們。賀新歲,願國土之上,再無百里硝煙,願我北陳百姓安居樂業,人間炊煙不斷,千里綿延!最後本王想說,今日是十一的生辰,希望她在這裡可以日日歡喜。十一,又長大一歲。
金枝玉葉啊,人人都羨慕。 我就是來享福的,什麼貢獻都沒有。
美人骨,世間罕見。有骨者,而未有皮,有皮者,而未有骨。而小南辰王,是這世上唯一一個兼有骨相和皮相的人。百姓們都說了,這比帝王的骨還要稀有。
屠蘇辭舊,花椒迎新,提前過年了。老天爺,這一盞花椒酒,不求前程,不為富貴,只願能保佑師父和師兄師姐們歲歲年年平平順順。如果他死了,不希望你去找。死在何處,就葬在何處。人死了,留下的東西都是空的。即便你找到了見到了,除了傷心,其他的什麼都沒有。
在師姐心目中,你就是我們南辰王府的公主,這東西配你。
軍規就是軍規,無須為我破例。 敗了就會死。
我不太擅長安慰人,尤其是這個方面。
一年有三百六十日吃苦,好歹要休息五日不是,要不將軍也太慘了。
此處荒廢已久,如果能夠重建一番,也算是一樁功德。我們剛剛已經察探過了,以此為中軸線,那邊是山門和腰殿。前院,後院。四周還可以建四大天王殿,十王殿,還有羅漢殿。
醉卧白骨灘,放意且狂歌。一匹馬,一壺酒,世上如王有幾人?
就算不能行婚娶之禮,只要情投意合,也可相伴終生啊。
婚娶之禮又有何用啊,有情有意,才是要緊。
我年紀小,前塵往事少,沒什麼機會存心事。 眼睛紅了?睡不好,自然要紅。
大局已定,你應該高興才對,為何還在拜?從始至終,我都認為我們會勝,我最擔心的是陛下不信他,怕陛下認為他有所圖謀。這樣,他為陛下安排的一切,就都成了一場笑話。臣所說的,都是須昭告天下,寫入史冊的。臣今天未帶兵器入宮,只帶了御賜的木劍。我是你的皇叔,你對我來說比皇位更重要。
位至於此,本該去而無憾。 有緣無分,定然會銘記終身。
你雖剃了度,卻還有塵緣心。 那下次見是何時?最好此生不再相見。
漼某有些話藏在心裏多年。讓我先說!漼公子是世家子弟,想要說什麼都要講究禮數,講究世家門面。我是一個孤兒,沒有什麼束縛,還是讓我先說吧。那天漼家三公子帶着他的妹妹初入西州,在城樓下被我給攔住了,對他一見,讓我很難忘。我以為世家公子會受不了軍中的苦累,誰曾想他苦守壽陽多年,孤城抗敵,數次被圍,幾經生死,卻從未撤兵,為百姓守住了南面的大門。對這位公子,我敬重他,我也……曉譽,讓我說。不,我先說。我想說的可能比公子的還要多。這是有關你的捷報,我收藏了多年。宏將軍的戰功遠勝本將,早已名揚中原。漼風愛慕將軍,卻不敢言,自始至終都是我愛慕你,求而不得。
無論何時,你都是我的左膀右臂,如我身軀,不可傷,更不可斷。
軍師,請牢記,西州永遠等你回來。 國事家事都要緊。
在這權力之巔,誰又能獨善其身呢?
有些人真是命好,生來就要封王,到哪裡都是王。有些人真是命好,生來要做小南辰王的徒弟,到哪兒都是南辰王府的人。
你只要記住了,南辰王府一直都會在,我和你的師兄師姐們也一直都會在,對我們來說,你只是去去就回。
白馬寺的高僧多年來有一個習慣,每到臘月,都會讓小徒弟檢查裏面的水,如果上面結了一層薄冰,必須立刻換水,以免鴿子喝不到。心思真是細啊。鴿子非常有靈性,冬天就喜歡躲在寺里。我是將,走過鮮血白骨,不該去打擾佛祖的清凈。可師父守護過的人更多。沒關係,從今往後,我替師父和師兄師姐們燒香。我替你把十三歲之前的香燒完了,下次我們來再把之後的補上,一次不能燒太多,不然顯得太偷懶了。
這自古啊,英雄救美人,美人以身相許,這現如今哪,怕是人家看上咱們小師妹了。
你雖讀兵法,卻不懂奪城戰。這城門就是生死門,一旦被敵軍沖開,這城就徹底守不住了。
你若是敢傷她半分,無論是江水以南,還是西面大漠,甚至陰曹地府,本王都會親自取了你的性命。楊邵情非得已,殿下,得罪了。
賊人多詭計。 我喜歡這裡,山喜歡,水喜歡,人說的話也喜歡。
過去都是我天天擔心他們,現在也該換他們擔心擔心我了。
他心裏有你,否則一個高高在上的王,幹嗎隻身涉險,跟着你去南蕭。不管是什麼,他心裏有你。那小娘子始終回頭,恐怕你這一趟去,也不會太為難你。爹娘嘛,只要女兒喜歡,總不會太刁難的。這自打你一上船,她的眼睛就沒有離開過你,你說她心裏除了你,還能有誰啊?
讀書人呢,要行事有度。人家不說破,切不可點破,但是也要講求風雅。
百姓過得好好的,自引戰爭,愚蠢。 世間千百情,人人皆不同。
有的世家南遷避難,有的卻北遷求存,像大雁的南來北往,都是為了生存。
故土難捨,人之常情。 不說前塵,只說今日。
明日是明日,今夜是今夜。不過才十幾個時辰,何必自欺欺人。
她過去有婚約,現在沒有了。不是為了我。表面上不是,心裏也是。
今遇泰始世,年逢九春陽。自從別歡來,何日不相思。
她死在了荒漠里,而我至今活着。我娘子走前對我說:「桓愈,你休想給我立什麼牌位,我日日在你身邊,絕不會走。」所以沒有牌位,我娘子她就在此處。桓夫人對桓先生的承諾,成了桓先生的信念,以此為生,瞭然於生。可見承諾的力量對家人來說有多可貴。師父說,人死了,留下的東西都是空的,除了傷心,並沒有多餘的用處。承諾對一個將士來說,比生命還要沉重。我可以答應你,如果有朝一日我遇到什麼不測,定會有人告訴你,我死在何時,死在何地。師父是百戰百勝的常勝將軍,定會長命百歲的。
不敢說,怕你難過。 香巾拂玉席,共郎登樓寢。
你們出家人不是講求普度眾生嗎?眾生都在心裏了,一個南蕭皇帝算什麼呀?
聽聞你為本王過了江。聽聞殿下為我險些得罪南蕭皇帝。
不能服眾的將軍,能幹成什麼大事啊。 將軍治下,還須因人施法。
我沒有婚約在身,但我已心屬一人,我對他,心意已決。本王在此立誓,一生駐守邊關,不娶妻妾,不留子嗣。既無子嗣,就沒有了篡權謀逆的理由,這樣一來,陛下也可以心安,眾臣也可以心安,本王也不用被流言困擾。當日在大殿立誓,如今後悔嗎?一生無妻無子。你想聽什麼答案?真實的。避而不談。人世間,最難開口的就是真心話。老天都不想讓你們走。
若兩人真心相待,卻因種種緣由不得相守,雖知該放下但又放不下,該怎麼辦?師父也不知該如何做是嗎?在書院,桓愈也問過我同樣的問題,他問我是否後悔年少立誓,無妻無子,本王也不知該如何回答。不過在江邊,船夫的話告訴了我,無論是否後悔,一切的選擇都是值得的。
人生的際遇真是變化莫測。 一個將領倘若失了名聲,軍心必定渙散。
答非所問,必有隱情。 禮法有時候是負累,有的時候卻是避開閑言的捷徑。
凡是已經發生的事情,都是必然的,想多了也沒有用。
南辰王軍立功無數,我卻被朝廷提防,始終不能給下屬求得應有的封賞,愧對於他們了。我們求的從來不是這些,懂你的人,也不只在王軍和王府。我和娘說,在外人眼裡,南辰王軍有七十萬,堅不可摧,可兵越打越少,投軍的人又不多,如此打下去,再強的王軍也會有消失的一日。娘還說,江山易主常有,而英雄千古。我不是英雄,我也有私心,我也有自己想做卻不能做的事情。
我領兵在外,不是為了保江山,是為了境內再無戰火硝煙,我只希望百姓可以炊煙不斷。
你心亂了,就轉移話題。你是想向我證明,還是想向自己證明,你還是那個心如止水的周生辰?你錯了,我從來都不是一個心如止水的人。
每個人的選擇都有自己的理由。 我是將軍,生來就是要抗敵的。
為父者,當為子女考慮。 生病是個好借口,但用不長久的。
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兒在外,娘命有所不從。
騎兵的弓箭跟步兵的弓箭其實不太一樣。通常來說步兵的弓箭威力更大,騎兵的弓箭更加輕巧。師父總算是不敷衍了。每年都送錦布,就沒有比你更會偷懶的了。那是王軍多年為民血戰的佐證,每年我最喜歡的就是這份禮。
雖然軍醫說你不能上馬了,但我相信總有一天你會回到我們身邊的,會回到軍隊,這段時間我就當你外出任務了,不許偷懶。
佛祖曾多次化身鹿王,救助世人,它們是最有靈性的動物。
師父每次不高興,都自己在馬廄。他是高高在上的王,統領數十萬兵馬,不能在人面前透露出尋常人的一面,反而對着這些牲畜會輕鬆一些。我來時王軍何其熱鬧,現如今他身邊的人越來越少。草地遠看着美,沒想到都是泥水。我跟來是擔心你,軍師走了,我知道你心裏不好受。他是皇兄懸在我項上的一把利劍,更是輔佐我多年的軍師。軍師怕我恨他?我哪裡有那麼多恨啊,高氏一族上千人,我難道要一個一個恨過來嗎?他不一樣,他自認為是看着你長大的人,自然愧疚多一些。
萬事多了解一點,沒有壞處。
太傅想要隱瞞你一生,但我不想他死後沒有親生子相送,我更怕有朝一日如果我遭遇了不測,就沒有人能告訴你真相了。
西州有十一道城門,你只去過西安門和廚城門,今日都帶你走一遍。我還想看未央宮。我讓他們把所有的宮門都打開,未央、長樂、明光宮,北宮和桂宮,你都能看到。謝師父,為我抗旨在先,破例在後。我想在上面留字,等我們走了落了鎖,再無人能進,在這兒留字,像留了個秘密。你想寫什麼,我幫你寫吧。辰。此時正是辰時,多有意義啊!
別來良久,甚以為懷。 一念壓於心中,終日惴惴。
阿娘可看到我的信了?你是希望我看到,還是希望這封信如石沉大海,你我都不再提起?你說想一生於西州修撰經史,是不想嫁人,還是想嫁的人你不能嫁?你什麼都不用說了,剛才我已親眼所見。女兒從未有過妄念,只是想要留在西州,陪着他。你如此聰慧,應該知道此路行不通。天下的名門望族和王府的政敵都在盯着你們,不會放棄一切摧毀和中傷王府和漼氏的機會。世人喜頌英雄,但也惜英雄落塵土,從古至今向來如此。為了他,不是為了我們,你必須離開。見娘之前,我想了無數的話,無數說服娘的話,可是都沒有用,我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這一痛,我經歷過,你哥哥更經歷過。我曾想過,無論如何不讓你經歷這樣的痛苦,我甚至想過,假如你和哪個師兄情投意合,我將放下門第之見,成全你們,順了你的心思,可唯獨你心裏的這個人,萬萬不能。女兒明白,女兒從未有過奢想,女兒真的是想要陪在他身邊,只要在他身邊,就好。
是我食言了。說好帶你回家,回來了,卻沒能留住你。此處永遠是我的家。你別走……我不走。
美人骨,這骨頭究竟有什麼特別,可以連王室都忌憚,可以讓天下人傳頌。
大家都在,只是在不同的地方,恪盡職守,總有一天會相聚的呀。
禮是障眼法,你說的話才重要。 往事已矣,不必多問。
你一路都在嗎?是啊,先護你入城,再接太傅回西州,我去把燈點亮。不用點亮燈,這樣我才不會覺得自己說的話逾禮。為什麼一直在隔壁卻不見我?怕你更難過。有件事本來不想說,離開王府的時候忍住了。從鹿苑回來,我給阿娘寫過一封信,我在信上說想學舅舅編寫經史,這樣我就可以留在王府,陪你們。我想留在西州,像師兄師姐們一樣,終身不嫁娶,以王軍為家,以你們為親人。阿娘說,如果沒有婚約,她就應了我,讓我留在西州,只差一步,只差一步,我就可以留在王府。在哪裡都沒關係,還是和以前一樣,你等捷報,我守邊關。只不過這一次,這一次的仗可能打得要久一點,不過我答應你,我們會再見面的。我出嫁時,師父不要來了。好,我不來。
孤得了天下,他卻逃了,短視之人,不足為惜。
若說這人和人之間的關係真的是變幻莫測啊。
這裡每個宮殿都死過人,陰氣難散,比宮外要冷得多。
一切按照我說的去做,不要有其他任何想法,否則你將是第一個為陛下殉葬的人。
當夜兇險,稍有不慎,就是滿盤皆輸。
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啊。 人生際遇最難測。
你呀,是心中有情,卻極力掩飾,這個小南辰王果然風流啊。
貴嬪娘娘完全不像沒了夫婿的人。他眼裡沒我,我為何要為他傷心?但你們終究拜過天地,行過夫妻之禮,不會生出與旁人不同的感情嗎?拜天地,因為看中他是天子。行夫妻之禮,因為我想要個皇子,想做太后。感情,劉徽和姜嬪之間有,我和他沒有。遲早一日,東都中州,西都西州都是我爹的。到那時,你爹離死也不遠了。看來,我們只能有今夜的情誼了。是啊,你我今後註定是死敵,但在成為敵人之前,要先活着出去。
要知進退,命就一條。 一身美人骨,容貌冠絕於天下。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哭了,只是她喜歡一個人偷偷地哭,我沒有親眼看到。
十九歲啊,四海內都稱他一聲幼主,我卻沒能保護好他。師父已經儘力了。那日丞相給我看字條,看到你的字,我嚇了一跳。幸虧你聰明,如今新帝順利繼位,免去了權力的爭鬥,對百姓來說再好不過了。師父為何沒走?怕你逢亂入宮,發生什麼意外。想哭不丟人。沒哭。還是西州好吧,有我們在,誰敢欺負你。當然西州更好。師父笑什麼?看到你們笑,像是回到了過去。
二十日後,援軍至城下,家臣早不抱任何期望,卻忽見城牆上被投掛了數十條鴉青色的長布,破敗不堪,烈風中飛揚着。鴉青色,是小南辰王的王旗,這數條城牆上輾轉飛揚的布匹,昭告着城池未破。
殿下,今夜後,她將成為人婦,你想見她為何現在不去宣光殿?你想讓我如何回答?說心裏話,你從未說過,對誰都沒有。心裏話,心裏話不是應該原封不動壓在心裏嗎?出嫁前夜,睡不着啊?不知該如何做王妃?你是漼廣的外甥女,漼三娘唯一的女兒,不用人教,足以勝任。話雖如此,但還是怕辜負了娘的期待,也怕做錯事,給南辰王府惹麻煩。我們也算是你的娘家人了,不怕你惹麻煩,只怕你過得不如意。宮裡錦衣玉食的,怎麼會不如意?這幾日陛下常吵着要見皇叔公,師父卻不在,去哪兒了?我一直在城外的軍營,這些年與將士們同吃同住,習慣了。和在西州一樣,王府不住,只喜歡在軍營。一開始,我還以為師父嫌棄我是個啞女,教起來麻煩,才有意躲開。怎麼會呢?我身上常有傷,不回王府住,是因為怕你年紀小,嚇着你。
這就是財富和實力的象徵,是一個國家的權力之巔,有多少人夢寐以求這個地方,也是有多少人罔顧人情,用盡各種手段想靠近這個位置。怎麼從你嘴裏說出來,就變得這麼輕微了呢?從前只是耳朵聽,又沒有用眼睛看,當然會心裏惦記了。現在看見了,除了亮得晃眼以外,也沒啥稀奇的。言語需謹慎。
我有一個自少時喜歡的人,從來沒有和任何人講過,除了我阿娘,無人知曉,我不敢告訴別人。不說也好,不說我看見他就不會覺得難過,覺得他辜負了你。沒有辜負,從未。
師妹說,離開西州之前,忘了留下藏書閣的鑰匙。師妹還說,她自今日起會竭盡全力輔佐廣凌王,為百姓祈福。過去我不在王府的時候,藏書樓的門都是鎖上的,既然你喜歡,以後這把鑰匙就留給你了,就當作今日的拜師禮了。
在南方少些見如此大雪。在西州的時候,她最喜歡在屋頂看雪。為何在屋頂?因為她是日後的太子妃,如果沒有必要,宮裡和漼氏都不希望她在人前露面。我們在伽藍寺初見那年,她剛剛來到軍營。那為何不去東宮觀禮?我答應過她,絕不觀禮。在這裡也一樣,同樣是中州,同一場雪,送她出嫁。
我這雙眼,不見日月,見人心。 眼見未必為實。
王軍在外人眼裡,戰無不勝,可對我來說,衝鋒陷陣的都是我的至親。每次你們出征,我都怕得要命,每次都是。願師父不負萬民,所向披靡,願諸位將軍不負王命,早日凱旋。
累了?吃沒吃過塗林石榴?張騫自西域帶回石榴種於各地試種,那處長得最好,所以就叫塗林石榴了。
活着,才能復仇。
曉譽,還記得我們的壽陽一戰嗎?這次沒有援兵了,全靠我們自己,漼將軍,你怕嗎?怕,怕因為我姓漼,宏將軍會施展不開手腳,為了護我而失去了戰機。就算你被俘,我也不會退兵的,萬事以王軍為先,戰事為先,百姓為先。這正是我想說的,宏將軍,若你我二人有一人被俘,就當對方已經戰死了,切不可因此被綁縛了手腳。漼家三郎身為太原郡刺史,卻失了太原郡,有瀆職之罪,你們要救我這樣的罪臣,對得起為此戰死去的將士嗎?漼將軍,宏曉譽日後必殺盡叛敵,替你報仇。
逆臣當道,忠臣遭難,金榮你必遭天譴。殿下,老臣無能啊。你們還有誰想死?站出來,我讓你們殉國!臣等無能啊,令殿下蒙冤!殿下,臣願隨你而去!諸位大人,何須為我赴死啊?都瘋了,全都已經瘋了,立刻行刑。
諸位將軍,撤軍才是上策,只有撤軍,才有復仇之日。師父還在行宮,你讓我們如何撤軍?貧僧前來是替吾王收屍。何苦為了一個謀逆之臣收屍,更何況他是罪臣,本王不可能讓你帶他走。貧僧出家前的身份,想必你很清楚,若今日不讓貧僧入行宮為吾王收屍,貧僧必回南蕭,重穿鎧甲,拾寶劍,領百萬精兵來取你江山。師父。你別過來。風將軍根本看不了,這是剔骨之刑。
朕已給了你後位,受萬民叩拜,連一個貴嬪的冊封之禮,你也要計較?我不計較,我可憐她。劉子行,你殺了她師父、師姐,還重兵圍剿她的哥哥,卻只會用這些來掩蓋,若我是她,一定恨不得啖汝之肉,飲汝之血。在冊封禮之前,你寸步不離地守着時宜,沒有我的允許,誰都不許見她。
時宜!不肯說話,讓娘好好看看你,真像你去西州之前的樣子。你要冷靜,你想聽我把話說完,就必須冷靜。在行宮,殿下起了反叛之心,幸被漼侍中識破奸計,周生辰被俘,陛下賜了他剔骨之刑,行刑三個時辰,他無一聲哀號,拒死不悔。時宜呀,你哭出來啊,娘知道你受不了,娘在這兒呢,你哭出聲來。宮中規矩繁多,我來看你一次也是不容易,照顧好你自己。阿娘,他不會謀反,他不會謀反。
辰此一生,不負天下,唯負十一。
士行威戒,守節死義。 我就這麼一個女兒,萬事都為她。
高氏因一人滅族,戚氏因一人毀族,難道你想漼氏步入他們的後塵?她一個字也沒跟我說,她為什麼就不能替我想想?一個駐守西州二十幾年的藩王,哪個皇帝敢留他?周生辰……可是朕偏偏就要在天下人的面前剔了他的骨。她是太子妃,而我不過是個假太子。
王軍都回來了,你為何要留在平陰?水淹匠州,碩州鏖戰,六齣岱州……他們都忘了,只記得你一身美人骨,被百姓稱頌,威脅了他們。你一生無妻無子,究竟是為了什麼?
你們家在學子心中地位太高,若南遷,北陳就真的要亡國了。想問我為何要告訴你?或許是以漼家族人的性命來威脅你,怕你在大婚之夜殺了劉子行,我就做不成皇后了。又或者,因為我們做過一晚的朋友。如果我是你,就算再痛苦,都必須知道全部真相。多謝。
昨夜我夢到你阿爹了,他自跟我成親到生下你,到被迫離開,從來沒有跟我說過半句重話。但是昨夜他怪我,怪我不該送你入宮。他說若你還留在王府,定當活得自在。時宜,娘知錯了,娘跟你認錯。桓先生在南蕭等你,到了南面,不必再回頭。阿娘,原諒女兒不孝。
殿下說得對,放不下才要去尋仇。貧僧已然放下。
幾位將軍都走了,謝將軍也不肯留下嗎?西州已無至親,留下做什麼?此人是本將故友,即將遠行,特來此處進香。看來施主與本寺緣分不淺。是啊。我離開前不來此處,不安心哪。
女兒知道娘想以自己的命換我一命,但女兒無法逃,我不能讓娘替我死,更不能連累清河郡上千族人。我自入王府,得師父教誨,得同門愛護,未曾有過半分報答。而今師父蒙冤慘死,同門慘遭屠戮,仇人近在咫尺卻不能殺,已是痛苦至極,絕無可能再與其成婚。今日女兒不孝,叩謝娘的養育之恩,請娘恩准女兒,捨棄漼姓,自族譜除名,自此,漼氏再無不孝女,時宜只是南辰王府的十一。南辰王軍,從主帥到軍中每一個兵卒都赤膽忠心,為國為民。天理昭然,終有還我王軍清白的一日。周生辰,我來嫁你了,若有來生,換你先娶我,可好?你不說話,我當你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