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買骨灰盒
"閨女,我走後,不要給我買骨灰盒。"
"把骨灰倒進殯儀館的垃圾桶就行。"
母親的話像一塊石頭,砸在我心上。
那是冬末,北風呼嘯着穿過醫院的走廊,帶着刺骨的寒意。
母親躺在醫院的白床單上,臉色蠟黃,嘴唇乾裂,曾經粗壯的手臂如今瘦得只剩下皮包骨。
窗外,一棵老槐樹的枝丫在風中搖晃,影子投在牆上,像一隻掙扎的手。
我握着母親的手,不知該說什麼,只能任憑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我是八十年代出生的孩子,九十年代上學,零零年代步入社會。
我這一代人,趕上了改革開放的紅利,也經歷了國企改革的陣痛。
二十八歲那年,我所在的紡織廠宣布破產,我成了下崗女工,拿着微薄的生活補貼,四處尋找工作。
母親那時已退休,每月領着不足三百元的退休金,卻常常塞給我幾張皺巴巴的票子。
"娃兒,家裡有糧,不受餓,你拿着買身時髦衣裳,找工作體面些。"母親的普通話里夾雜着濃重的方言,但傳遞的愛卻清晰明了。
每次我推辭,她就會露出受傷的表情:"閨女嫌棄老娘的錢不成?"
我不敢再推,只好收下,然後偷偷塞回她枕頭底下。
母親一生節儉到骨子裡,彷彿勤儉二字刻在了她的骨血中。
八十年代末,我家裡添置了第一台黑白電視機,母親愣是用一塊舊床單給它做了防塵罩,一用就是十幾年。
"東西不講究新不新,只要能用就行。"這是她常說的一句話。
九十年代初,為省下一塊五的公交費,她每天步行四十分鐘去軋鋼廠食堂當幫廚。
夏天,汗水濕透她的衣背,她就在路邊的小攤上買一碗兩毛錢的涼粉,說是解暑。
冬天,她的手凍得裂開,抹上老油廠送的廢油,裂縫裡滲着血絲,她卻從不叫苦。
那時我不理解,覺得母親摳門過了頭。
"媽,買雙像樣的鞋吧,看你那鞋底都快掉了。"我曾勸她。
"不礙事,穿着還挺好。"她總是這樣回答,腳上依然是那雙補了又補的解放鞋。
有一次,我見不得她穿着那雙破鞋,趁她睡覺時扔了,第二天給她買了雙新的。
她看着新鞋,眼裡閃過一絲驚喜,但很快就被責備取代:"敗家娃兒!這錢夠買多少白面啊!"
她嘴裏埋怨着,卻還是小心翼翼地穿上了新鞋,走路時都捨不得踩重。
那時的我,總是不明白母親為何如此節儉。
在我的記憶里,家裡從未富裕過,但也不至於吃了上頓沒下頓。
父親早年因工傷去世,留下母親一人拉扯我。
他的那塊破舊的懷錶是家裡唯一值錢的東西,母親將它鎖在抽屜里,逢年過節才拿出來看一眼,然後又小心地收起。
"這是你爹的心肝肉,咱不能當了。"母親每次都這樣說。
下崗後的日子,像是風中的燈,隨時可能熄滅。
母親拿出積蓄,湊了兩萬塊錢讓我去培訓學會計。
"人要有一技之長,不然這社會沒你容身之處。"她捧着那沓錢,語重心長地說。
我記得她把錢交給我時,手在顫抖,眼神卻堅定如鐵。
那兩萬塊錢,我知道是她這些年省吃儉用積攢下來的血汗錢。
鄰居李大娘曾告訴我,母親有時連饅頭都捨不得買,就蒸些窩頭充饑。
"你媽啊,把好吃的都留給你,自己啃窩頭,說是養胃。"李大娘搖着頭說,"我看是捨不得花錢。"
那段時間,我用功學習,不敢有絲毫懈怠,生怕辜負了母親的期望。
培訓結束後,我通過了會計證考試,心裏的石頭總算落了地。
我沒有辜負母親的期望,三十二歲時在一家私企找到了會計工作。
日子漸漸好轉,我的工資從最初的一千二漲到了三千多,在當時已經算是不錯的收入。
我曾想帶母親去飯店吃頓好的,卻被她拒絕了。
"家裡炒個馬鈴薯絲多好,省下的錢可以買半斤肉。"母親的話,總是這樣樸實無華。
她依然過着勤儉的生活,每次我回家看她,都會發現冰箱里堆滿了打折的快過期食品。
"這不是快到期了嘛,超市打五折,買點回來正好。"她笑眯眯地解釋,好像撿到了寶貝。
我勸她不要買這些,她卻說:"傻閨女,日子不就是這麼過的嗎?能省則省。"
有一次,我偷偷看見她將洗衣粉的盒子剪開,用水沖洗乾淨,裏面泡上綠豆芽。
那個洗衣粉盒,成了她的小菜園,窗台上擺着幾個這樣的"花盆",倒也生機勃勃。
我想給她換個好點的花盆,她卻說:"多浪費啊,這不是挺好的嗎?"
三十五歲那年,我升為財務主管,收入突破了五千。
我第一件事就是想給母親買一台洗衣機,省得她總是手洗衣服,手都洗得皴裂了。
"不用不用,我這把年紀了,哪還用得着這玩意兒,我又沒幾件衣服。"母親堅決推辭。
我沒有聽她的,硬是買了一台滾筒洗衣機送到她家。
她看着那台嶄新的洗衣機,嘴上抱怨着浪費,眼裡卻閃爍着喜悅。
"你這娃兒,就是不會過日子,這麼貴重的東西,我哪敢用啊。"她嘴上這麼說,卻小心翼翼地撫摸着洗衣機光滑的表面。
後來,她還是用上了洗衣機,但每次只洗一點點衣服,說是要省電省水。
那年冬天,母親開始頻繁地咳嗽,臉色也越發蒼白。
我勸她去醫院檢查,她卻說:"小毛病,喝點熱水就好了。"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鄰居的電話,說母親在家暈倒了。
我匆忙趕到醫院,母親已經被送進了急診室。
當醫生宣布她患了晚期肝癌時,我的世界轟然倒塌。
"怎麼會這樣?她平時很少生病的。"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醫生嘆了口氣:"可能早有癥狀,但她一直忍着沒說,等發現時已經晚了。"
我想起母親這些年來時不時的腹痛,她總是說吃點葯就好了,從不肯去醫院。
"去一趟醫院少說也得花百八十的,還不如買點止痛藥湊合。"這是她的口頭禪。
我守在病床前,看着母親消瘦的臉,心如刀絞。
"媽,咱治,不管花多少錢,咱治。"我握着她的手,聲音哽咽。
母親輕輕搖頭:"閨女,人這輩子,來是一粒塵,去也是一粒塵。別花那冤枉錢。"
我不顧她的反對,四處籌錢治病。
我賣掉了剛貸款買的小房子,湊夠了手術費和後續治療的錢。
手術很成功,醫生說爭取了三個月到半年的時間。
母親出院後,我請了長假照顧她。
每天看着她吃那些苦澀的中藥,我心裏比喝了黃連還苦。
"媽,這葯太苦了,我給您沖點蜂蜜水。"我心疼地說。
"別糟蹋蜂蜜了,白水就行。"她仍舊惦記着省錢。
我買了最貴的補品給她進補,她卻總是偷偷藏起來,說留着過年吃。
"你這傻孩子,花這冤枉錢幹啥,我這把年紀了,吃不吃都那樣。"她埋怨着,眼裡卻含着淚光。
病情一天天惡化,母親的身體越來越弱,但她的意識依然清醒。
她開始交代後事,那些話每一句都像刀子一樣扎在我心上。
"我走後,不要搞那些排場,越簡單越好。"
"我攢了點錢,都給你留着,你別亂花。"
"你一個女人,要學會精打細算,這世道不容易。"
最讓我無法接受的,就是那句"不要買骨灰盒"的話。
"媽,您別胡說,您會好起來的。"我強忍淚水,故作輕鬆。
"傻閨女,人都有這一天,我認了。"母親平靜地說,"那骨灰盒,動輒上千塊,何必呢?一把灰,扔哪不是扔。"
我無法接受母親這樣的想法,但又不敢反駁,怕惹她生氣。
就這樣,在病房裡度過了兩個多月,母親的情況每況愈下。
一個雨夜,母親突然握緊我的手,用盡全力說:"閨女,記住我的話,不要買骨灰盒……"
那是她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
母親走後,我整理她的遺物。
她的東西很少,幾件洗得發白的衣服,一雙補了又補的布鞋,還有那個裝着父親懷錶的小抽屜。
在她縫進枕套里的布袋中,我發現一本農村信用社的存摺。
那上面的數字讓我瞬間淚崩——36580元,相當於我們家三年的工資總和。
我坐在地上,淚如雨下。
原來,母親省吃儉用,不是為了自己,而是怕我們有一天遇到難處。
她寧可自己吃糠咽菜,也要給我們留下一條後路。
那本發黃的存摺上,記錄著她一筆筆的存款:98年8月15日,存入300元;99年2月10日,存入450元;00年5月5日,存入280元……
每一筆數字背後,都是她咬牙省下的血汗錢。
我想起她常年穿着那雙解放鞋,想起她捨不得坐公交車,想起她每次買東西都要貨比三家。
這一切都有了解釋——她不是摳門,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愛着我。
我翻開父親的懷錶,發現裏面夾着一張泛黃的照片,是年輕時的父母合影。
照片背面,是母親歪歪扭扭的字跡:"有你在的日子,真好。"
這一刻,我才發現,我對母親的了解是如此之少。
"你娘啊,心像大海。"住在隔壁的王大娘過來幫忙,告訴我一個我從不知道的故事。
"你不知道,十年前小區里那個殘疾孩子能上大學,是你娘偷偷資助的。"
"她每月從退休金里拿出五十塊錢,讓我轉交給那家人,不許說是她給的。"
王大娘嘆了口氣:"那孩子後來上了清華,你娘高興得一晚上沒睡,在院子里來回走,說自己做了一件大好事。"
聽完這些,我忽然理解了母親的"不要買骨灰盒"。
那不是吝嗇,而是一種本能的節儉與大愛。
她用自己的方式,教會我如何在這個世界上生存,如何在艱難中保持尊嚴。
母親的葬禮很簡單,只請了幾個街坊鄰居。
我沒有聽母親的話,還是給她買了一個普通的骨灰盒。
"媽,對不起,這事我做不到。"我對着骨灰盒輕聲說,彷彿母親能聽見一樣。
葬禮上,我發現來了不少我不認識的人。
他們大多是社區里的老人和孩子,眼睛紅紅的,捧着自己折的紙花。
"阿姨對我們真好,總給我們送吃的。"一個小男孩怯生生地說。
"你母親啊,看着摳門,可心裏頭最是大方。"社區的李大爺拍拍我的肩膀,"那年我住院,是她偷偷塞給我老伴五百塊錢,說是大家湊的,其實全是她一個人的。"
聽着這些故事,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
原來,我的母親,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做了那麼多好事。
她省下的每一分錢,不僅是為了我,也是為了幫助那些比我們更困難的人。
回家後,我決定用母親的積蓄做點有意義的事。
我在社區設立了一個"儉樸助學金",幫助那些家境困難的孩子。
第一批受助的是五個孩子,他們拿到助學金時,眼裡閃爍着希望的光芒。
"謝謝阿姨,我一定好好學習。"一個瘦小的女孩怯生生地說。
看着他們,我彷彿看到了母親在微笑。
春去秋來,轉眼三年過去了。
那個瘦小的女孩考上了重點大學,其他孩子也都有了不錯的成績。
每年清明,我都會帶着這些孩子一起去看母親。
我們不帶鮮花,只帶一些簡單的食物——母親生前最愛吃的白面饅頭,最愛喝的大麥茶。
站在母親的墓前,我總會講起她的故事,講她如何用一生的節儉與奉獻,影響了那麼多人。
有時,我會想起母親說的那句"不要買骨灰盒",心裏還是會酸酸的。
但我知道,母親的精神,如同那棵老槐樹,默默無聞,卻為這世間撐起一片綠蔭。
如今,每當我走過社區,看到那些孩子們燦爛的笑臉,我就知道,母親的愛沒有終結,而是以另一種形式延續着。
有時,夜深人靜,我會夢見母親坐在老槐樹下,安詳地看着我。
她不再叮囑我節儉,只是微笑着,眼裡滿是欣慰。
我知道,她是看到了我終於明白了她的用心良苦。
母親的骨灰沒有進垃圾桶,但她的精神,如同落葉歸根,化作春泥,滋養着新的生命。
她教會我的,不僅是如何省錢過日子,更是如何用有限的生命,創造無限的價值。
這大概就是母親想要傳遞給我的最後一課——生如塵土,也要學會綻放光芒。
我想,她一定會為我現在的選擇感到驕傲。
因為在她身上,我看到了中國母親最樸素也最偉大的愛。
那種愛,不張揚,不浮誇,卻如同大地一般厚重,如同春雨一般綿長。
母親走了,但她的愛和精神,將永遠活在我和那些受她幫助的人心中。
這,大概就是生命的另一種延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