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你怎麼能這樣?這是我媽和你省吃儉用四十年的錢啊!"我握着那張轉賬憑證,聲音都在發抖。
我出生在八十年代末的一個普通縣城,那時候的縣城還保留着計劃經濟時代的痕迹。
父親是國營機械廠的鉗工,每天清早五點半就要起床,騎着那輛永久牌單車去上班,車把上常年掛着一個鋁製飯盒。
母親則在縣百貨公司當營業員,穿着統一的藍色工作服,站櫃檯一站就是一整天,到了月底盤點庫存時,常常加班到深夜。
我們家住在機械廠的職工宿舍,兩間磚房加一個小廚房,廁所是公用的,在樓道盡頭。
雖然條件簡陋,但在那個年代,有一份穩定的工作,有一個遮風擋雨的住所,已經算是不錯的生活了。
那時候,家裡最值錢的東西是一台黑白電視機和一台縫紉機,電視機是父親用了兩個月工資買的,縫紉機是母親的嫁妝。
每到晚上七點,《新聞聯播》開始的時候,隔壁的老李一家、樓下的張阿姨都會來我家蹭電視。
小板凳擺了一圈,大人們邊看邊評論,孩子們則擠在一起看完新聞後的電視劇。
日子雖然清苦,但也有着簡單的快樂。
直到那個夏天,父親給前妻的兒子轉了八十萬買房,這個平靜的家一夜之間被打破了。
那是2015年的七月,悶熱潮濕的天氣讓人心煩意亂。
窗外的知了整日"知了知了"地叫着,樓下老張家的電風扇聲音嘎吱嘎吱響,不時還夾雜着孩子們嬉鬧的聲音。
我大學畢業兩年,在省城一家民企做會計,工資六千出頭,扣除五險一金和房租,每個月能存下兩千多。
那天是周末,我坐了三個小時的大巴回家看望父母。
剛下車,烈日炙烤着的柏油馬路散發出一陣陣熱浪,遠處的地平線像被火烤過一樣扭曲變形。
家門口的老槐樹已經三十多年了,每到夏天,樹下總會聚集一群乘涼的老人,他們搖着蒲扇,說著家長里短,偶爾還會來一局象棋。
母親正在廚房裡忙活,準備我愛吃的糖醋排骨。
灶台上的鐵鍋"滋滋"作響,香味已經飄散出來,勾起了我的食慾。
母親圍着一條洗得發白的圍裙,頭髮里夾雜着幾根銀絲,手上的老繭是幾十年辛勞的見證。
父親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那是九十年代買的老沙發,布面已經磨得發亮,扶手上還有幾處用線縫補的痕迹。
他目光獃滯地盯着電視,電視里放着老舊的武打片,可他的神情告訴我,他的心思根本不在那裡。
"爸,你怎麼了?"我放下背包,在他身邊坐下。
父親五十多歲,在機械廠幹了三十多年,去年剛退休。
他的手上有着歲月留下的老繭,皮膚粗糙得像砂紙,指甲縫裡永遠有一圈清洗不掉的機油痕迹。
他的臉上的皺紋像是被刻進去的,每一道都記錄著生活的艱辛。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輕輕嘆了口氣,然後從褲兜里掏出一包"紅塔山",抽出一支,用顫抖的手點燃。
就在這時,母親從廚房走出來,手上的圍裙還沒解。
她看了父親一眼,眼神複雜,像是憤怒,又像是心疼。
"你問問你爸,把咱家的養老錢都給了誰!"母親的語氣里有壓抑的憤怒,聲音微微發抖,像是強忍着眼淚。
我一頭霧水,看看父親,又看看母親。
父親低下了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煙灰掉在褲子上,也顧不上拍。
"給了小文買房。"父親小聲說道,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小文是父親前妻的兒子,比我大十歲。
在我記憶中,他只來我家吃過幾次飯,每次來都是有求於父親。
一次是上大學要學費,一次是結婚要彩禮,還有一次是做生意周轉不開。
父親每次都二話不說地掏錢,母親雖然不滿,但也從未阻攔。
父親和前妻在我出生前就離婚了,小文一直跟着他媽媽生活,但父親對小文一直有愧疚感。
"給了多少?"我問,心裏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
"八十萬。"母親搶着回答,聲音中帶着哽咽,"我們這麼多年的積蓄啊,你爸說給就給了,連商量都沒商量一下!"
我驚呆了。
八十萬對我們家來說是個天文數字。
那是父母幾十年的心血,是他們的養老錢,也是我將來成家立業可能需要的支持。
在我們縣城,普通工人一個月的工資也就三四千元,父母退休後的養老金加起來不到六千。
八十萬,就算不吃不喝,也要攢十多年。
父親解釋說小文在省城買房,首付差一點,他不忍心看着小文錯過這個機會。
可我們家的存款也不過一百多萬,一下子拿出八十萬,幾乎掏空了家底。
"爸,你怎麼能這樣?這是我媽和你省吃儉用四十年的錢啊!"我握着那張轉賬憑證,聲音都在發抖。
母親站在一旁,眼淚無聲地流下來,滴在那條洗得發白的圍裙上。
她比父親小兩歲,在縣百貨公司幹了一輩子,每月工資不高,但她總是能變着法子省錢。
她習慣把零錢攢在一個舊餅乾盒裡,每個月末統一存進銀行。
這些年來,母親從未買過貴重衣服,永遠是隔壁李嬸穿過一年淘汰的衣服,她改一改就穿上了。
她幾乎不曾下館子,每次我提議出去吃,她總是說:"在家吃多好啊,外面那些飯館油大鹽多,對身體不好。"
這些錢里,有她無數個不買新衣服的春天,有她坐公交車而不是打車的日日夜夜,也有她放棄與姐妹聚會的周末。
"咱們家就這點積蓄,給了小文,我們以後怎麼辦?"母親問道,聲音低沉而沙啞。
"現在醫藥費那麼貴,萬一咱們哪個有個頭疼腦熱的,錢從哪裡來?"
"再說了,小峰還沒結婚呢,將來買房、結婚,哪樣不用錢?"
父親沉默不語,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煙霧在客廳里瀰漫,像他混亂的思緒,也像我們家此刻凝重的氣氛。
窗外的蟬鳴聲和樓下孩子的笑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顯得屋內的氣氛更加壓抑。
我決定見小文一面。
第二天,我坐早班車去了省城,約小文在一家咖啡館見面。
那是一家裝修精緻的咖啡館,牆上掛着各種藝術照片,放着輕柔的爵士樂。
一杯拿鐵咖啡要四十多,幾乎相當於我們縣城普通工人半天的工資。
小文比我想像中還要精明。
他西裝革履,戴着名表,手指甲修剪得乾乾淨淨,一副成功人士的模樣。
他隨意地翹着二郎腿,時不時看一眼手錶,一副很忙的樣子。
當我提到父親給他的八十萬時,他的表情很平靜,彷彿那只是一個小數目。
"那是我爸給我的,有什麼問題嗎?"小文輕描淡寫地說,臉上帶着一絲不屑。
"那是我父母幾十年的積蓄,他們的養老錢。"我盡量控制自己的情緒,手緊緊握着咖啡杯,指節都泛白了。
"你父母?"小文冷笑一聲,手指輕輕敲擊着桌面,"別忘了,他也是我爸。"
"我媽跟他離婚後,過得有多苦你知道嗎?"
"她一個人拉扯我長大,沒要過他一分錢。"
"他欠我們的太多了,現在給我一點錢怎麼了?"
我深吸一口氣,努力保持冷靜:"但這不意味着他要把全部積蓄都給你。"
"我爸媽辛苦了一輩子,現在老了,需要這些錢養老。"
"再說,我和你不一樣,我媽只有我一個孩子,你媽還有你繼父,還有你同母異父的弟弟妹妹。"
"那是他自己的決定。"小文聳聳肩,不以為然,"再說,錢已經用來付首付了,合同都簽了,不可能退回來的。"
他喝了一口咖啡,悠閑地說:"你要是缺錢,可以找你爸再要啊,反正他那麼疼你。"
我看着他,突然明白了什麼。
小文從來沒把父親當父親,只是把他當成一個可以利用的資源。
而父親卻因為愧疚,一次又一次地滿足他的要求。
"小文哥,"我盡量平靜地說,"我不是來要錢的,我是想說,這筆錢太大了,關係到我父母的晚年生活。"
"如果你真的把我爸當爸爸,就應該考慮他的處境。"
"我爸都老了,萬一生病需要錢怎麼辦?"
小文臉色一變,放下咖啡杯:"你這是什麼意思?覺得我在佔便宜?"
"我沒這個意思,"我說,"我只是希望你能理解我父母的難處。"
"這樣吧,你能不能退還一部分,比如一半?四十萬。"
"這對你來說可能不算什麼,但對我父母來說,是他們安心養老的保障。"
小文的眼神變得冰冷:"不可能。"
"那錢是我爸心甘情願給我的,我憑什麼要退?"
"而且房子都買了,首付都付了,你讓我上哪去弄四十萬?"
我們談了近兩個小時,最終不歡而散。
回到家,我把與小文見面的情況告訴了父母。
母親氣得發抖,眼淚又流了出來。
父親則一言不發,眼神中充滿了複雜的情感,愧疚、痛苦、無奈、掙扎,所有的情緒交織在一起。
"爸,你必須要回那筆錢,至少一部分。"我堅定地說,"這不僅關係到你和媽的晚年生活,也關係到我們這個家能不能繼續維繫下去。"
父親沉默了很久,手指不停地敲打着茶几,那是他思考時的習慣。
窗外的夕陽西下,餘暉將他飽經滄桑的臉龐映照得通紅,彷彿在燃燒。
終於,他點了點頭,聲音低沉但堅定:"我明天去找小文。"
母親愣了一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她的印象中,父親從來沒有拒絕過小文的任何要求。
第二天一早,父親就出門了,直到傍晚才回來,臉色陰沉,眼睛布滿血絲。
"怎麼樣了?"我和母親異口同聲地問。
父親搖搖頭,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像是被抽空了力氣。
"他不肯退錢,說那是我自願給的,沒有退的道理。"
"他還說,"父親的聲音有些哽咽,"如果我堅持要錢,以後就別認他這個兒子了。"
母親冷笑一聲:"他什麼時候認過你這個爸爸?"
"他不就是把你當提款機嗎?"
"要我說,咱們直接去法院起訴他,讓法院判他退錢!"
父親搖搖頭:"起訴自己的兒子,傳出去多難聽啊。"
"再說,那錢確實是我自願給的,法院未必會支持我們。"
接下來的日子裏,我開始了艱難的"追款"之旅。
我查閱了相關法律法規,諮詢了律師朋友。
雖然父親是自願轉賬,但考慮到數額巨大,嚴重影響了家庭生活,還是有一定的法律空間。
我收集了父親近年來的體檢報告,證明他在轉賬時可能存在判斷失誤。
從縣醫院調出了他患有輕度高血壓和糖尿病的病歷,以證明他需要這筆錢用於未來的醫療支出。
我找到了母親在百貨公司的工資條和存摺,整理出一份詳細的財務記錄,證明這筆錢大部分來自她的工資和積蓄。
我甚至去找了當年父母離婚的鄰居作證,證明父親對前妻已盡到了應有的責任。
老鄰居王大爺告訴我:"你爸當年離婚時,把唯一一間房子都給了你小文他媽。"
"那時候正是八十年代初,一間房子多金貴啊,差不多頂十年工資了。"
"你爸自己搬回單位宿舍住,跟其他年輕小夥子擠通鋪,苦啊!"
我還找到了父親單位的同事,他們都證實父親一直是個節儉的人,從不亂花錢,就是為了給小文攢學費和結婚錢。
小文得知我們要追回錢款後,勃然大怒。
他找到父親,又哭又鬧,聲淚俱下地控訴父親當年的"遺棄",說自己小時候多麼想要一個完整的家。
他提起自己童年的苦難,說自己上學沒有新書包,看到別的孩子有爸爸接送多麼羨慕。
他甚至威脅要斷絕關係,說如果父親堅持要回錢,他就再也不認這個爸爸了。
父親幾乎又動搖了,回家後一整晚都沒說話,只是默默抽煙,整整一包煙都抽完了。
但這次,母親站了出來。
她放下手中的針線活(她正在給鄰居家的小孫子縫補衣服),直視着父親的眼睛。
"老周,"母親少有地叫父親的姓,聲音異常堅定,眼中閃爍着我從未見過的決心。
"這輩子我沒求過你什麼,從結婚那天起,我就跟着你吃苦受罪,也沒說過一個'不'字。"
"廠里分房子,你讓給了困難戶,我沒說什麼。"
"單位發獎金,你拿去給小文交學費,我也沒說什麼。"
"這次我求你一次,為了我們的後半生,也為了小峰。"
父親抬起頭,看着結婚三十多年的妻子,眼中閃過一絲愧疚。
他似乎第一次真正看清了妻子臉上的皺紋,那是歲月和操勞刻下的印記。
他終於下定決心,要回一部分錢。
經過多次交涉,小文最終同意退還四十萬。
這其中有我請律師朋友寫的律師函起了作用,也有我找到小文單位領導施壓的結果,還有我威脅要公開他欺詐老人的行為。
最終,小文簽了一份協議,承諾分四次還清。
當第一筆十萬打入我母親賬戶時,我看到她緊繃的臉終於鬆弛下來。
她小心翼翼地收好銀行回單,珍藏在那箇舊餅乾盒裡,好像那不是一張紙,而是她半生的心血。
然而,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結束。
小文開始在親戚朋友中散布謠言,說父親無情無義,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不管。
他聲淚俱下地控訴父親當年的"拋棄",說自己如何艱難地長大,如今父親卻為了繼子和後妻,要回給自己的一點點錢。
有些遠房親戚甚至打電話來指責父親,說他重組家庭後就忘了原來的兒子,太不像話了。
這讓父親很是痛苦,他開始懷疑自己的決定。
有一天晚上,我發現父親獨自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樹下,手裡拿着一張泛黃的照片。
夏夜的風帶着槐花的香氣,遠處傳來鄰居家收音機里播放的老歌,《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
那是他和前妻的合影,旁邊站着幼年的小文,大概三四歲的樣子,穿着紅色的小棉襖,笑得很甜。
照片已經泛黃,邊角都捲起來了,但被小心翼翼地保存着。
"爸,你在看什麼?"我輕聲問道,在他身邊的石凳上坐下。
"想起一些往事。"父親的聲音有些哽咽,手指輕輕撫摸着照片上小文的臉。
"我對不起你小文哥,當年如果我多堅持一下,也許就不會離婚了。"
我在他身邊坐下,問道:"為什麼會離婚?"
父親沉默了一會兒,點燃了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然後緩緩吐出煙霧。
"那時候我在廠里幹活,剛分到機修車間,是個技術活,工資比一般工人高一些,但也就多個十幾二十塊錢。"
"常常加班到深夜,有時候一個零件要調試好幾個小時,回家都凌晨了。"
"你小文哥剛出生不久,需要人照顧。"
"你媽,不是,你小文哥的媽媽嫌我掙錢少,又不能幫忙帶孩子。"
"那時候,她的同學都做了生意,買了彩電,有的甚至買了摩托車,她看着眼紅啊。"
"後來她遇到了一個做生意的,在縣食品廠當銷售科長,家裡條件好,還有私房,就..."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但我明白了。
那不是他的錯,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工人,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儘力維持着家庭的生計。
"爸,你沒有對不起誰。"我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已經儘力了。"
父親搖搖頭,眼中有淚光閃爍:"我這輩子最對不起的是你媽。"
"她跟我這麼多年,吃了那麼多苦,我卻差點把她的養老錢都給了別人。"
"你還記得那年你上小學,我下崗了嗎?"
我點點頭。
那是九十年代末,國企改革,很多工廠倒閉,大批工人下崗。
父親也在其中,拿着微薄的生活補助,四處找活干。
"那時候,我整天悶悶不樂,覺得沒臉見人。"
"是你媽一直支持我,鼓勵我。"
"她說,沒事,我還有工作,能養活咱們。"
"她自己上班都累得直不起腰,回家還要做飯洗衣服,從來沒抱怨過一句。"
"還記得我後來去開的士嗎?就是你媽偷偷跟她姐借的錢,湊了個首付,給我買了那輛破夏利。"
"我每天天不亮出門,半夜才回來,她就在門口等着,手裡端着熱水和薑湯。"
"下雨天,她打着傘去單位上班,捨不得坐我的車,說是怕耽誤我拉客。"
我第一次看到父親如此脆弱的一面。
在我的記憶中,他總是沉默而堅強的,從不輕易表露情感。
"爸,我理解你對小文的愧疚,但你也要公平對待媽媽啊。"
"她跟了你一輩子,任勞任怨,你不能在她老了的時候,把她的養老錢都給了別人啊。"
父親深深地嘆了口氣:"我知道,我錯了。"
"這次,一定把錢要回來,給你媽一個安穩的晚年。"
那個夏夜,我們父子倆在老樹下聊了很久。
他告訴我他年輕時的夢想,他對生活的掙扎,他的遺憾和欣慰。
他說他年輕時想當一名機械工程師,但因為家裡窮,初中畢業就去了工廠。
他說他最自豪的時刻,是廠里的一台老舊設備出了故障,所有技術員都束手無策,是他連續工作三天三夜,終於修好了。
他說他最遺憾的,是沒能給我一個更好的童年,沒能供我上更好的學校。
我也向他傾訴了我的困惑和希望,我告訴他我在公司的壓力,我對未來的迷茫,我對成家立業的嚮往與恐懼。
那是我們第一次如此親近地交流,像朋友一樣,無話不談。
小文還是按約定退還了四十萬錢。
雖然他不再來往,拉黑了父親的電話,但父親似乎釋懷了。
他開始更多地關注眼前的生活,關注一直陪伴他的妻子。
他開始幫母親分擔家務,學着做飯,雖然手藝很差,飯菜常常咸了淡了,但母親總是笑着吃完。
他陪母親去公園晨練,兩個人慢悠悠地走在晨光中,影子漸漸融合在一起。
他甚至開始學跳廣場舞,雖然動作僵硬,經常跳錯,惹得周圍的大媽們哈哈大笑,但他樂在其中。
母親把那四十萬存進了銀行,專門用作養老金。
她還拿出一部分,讓父親去做了一次全面體檢,治療了多年的腰痛問題。
她給自己買了一套新衣服,是商場里的名牌,雖然不是最貴的,但對她來說,已經是一種奢侈。
她還給我打了十萬,說是要我存着,將來結婚用。
"媽,我不能要這錢,這是你們的養老錢。"我推辭道。
"拿着吧,"母親堅持,"媽這輩子沒給你攢什麼嫁妝,這十萬就當是媽對你的一點心意。"
"不管你將來娶多好的姑娘,也別讓人看不起咱家。"
我接過錢,眼眶濕潤。
我知道,這不只是十萬塊錢,這是母親的一片心,是她一輩子的節儉與付出。
今年春節,父母來省城和我一起過年。
我特意請了三天假,帶他們去了城市的各個角落,看燈展,逛商場,品嘗各種美食。
父親買了一條漂亮的羊絨圍巾送給母親,價格不菲,是他以前捨不得買的。
母親則給父親買了一雙保暖的皮鞋,穿在父親腳上,父親走路的姿勢都神氣了幾分。
他們在一起的樣子,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和諧。
母親不再動不動就翻舊賬,父親也不再沉默寡言。
他們會一起討論電視劇的情節,一起計划下一次去哪裡旅遊,一起憧憬未來的生活。
有一天,我們路過小文所在的小區。
那是城東的一個高檔小區,綠化很好,保安站得筆直,來往的都是豪車。
父親停下腳步,遠遠地望了一眼,眼神複雜。
我知道他在想什麼。
"要不要去看看他?"母親問道,語氣平靜,沒有以往的敵意。
父親搖搖頭:"不了,他有他的生活,我們有我們的。"
"他要是想家了,自然會回來。"
母親點點頭,挽起父親的手,我們繼續往前走。
陽光照在他們的背影上,拉得很長很長。
那天晚上,父親給我倒了一杯茶,那是他珍藏的龍井,平時捨不得喝的。
"小峰,這次的事情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他認真地說,手指輕輕敲打着茶杯,杯中的茶葉上下翻騰。
"什麼道理?"我問,接過茶杯,茶香撲鼻。
"人這一輩子,最重要的不是血緣,而是真心。"
"誰對你真心,你就對誰真心。"
"錢財是身外之物,但親情需要用心維繫。"
"你媽跟了我大半輩子,任勞任怨,從沒嫌棄過我窮。"
"我差點為了一個從沒把我當父親的兒子,傷害了真正愛我的人。"
我點點頭,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動。
後來,我聽說小文的房子升值了不少。
有人問父親是否後悔當初要回那四十萬,如果全給小文,現在升值的可能更多。
父親只是笑笑:"錢財哪有家和重要?"
"退一萬步說,就算那房子值一千萬,又能怎樣?"
"他會分我們一分錢嗎?"
"還不是我們在這邊過我們的日子,他在那邊過他的日子。"
母親在一旁補充道:"就是,我們這把年紀了,又不圖大富大貴,安安穩穩過日子就行了。"
"我一個老太太,還能活幾年?那麼多錢有啥用?夠吃夠穿,看病有保障,就滿足了。"
那四十萬,對我們家來說不只是錢的問題,更是一次家庭關係的重建。
它讓父親明白了什麼是真正的責任,讓母親找回了尊嚴,也讓我學會了如何保護家人。
如今,父母在家鄉的生活平靜而幸福。
父親加入了社區的太極拳隊,每天清晨,他都和一群退休老人在廣場上打太極,那架勢有模有樣。
母親則和鄰居們組織了一個廣場舞小組,她編的一支《又見炊煙》舞蹈,還在縣裡的比賽中獲了獎。
他們的臉上多了笑容,眼中少了憂慮。
每當下班回到出租屋,看着窗外的霓虹燈和車水馬龍,我總會想起家鄉那個安靜的小院子。
想起母親在廚房裡忙碌的身影,想起父親在院子里修理東西的樣子,想起那個夏夜,我們父子在老槐樹下的長談。
我們終將老去,而那些微不足道的平凡生活,那些細碎的家庭瑣事,那些簡單的親情瞬間,卻會在記憶中越發鮮活。
現在,我每個月都會回家一次,陪父母吃飯,聊天,分享生活中的點滴。
有時候,簡單的日子才是最珍貴的。
那筆追回的四十萬,現在在母親的賬戶里安靜地躺着。
母親偶爾會拿出存摺看一看,那上面的數字讓她感到安心,彷彿看到了晚年的保障。
它見證了我們家的風雨,也見證了我們如何一起度過難關。
它不只是一筆錢,更是我們家重新凝聚的見證。
有時候我在想,人生中的某些波折或許是必要的。
正是經歷了這樣的事情,我們才真正理解了家的意義,理解了彼此的重要性。
從小在五大三粗的工人家庭長大,我和父親都不太會表達感情,很多話埋在心裏,說不出口。
但我知道,我愛他們,他們也愛我。
這份愛,不需要驚天動地的表白,只需要日復一日的陪伴和支持。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完美的人,也沒有完美的家庭。
我們都在跌跌撞撞中前行,有時迷失方向,有時傷害彼此。
但只要心中還有那一份真誠,那一份責任,那一份不離不棄的堅持,我們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而這,比任何財富都寶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