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不團圓
中秋節前一周的晚上,電話鈴聲刺破了我這個小院子的寧靜。
電話那頭,弟弟的聲音有些試探:"姐,今年中秋我和小芳帶孩子回來,一起吃個團圓飯吧。"
我握着話筒,喉嚨發緊,手指不自覺地摩挲着電話線:"不了,我這邊...有安排了。"
"姐,就一頓飯的工夫,爸媽走了,咱們兄妹更該在一起..."弟弟的聲音染上了懇求。
"我說了有安排!"我打斷他,匆匆掛斷了電話。
放下電話,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如斷了線的珠子。
客廳牆上父母的黑白照片彷彿在注視着我,母親慈祥的笑容,父親嚴肅中帶着溫和的目光,就像他們還在世時一樣,看穿我所有的心事。
他們走得太突然,一場車禍,帶走了他們,也帶走了我們兄妹間的和睦。
我拖着疲憊的身子,走到窗前。
院子里的桂花開了,月光下,那黃豆粒般大小的花朵散發著幽香,這是母親生前最愛的花。
每年中秋,她總會摘些桂花,浸在糯米粉里做桂花糕。
那甜而不膩的香氣,是我兒時最難忘的記憶。
如今,那香氣依舊,人卻已不在。
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我拉上窗帘,靠在沙發上,任思緒回到了過去。
一九八五年,我和弟弟都在縣棉紡廠上班,那時候雖然日子清苦,卻也其樂融融。
父親是廠里的老師傅,人稱"周師傅",一雙手能把壞掉的機器擺弄得服服帖帖,教了不少徒弟。
母親在食堂做飯,常偷偷給我們留小灶,每每被領導發現,就笑着說:"俺家孩子,皮包骨頭的,多吃點咋了?"
那時候的中秋節,總是全家人圍在一起,分月餅、看月亮,熱熱鬧鬧的。
記得有一年,父親領了季度獎金,特意買了廣式月餅,那可是稀罕物。
弟弟小強興奮得不得了,捧着月餅,像捧着寶貝一樣,一整晚都捨不得吃,最後被母親笑話:"饞貓變成了守財奴!"
那時候的笑聲,多麼純粹。
想起這些往事,我不禁又掉下淚來。
我起身走到柜子前,從抽屜深處拿出一個舊鐵盒。
這是父親的寶貝盒子,裏面放着他一輩子珍視的東西。
我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裏面整齊地放着幾本發黃的日記本、一枚廠里的優秀工人獎章,還有我和弟弟從小到大的照片。
翻開最上面的那本日記,字跡有些顫抖,是父親晚年所寫。
"今天又犯病了,不敢讓孩子們知道,怕他們擔心。"
"小芹放假回來看我們,帶了很多東西,這孩子,從小就懂事。"
"小強今天又沒回來,也不知道他在城裡過得怎麼樣,有沒有吃苦。媳婦說他工作忙,唉,做父母的,哪有不擔心的?"
每讀到這裡,我的眼淚就止不住地往下掉。
翻到最後一頁,是父親住院前寫的:"腿疼得厲害,可能要住院了。小芹東奔西跑的,給我張羅醫院。小強還沒回來,聽說他在城裡買了房子,有出息了。只是...老了老了,還是想多見見孩子啊。"
看着這些字跡,我的心像被針扎一樣疼。
父親走的時候,弟弟還在城裡忙着辦按揭貸款的事,等趕回來,已經是第二天了。
我永遠忘不了他跪在父親靈前的樣子,嚎啕大哭,喊着:"爸,你等等我啊..."
可世上哪有等人的離別?
自從弟弟結了婚,搬去了城裡,回家的次數就越來越少了。
起初,弟妹小芳還常帶些城裡的點心回來,笑盈盈地叫着爸媽。
後來,他們有了孩子,更是忙得不可開交。
父親生病那兩年,藥費不少,我東拼西湊,省吃儉用。
每次去醫院,都是我一個人推着父親做檢查。
問起弟弟,父親總是嘆口氣說:"人家有工作,哪有那麼多時間?你別老念叨他。"
我知道父親是心疼小兒子,可我這個做姐姐的,心裏卻不是滋味。
"姐,我這邊剛買了房子,還月供呢。"每次聽到弟弟在電話里這麼說,我心裏都堵得慌,卻又不忍多說。
我總安慰自己:年輕人有年輕人的難處,等他們穩定了,自然會多回來看看。
可惜,等來的卻是父母一個接一個的離世。
母親走得更突然,是在去年冬天,一場重感冒引發的肺炎。
那時弟弟倒是趕回來了,在醫院守了兩天,可看到母親沒有好轉的跡象,又匆匆回城裡處理工作。
"姐,你行行好,幫我多照顧照顧媽,我這邊實在走不開。"電話那頭,弟弟的聲音充滿歉意。
我能說什麼呢?只能默默地承擔起一切。
母親走的那天,下着小雪,病房外一片蒼白。
她拉着我的手,聲音微弱:"小芹,你弟弟..."
"他馬上就到,您再等等。"我強忍淚水,安慰道。
母親搖搖頭,眼裡滿是不舍:"你們兄妹倆,要好好的..."
話沒說完,她就閉上了眼睛,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弟弟趕到醫院時,已經是三小時後了。
他站在母親的遺體前,淚如雨下,嘴裏不停地說著:"媽,對不起..."
那一刻,我既心疼又生氣,卻又無力責怪什麼。
畢竟,世間的遺憾,誰能全部彌補?
父母去世後,弟弟和弟妹為了那套老房子,竟和我爭得面紅耳赤。
"姐,你都結婚了,有自己的小家,這房子應該留給我。"弟弟的話傷透了我的心。
我當時就反駁道:"我照顧爸媽這麼多年,你知道我付出了什麼嗎?"
弟妹小芳也幫腔:"姐,城裡房價那麼貴,我們還有孩子要養,壓力多大你知道嗎?"
我氣得發抖:"那我的壓力就小了?我守着工廠,眼看着廠子一年不如一年,你以為我好過?"
最後,鄰居老李頭看不下去了,過來勸道:"哎呀,一家人紅臉子幹啥?周師傅九泉之下都要傷心了!"
爭吵終歸無益,最後,老房子賣了,我拿了一小部分錢,餘下的都給了弟弟。
"你們年輕,確實不容易,就當姐姐幫你們一把。"我硬撐着說出這句話,心裏卻像刀割一樣疼。
從那以後,我們兄妹之間,像隔了一道看不見的牆。
電話少了,見面也少了。
每每聽到鄰居王大娘說:"你那弟弟,真是翅膀硬了,不認人了!"我總是笑笑,不置可否。
可心裏,卻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樣樣都有。
弟弟一家搬去城裡後,我也過着自己的小日子。
丈夫在建築隊幹活,一年到頭在外面跑工地,難得回家幾天。
沒有孩子,家裡就我一個人,清冷得很。
廠里不景氣,我被分流出來,在家附近開了個小雜貨鋪,賣些日用百貨,勉強度日。
一天傍晚,老街坊劉嬸來店裡買醬油,見我一個人坐在櫃檯後發獃,忍不住說道:"小芹啊,你一個人多孤單,咋不去城裡找你弟弟住幾天?"
我笑笑:"人家小兩口有自己的生活,我去了添亂。"
劉嬸嘆了口氣:"唉,你呀,就是太要強,明明心裏難受,還不說出來。"
聽了這話,我鼻子一酸,差點掉下淚來。
是啊,我這個當姐姐的,從小就習慣了照顧別人,什麼時候學會了依靠?
中秋節前三天,我正在店裡盤點貨物,門鈴突然響了。
抬頭一看,竟是弟妹小芳,站在門口,欲言又止。
"姐..."她的眼圈紅了,聲音有些哽咽。
我放下手中的賬本,示意她進來坐。
小芳支支吾吾地開口:"姐,那天小強打電話給你,你拒絕了他,他回來一整晚沒說話。"
我心頭一緊,卻強作鎮定:"他大老爺們兒,有什麼好不痛快的?"
"姐!"小芳突然哭了出來,"小強其實很想你,只是他拉不下臉。這兩年他壓力太大,廠里下崗了,他做小生意,賠了不少錢。我們...我們差點離婚。"
聽到這話,我驚住了。
小芳抹着眼淚繼續說:"他每天起早貪黑地跑業務,就是想多掙點錢。他知道虧欠你,虧欠爸媽,可他不知道怎麼面對你。"
"那房子的事..."我忍不住問道。
小芳低下頭:"是我不好,當時被房貸壓得喘不過氣,說了不少過分的話。小強一直記掛着這事,常在夢裡喊爸媽..."
聽着小芳的訴說,我的心漸漸軟了下來。
想起父親生前常說的話:"一家人,有什麼過不去的坎兒?宰相肚裏能撐船,大人不記小人過。"
一股暖流湧上心頭。
父母雖然走了,但他們寬容待人的精神,不正是要我們繼承的嗎?
"姐,小強讓我來問問,中秋節那天,你能不能原諒他,讓我們一家人去看看你?"小芳小心翼翼地問道。
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輕聲說:"你回去告訴他,我等着你們。"
小芳破涕為笑,像個孩子一樣拉着我的手晃來晃去:"姐,你真好!小強知道了,一定高興死了!"
看着她的笑容,我心裏暖暖的,彷彿多年的堅冰正在慢慢融化。
送走小芳後,我關了店門,決定提前準備中秋的食材。
路過鎮上的五金店,我突然想起了什麼,進去買了一盞紅燈籠。
這是父親生前最愛的物件,每逢佳節,他總要在院子里掛上紅燈籠,說是添喜氣。
回到家,我打掃屋子,整理院子,像是要迎接一場重要的團圓。
白天站在梯子上掛燈籠時,劉嬸路過,笑着問:"小芹,稀罕了,你這是要過什麼喜事啊?"
我笑道:"弟弟一家要來過中秋,總得讓院子亮堂些。"
劉嬸眼睛一亮:"哎呦,這可是好事啊!我就說嘛,你那弟弟再怎麼樣,也不會忘了親姐姐的。"
我點點頭,心裏卻想:或許,我們都需要一次機會,重新開始。
中秋那天清晨,我早早起床,去鎮上的市場買了新鮮的蔬菜和肉。
回來的路上,看見賣月餅的攤子,我挑了一盒五仁的,那是父親最愛的口味。
他常說:"月餅嘛,就得吃五仁的,裡頭有料,就跟人生一樣,五味雜陳才夠味道。"
回到家,我開始忙活起來。
蒸了弟弟愛吃的菜糰子,燉了紅燒肉,炒了幾個家常小菜,還特意做了母親的拿手菜——醋溜白菜。
那酸甜的味道,是我們兄妹倆從小到大都愛的滋味。
下午,我把父母的遺像擺在正中,上了三柱香,默默祈禱:爸,媽,您們在天上看着,兒女今天團聚了。
天色漸暗,院子里的紅燈籠亮了起來,在秋風中輕輕搖曳,映照着一院子的桂花,幽香四溢。
六點整,門鈴響了。
我深吸一口氣,走去開門。
門外站着弟弟、弟妹和他們十歲的兒子小文。
弟弟瘦了許多,眼角多了幾道皺紋,看到我,有些局促地站在那裡,手裡提着一個紙袋。
"姐..."他叫了一聲,眼圈就紅了。
我鼻子一酸,上前一步,拍拍他的肩:"進來吧,菜都準備好了。"
小文很有禮貌地叫了聲"姑姑",然後好奇地打量着這個他很少來的地方。
"快進來吧,外面涼。"我招呼着他們進屋。
弟弟一家跟着我進了屋,看見屋內的擺設,都有些怔住了。
桌上,我擺好了四菜一湯,還有母親生前愛用的那套青花瓷。
"這...這是媽的碗..."弟弟聲音有些顫抖。
我點點頭:"是啊,想着今天特殊,就拿出來用了。"
弟弟定定地看着那套碗,彷彿看到了母親的影子。
小芳察覺到氣氛有些凝重,忙招呼兒子:"小文,快去幫姑姑端菜。"
晚飯在有些沉默的氛圍中開始了。
我們都小心翼翼地對待彼此,像是怕打破這來之不易的團圓。
"姐,你的菜還是那麼好吃。"弟弟夾了一筷子醋溜白菜,眼裡閃過一絲懷念。
"和媽做的比,差遠了。"我淡淡地回應。
"姑姑,這個糰子真好吃!"小文咬了一口菜糰子,眼睛亮晶晶的。
我笑了:"你爸小時候最愛吃這個,一頓能吃八個。"
"真的嗎,爸爸?"小文驚訝地看着父親。
弟弟尷尬地笑笑:"那時候年紀小,能吃嘛。"
談話就這樣慢慢地展開了,氣氛也漸漸變得輕鬆。
飯後,弟弟從紙袋裡拿出一盒月餅,遞給我:"姐,這是我從老街那家買的,爸最愛的那種五仁的。"
我愣住了,因為我也買了同樣的月餅。
兩盒一模一樣的月餅,擺在桌上,像是冥冥中的安排。
"姐,你看,這是我一直留着的。"弟弟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泛黃的照片,是父母年輕時的合影。
照片上,父親穿着工裝,母親戴着白色頭巾,兩人站在廠門口,笑得那麼燦爛。
我接過照片,手微微發抖。
原來,我們都在用各自的方式,思念着他們。
"小強,你..."我看着弟弟,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弟弟低下頭,聲音哽咽:"姐,這些年,對不起..."
我搖搖頭,眼淚已經模糊了視線:"咱爸常說,一家人,沒什麼過不去的坎兒。"
聽到這話,弟弟再也忍不住,淚如雨下:"姐,我知道我不孝,當年不該為了那點錢和你爭..."
我打斷他:"都過去了,咱們往前看。"
晚飯後,我們在父母的牌位前上了香。
弟弟突然跪下,泣不成聲:"爸,媽,兒子不孝,讓您們失望了...這些年,我總想着掙錢,給家裡更好的生活,卻忘了最重要的是什麼..."
我扶起弟弟,輕聲說:"爸媽在天上看着我們呢,他們最大的心愿,就是我們好好的。"
弟弟點點頭,擦乾眼淚:"姐,我和小芳商量了,準備在縣城買套房子,離你近些,以後可以常來看你。"
這個消息讓我又驚又喜:"真的?"
弟妹小芳在一旁補充道:"是啊,姐。小文也想離姑姑近些,城裡雖然條件好,但總覺得沒有家的感覺。"
小文也湊過來:"姑姑,爸爸說以後我可以周末來你這兒玩。"
聽着這些話,我心裏滿是溫暖。
"那好啊,姑姑天天給你做好吃的。"我摸摸小文的頭,感到一種久違的親情溫度。
夜深了,我們搬了椅子到院子里,一邊吃着月餅,一邊賞月。
那輪明月,圓圓的,掛在桂花樹上方,灑下清輝。
紅燈籠在微風中輕搖,映照着我們的臉,像是給這團圓的夜晚增添了一份喜氣。
"姐,記得小時候,咱們也是這樣在院子里賞月的。"弟弟仰望着夜空,語氣中滿是懷念。
我點點頭:"爸總說,月亮越圓,人心越近。"
"姑姑,我爺爺奶奶是什麼樣的人啊?"小文好奇地問道。
我和弟弟對視一眼,心中湧起無限思念。
"你爺爺是個能幹的師傅,全廠的機器都聽他的話。"我柔聲說道。
"你奶奶做的飯,是全廠最好吃的。"弟弟接著說,眼中含着淚光。
我們就這樣,一點一點地向小文講述着他未曾謀面的爺爺奶奶的故事。
那晚的月亮格外圓,照在我們兄妹的臉上,也照在小文天真的笑容上。
我想,這或許就是父母想看到的景象——即使沒有了他們,我們也要相互扶持,共同前行。
當夜色漸深,弟弟一家準備離開時,我送他們到門口。
"姐,你一個人在這兒,要多保重。"弟弟關切地說。
我笑了笑:"沒事,我這不是有鄰居們照應着嘛。"
臨別前,弟弟突然拉住我的手:"姐,明年中秋,我們還在一起過。"
這不是疑問,而是承諾。
我點點頭,心裏湧起一股暖流。
看着他們的車燈在夜色中漸漸遠去,我站在院子里,久久不願進屋。
院子里的桂花依舊香着,紅燈籠依舊亮着,天上的明月依舊圓着。
在這個不完整的中秋,我們終於找回了最珍貴的團圓。
我抬頭望着明月,彷彿看見了父母的笑臉。
他們的愛,從未離去;他們的教誨,也會一直伴隨着我們。
或許,這才是真正的"月滿人團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