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聯網創造的新問題,用互聯網的方法解決。
文丨陸然
互聯網改變了幾乎一切行業的運行效率,也包括公益事業。2015 年,騰訊公益發起 “99 公益日”,205 萬人參與,總募資 1.27 億元。到 2021 年,參與人數和募捐金額都增加了至少 34 倍。
就像技術顛覆的其他行業一樣,效率提升的同時也帶來一些問題。煽動情緒、虛假信息傳播也變得更容易。早在 2012 年,微信公眾號、朋友圈剛火爆起來,就有人提出 “迴響計劃”,要以第三方力量來追蹤慈善募資。但那時候人們很樂觀,更願意相信互聯網帶來的改變大多是好的。
然後,一些事情改變了人們的態度。2016 年標誌性的羅爾事件,羅爾將女兒患白血病的病情發布網絡求助,獲得公眾捐贈數百萬元,卻隱瞞自己擁有三套房產,並拒絕賣房救女。反轉的劇情,一時間讓大家對互聯網上的求助信息起了警惕之心。幾年後,又有 “眾籌顧問” 在 ICU 病房掃樓眾籌,利用奄奄一息的病人賣慘拿提成。
幾起類似事件發生後,所在的平台都做了處理。但信任一點一滴積累而成,一次欺騙就會使它瞬間喪失。
微博誕生 13 年、微信朋友圈上線十年,對於網絡上的信息,大家漸漸有些防備,變得不置可否,甚至連轉發都要評估一下,會不會等一天就有反轉。不管說話的人看似多權威、敘述看上去多像真的,人們似乎已經不如往昔的信任,這對依賴捐助的公益事業影響更加直接。
有人會懷念曾經的簡單日子,在一個信息流動慢的時代,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互聯網增加更多信息的流動,也帶來更大的分辨難度。當然,人不會退回到效率更低、信息更不通暢的年代。技術帶來的新問題,最終還需要技術來解決。
不求回報的 “股東大會”
上市公司公開出售股份,所有權也從幾個人變成大眾。於是所有上市公司每年都必須召開股東大會,向持股人披露公司業績及數據,並接受持股人對公司經營管理的質疑——有時甚至劍拔弩張。
“大象食堂” 公益項目負責人、西雙版納州熱帶雨林保護基金會秘書長張錫炎今年也遇到了類似的質疑。
“為什麼你們不是給大象買食物,而是把錢給村民?我們是保護大象,不是保護村民。” 今年 6 月 28 日,舉行的公益股東人大會上,這是 “公益五問” 中的第一個、也是最尖銳的問題。
這是張錫炎常常遇到的問題。他再一次從頭說起:“我們首先要弄清楚誰在保護大象?肯定是人,哪些人?一部分是你們這些喜歡大象、熱愛動物的網友們,但還有一部分人是和大象一起祖祖輩輩生活在西雙版納這片雨林里的各族老百姓。過去幾十年,他們為了保護大象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但如今他們卻成了保護大象的受害者。“
西雙版納的野生亞洲象在 1970 年代只有 170 頭左右,如今已經有了 300 多頭。2021 年末,西雙版納 130 萬常住人口。根據西雙版納林業局統計,1991 至 2016 年當地因野生亞洲象肇事導致 65 萬人次受災,其中 55 人死亡,糧食損失約 8.5 萬畝、經濟作物損失約 3.6 萬噸。
環境保護最終是保護一片生態。就像經濟生態一樣,任何粗暴的干涉,不管抱有怎樣良好的初心,都可能帶來相反的結果。
當地山地民族過去開墾田地依照輪作休耕的方式,當一塊田地耕作幾年後,就會將其撂荒來恢復土地的肥力,這塊被撂荒的地,就會長出大象愛吃的野芭蕉、竹子、棕葉蘆等。人們離開,大象便會過來吃這些野生食物。過幾年,人們再回來耕作,另一塊地再留給大象,這就是最原始,也是無意中誕生的 “大象食堂”。
近幾十年,為了獲得更多收入,當地人改種橡膠、茶葉等經濟作物。大象沒法吃。最初的解決辦法是劃保護區,禁止人進出大象主要生活的地區,更不允許在其中開墾。“食堂” 在沒有人的干預後消失,被高大的喬木替代,森林覆蓋率從 80% 多長到了 98%。這反倒減少了大象的生存空間。
於是大象們為了尋找食物,越走越遠,甚至直接走到村鎮覓食。在過去幾年,西雙版納州熱帶雨林保護基金會就發現野生亞洲象因為食源地不足,從西雙版納開始北上到普洱。去年,一群野生亞洲象一路走了一年多,走到了昆明。
“人象共生” 變成了 “人象衝突”。西雙版納 2019 年 4 個月內曾發生 8 起野生亞洲象肇事事件,造成 7 人死亡,1 人受傷。
耕地被吃、房屋毀壞,村民遭受的直接經濟損失可以獲得部分理賠,且需要清晰證明損失由大象造成。更多的是間接經濟損失,大象遊盪到人類活動範圍,當地居民需要居家甚至轉移。有時大象遊盪一到兩個月才走,停工停產的損失只能自己承擔。
想了幾種方案後,西雙版納州熱帶雨林保護基金會決定重新建立 “大象食堂”,用籌集的善款補貼村民,讓他們放棄一部分經濟作物,在保護區周邊的荒地、田地改種大象能吃的食物。大象能吃飽,就不會跋涉去村鎮覓食。
這樣複雜的邏輯,很多時候並不能在一條 140 字的微博或者一個 15 秒的視頻里說清楚。
被救助的小象 “羊妞” 與飼養員
騰訊公益慈善基金會秘書長葛燄對《晚點 LatePost》表示:公益機構不是商業組織,它不可能將有限的資金用來成立市場部、公關部,也不會有相關預算,在發聲上天然處於弱勢的地位,很難將複雜的項目難題、歷史成因簡單的向公眾解釋清楚。
除了公益股東人大會,騰訊公益今年另一個加強公益透明度的新項目 “公益真探”,邀請了捐贈人作為 “真探” 來親自探查公益項目的進展情況。其中一位 “真探” 就來到了西雙版納,考察西雙版納州熱帶雨林保護基金會的 “熱帶雨林修復” 項目。
“真探” 知識豐富,在出發前做足了功課,但她的提問卻讓張錫炎感到難以回答。比如關於 “熱帶雨林修復” 項目,橡膠樹被砍掉後,為什麼只種了一批鐵刀木?為了恢復雨林的生物多樣性,不應該種更多樣化的植物嗎?雨林修復後,土壤的質量有沒有提升?
“這些問題都是對的,但是小真探不知道的是,我們很多項目最後的成果,其實都是靠妥協才能達到。”,他苦笑道。比如關於植物的選擇,他們也想二三十種樹木混着種,但資金有限只能提供當下就有的樹苗。這一批運來的就全部是鐵刀木樹苗,那就先種上。為了回答真探的問題,他曾找到專業的地質檢測機構問價,但一份詳細報告的報價 20-40 萬元左右。而基金會採購的最便宜的樹苗一顆為 15 元,40 萬元足夠他們種上 2.6 萬顆樹,足夠覆蓋 400 畝地。
有機會解釋之後,質疑者最終都理解 “大象食堂” 為什麼這麼做。而張錫炎也決定在力所能及的範圍里,盡量增加項目在科學性上的一些反饋——哪怕在大象食源地先裝上一個攝像頭呢?
自然界生態複雜,人也一樣。
“外婆的禮物” 是較早發起 “以買代捐” 的公益項目,他們通過善款免費給受助人提供雞雛,讓受助人繁殖雞蛋,再由機構以高於市場價的價格回收雞蛋,並回饋一部分給捐贈人。項目曾受到過很多人的質疑,因為負責生產的人,是一群大山中 60 - 80 歲的老人們。
在另一場公益股東人大會上,“外婆的禮物” 項目發起者、旬陽市守望大山志願者協會負責人張新斌被問道:“外婆的勞動力便宜,怎麼保證機構不會從中獲利?”、“以買代捐是否科學合理,是不是比直接捐錢更能幫到人?”
這些問題張新斌並不陌生。他出身於窮困山區,2013 年外婆去世,他回到大山,看到留守老人和留守兒童更孤獨、更被遺忘,生活更加蕭條破敗的樣子,讓他決心為他們做一些事。
一開始他也是向老人們捐錢捐物,直到被幾個老人拒絕,或被老人執意以物換物後,他突然明白過來,也許慈善不該這麼做。
這些山區的留守老人,靠艱苦的耕種勞作滿足溫飽,一年的收入只有幾百塊錢,貧窮貫穿了許多老人的一生,也像是一種傷疤,他們無力改變現狀,卻也不願成為被捐助對象。
那如果讓他們有改變現狀的能力呢?張新斌思考後,決定改變做法。他用籌到的善款來免費為老人發放雞苗、豬仔、飼料等,再回收產品,幫助老人賺錢。他們以高於市場價的保底價格回收老人們的全部雞蛋,再將雞蛋回饋給捐贈者和對外銷售,來維持機構的運營。
通過養雞回收雞蛋的老人們,年收入從幾百塊提升到 5000 多元,但最觸動老人的,依然是他們在晚年發現自己仍有能力改變生活。
高山上,剁菜餵雞的老人
即便是看上去最簡單的幫助貧困人群,實踐中也需要考慮很多東西,不是所有需要幫助的人都願意被白白施捨。如果不是面對面,這一點卻非常難以解釋清楚。
四年探索,用互聯網技術解決互聯網帶來的新問題
2016 年,“羅爾事件” 的出現,將互聯網公益強大的社會動員能力和風險性推向了極致。
羅爾的女兒羅一笑,先後被查出疑似白血病,之後確診白血病、並因臟器衰竭轉入 ICU 的幾個月中,羅爾發表了多篇文章表達對女兒的深情和救治意願,並引導廣大網友通過公眾號文章打賞、私人轉賬等形式進行捐贈。在女兒轉入 ICU 後,羅爾撰寫的《羅一笑,你給我站住》連續兩天達到微信公眾號單日打賞的閾值(5 萬元),他開始讓網友加其私人微信號繼續捐贈。
短短數日,根據後來深圳市民政局退回給網友的讚賞,羅爾已經從網友處獲得捐贈共計 252 萬元,還不算私人轉賬以及之前、之後文章獲得的打賞。
羅爾在後來接受採訪時承認自己有 3 套房產及是多家公司法人的事實,但不會賣房救女,而是要留給兒子、老婆及自己。羅一笑的住院賬單也被公布,住院百天及 ICU 費用中刨去醫保報銷、基金會捐贈和社會募捐,羅爾實際支付了 1453 元。
“羅爾事件” 震驚了社會,也倒逼騰訊公益等幾家最大的互聯網公益平台考慮互聯網對捐助的影響:如何核驗及減少虛假信息;如何降低情緒捐贈、激情捐贈帶來的風險。
在 2018 年,騰訊公益推出了 “迴響計劃”,邀請媒體、監管機構等第三方力量來實地考察項目實際的進展和成果,通過報導或者報告的形式來展示。但是運行了兩年後,卻發現這種形式過於碎片化,只能展現互聯網公益的一小部分流程或故事,於是在 2020 年暫停了一年。
接下來的兩年,騰訊公益在財務透明上又進行了新的創新:引入區塊鏈,利用區塊鏈去中心化的特性確保募捐進入正確賬戶,並且不會被其它主體挪用;和德勤會計所合作,引入審計機制,以檢驗公益機構的財務數據準確無誤。
但區塊鏈只是善款透明流程中的一小段,這筆錢最後有沒有被用到位,審計僅能證明公益機構的財務數據正確,卻無法完全保證錢是否被用在了項目的初衷上,使用方法又是否科學。
當探索陷入僵局後,一個民間公益事件啟發了團隊。
2021 年鄭州遭遇暴雨引起洪災,一份 “24 小時救命文檔” 在朋友圈和微信群廣為流傳,上面標註了大量鄭州各處的救援信息,在民間傳遞和補充,是大眾自發的行為。巧合的是,大眾用的工具正是騰訊文檔,這使騰訊公益團隊受到啟發。
在後來的復盤上,他們思考還有什麼工具可用?便想到了騰訊會議。想要讓捐贈者更深度了解項目、形成監督,面對面的開會是否更好?於是想到了模仿商業機構的股東大會形式,設置三個必須環節:公益五問,財報公開,答股東人問。
一開始騰訊公益邀請了 4、5 家公益機構召開股東人大會,但被各種各樣的理由拒絕了。有的大機構以時間緊急,事務較多,謝絕邀約;有的考慮運營操作不一定被大眾理解,反而影響機構募資而拒絕;有的則害怕網友現場提問難以馬上解答,會帶來負面效應而暫不參加。
包括張新斌一開始的態度也是有些擔憂的,“萬一我答不上來影響了項目怎麼辦?”,他十分擔心。但最終經過溝通,他意識到其實和捐贈人交流清楚,是對項目更好的發展,甚至在開了一場之後,又跑到大山裡,跟外婆們又開了一場。
專註鄉村兒童閱讀推廣的滿天星公益是第一個吃螃蟹的機構,滿天星青少年公益發展中心創始人梁海光認為這是一次補充機構能力的機會:公益機構具備回答公眾的能力嗎?他將其視作一種鍛煉。
得到滿天星青少年公益發展中心捐贈圖書館的兒童
從 “捐錢” 到 “參與”
1880 年,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由一群藝術家、收藏家、銀行家的捐助建成。正值美國鍍金年代,貧富差距達到頂峰。典禮上,大律師 Joseph Choate 對在場的工業巨頭們說:“在座的各行各業的富豪們,想想吧。如果聽我們的建議,把豬肉變成瓷器、作物變成無價的陶器、讓礦石般粗糙的商貿變成大理石雕刻,你們將留下怎樣的榮耀。”
慈善在全球曾經主要是少數有錢人參與的項目。他們通過捐贈回饋社會,將財富變成不朽的遺產。
這個模式下,基金會往往規模很大,有知名人士組成的理事會監督和背書,建有完備的團隊和外界溝通。
但今天所有高效率的事業幾乎都通過數字技術串聯起大眾,公益事業也是如此。互聯網聚集起星星點點善意,讓更小的項目、更多的項目可以投入運行,更快也更靈活,能解決曾經大基金會們難以顧及的方面。
騰訊公益上 “藍嘴唇的孩子” 就曾以小見大。肺動脈高壓患者因為長期缺氧,嘴唇經常是藍紫色,所以常被稱作 “藍嘴唇”。患這種病在冬天吸入冷空氣,會產生撕裂般的疼痛,呼吸困難,必須服用藥物,但藥物昂貴,且不在醫保,有的家庭可能用一些藥物替代,例如 “偉哥”。因為藥物幾乎天天要吃,每個月都要花掉數千甚至上萬元。
中國有約 500-800 萬患者遭受着肺動脈高壓的折磨,其中一名患者小雅僅有 8 歲,因為自己獨自上藥店買 “偉哥” 得到關注。
在小雅還未得到曝光之前,小雅曾通過網絡籌款得到 6 萬元的救治費,並依靠這筆費用挺過了一段相當艱險的治療期。
在騰訊公益的推動下,小雅得到了白雲山製藥廠贈送的藥物,並且承諾將提供 3 年的藥品。最後,河南省醫保局將波生坦在內的 4 種肺動脈高壓適用藥納入醫保範疇。
小雅父母始終不知道最初的 6 萬元來自於哪些人,善良的網友們無心插柳,讓小雅被看到,最終幫助了一個群體的社會福利得到改善,如果那群捐助者知曉後續,會覺得這種改變社會的成就感是巨大的。
消費者花錢後,得到的是商品或服務;人們為公益付出自己辛苦勞動掙來的錢,他們需要的是給自己一種持續的驅動力:憑藉微小的善意,推動社會問題得到解決。但這個過程,需要平台和機構不斷的收集信息、傳遞信息,讓捐贈者得到清晰的感知和回饋感,從而更有動力進行復捐或者親身參與到公益中。
“公益股東人大會可能會是一種解決方案。” 恩派公益組織發展中心創始人、主任呂朝表示。
互聯網除了效率,它的價值還在於降低溝通難度,讓捐幾塊錢的人也能直接和組織者對話,知道自己的錢究竟產生了什麼。
另一方面,大眾也確實不那麼了解公益機構,很多捐贈者通過股東人大會才第一次知道,做公益的人也需要有基本薪資來保證生活。
滿天星青少年公益發展中心的成員基本都有本科以上的學歷,不少成員來源於中山大學、英國利茲大學、香港中文大學、華南理工大學等管理、廣告、工程專業並具備碩士學位。他們本可以選擇報酬更優渥的工作機會,但卻放棄那些機會,留在了人均工資 7000 元的公益項目。他們拿到的第一筆大額善款,對方卻要求每一分錢都不許用作管理費,團隊成員硬是咬着牙,通過理事們的幫助信守承諾撐了下來。
西雙版納州熱帶雨林保護基金會只有 7 名員工,他們的平均工資只有 2000~3000 元,有的需要兼職打工送外賣才能維持生計。卻要為保護大象和恢復雨林,將每一分善款都精打細算在村民的經濟問題上。
旬陽市守望大山志願者協會的人均工資 4000-5000 元,為了幫助老人,他們用高於市場標準的保底價,不分好壞的收購老人的雞蛋;為了機構的生存,他們自掏快遞、包裝費用將雞蛋做二次銷售來貼補機構運維費用和員工工資。
“反轉” 是今天的一個流行詞,社交網絡上每一起激起巨大情緒的事件發生,越來越多的人都表示懷疑,等待 “反轉”。
但公益經不起 “反轉”,它永遠需要更透明、更直接有效的溝通,即便不一定讓每個人都能理解。
就像大會間隙,張錫炎在閑聊時說的:“我知道這些話,我已經說過千百遍了,但是只要還有人在聽,我就會持續的講下去。因為我不講就不會有人知道,但只要有一個人他聽懂了。這顆種子,我就在他心裡種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