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大碓臼(石擂臼)孤零零地守在一戶人家的樓門前,上面落了一層樹葉,臼窩裡蓄了一坑水,水色發紅,裡面有幾隻孑孓在自由自在地遊動着。
主人在離開時,不僅關鎖好了門戶,也用塑料布蓋好了碓臼。怎奈主人離開的時間太久了,樓門的鐵鎖上已上了銹,蓋在碓臼上面的塑料布,在風吹日晒下已嚴重風化為碎末,並被風吹得無影無蹤。那個放在碓臼窩裡的碓錐,是一個長長的,上頭小,下頭大,略呈圓柱體的河光石。碓錐露出水面的手柄部分,仍隱隱閃着光滑。
每次我經過這家人門前,都會不由自主地看一眼這個碓臼,心中莫名地生出一種失落和凄愴。
從歷史深處走出來的碓臼,和石磨、石碾、石滾、石砧一起,正告別一個時代,遺落在歲月深處。
走近碓臼,我能看見臼體外那一道又一道鋼釺雕鑿的印痕。深深的碓窩,光滑的窩壁,留着碓錐與碓窩撞擊時的斑斑點點。每一個斑點上,似乎仍迴響着沉悶的碓錐撞擊聲,蓄積着糙米、穀子、小麥、玉米、紅薯干的五穀香;辣椒、花椒、八角、桂皮、草果、砂仁……佐料香。那坐在石臼旁,手握碓錐,捶打穀物、佐料的人,走了一代又一代,身影越來越模糊,直至最後消失不見,只留下碓臼在風雨中深情守候。
它也許是大山一角,曾有崚磳的體魄,嵯峨的氣勢,猶如韓愈筆下的石鼓。當年周宣王為了重振朝綱,帶領天下諸侯到岐山狩獵,滿載而歸,為了記錄這次狩獵的盛況,才“鐫功勒成告萬世,鑿石作鼓隳嵯峨。”而作為碓臼的這塊石頭,卻沒有這樣煊赫,它只不過是村民為了加工食物的需要,才鑿石做臼毀嵯峨的。
當初,村民們只是為了滿足低微的生活需求,拿着鐵鎚、鋼釺,拉着架子車,走進深山,揀選作碓臼的石材,而它,花崗岩質地,成了做碓臼的上選。鐵鎚與鋼釺共舞,汗水與火星齊飛,它脫離了大山的懷抱,登上了他們的架子車,在一路吱呀,一路歡歌中,來到農戶的門前。
經過半個多月的鋼鏨與鐵鎚的精心洗鍊,一道道鑿痕,毀掉了嵯峨,成就了碓臼的形狀。村民們又從河裡找來圓柱狀的河光石,作為碓錐,從此開啟了它撞擊人生。也許是一把稻穀,也許是一把玉米,更多的是紅薯干,樹根樹葉,只要能裹腹,能度命,都可以在碓臼里加工。
考究人類的歷史,總是與石頭有關,又不斷地在與石頭告別。“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那石砧上的搗衣聲,曾錘碎了思婦的挂念。麥場上石磙子吱吱呀呀的吟唱,曾圓着農民豐衣足食的夢。石磨、石碾,石磙、石砧、碓臼,伴隨着人類一路前行,成為人類成長的見證。
進入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電磨擔當起加工糧食的重任,石磨石碾便漸漸退出生活舞台,留在村落的一角,任風雨在上面彈奏着歲月的輓歌。而碓臼仍風光無限,秀珍版的小石磨也大行其道。
春節來臨,熙熙攘攘的街頭,總有幾盤小石磨在飛轉。八角、花椒、草果、砂仁、桂皮、茴香籽從石磨里飄出濃郁的香氣;胡椒、辣椒的辣味,永遠是那麼六親不認。
村子裡的碓臼也忙碌起來。誰家門前有一個碓臼,誰家門前就終日熱鬧起來。人們用簸箕端着辣椒、花椒、八角、肉桂等香料,篩子、刷子、勺子齊上陣,家庭主婦後面跟着男勞力,專門負責錘碎這些東西。
於是,村子裡咚咚咚的撞擊聲,一天響到晚。加工最多的是辣椒面,其次是花椒、茴香籽、芫荽籽,山村人家,能用上肉桂、砂仁便是奢侈。數量之少,是經不起小石磨糟蹋的。
每到春節前,父母為了加工香料,在石碓臼旁一忙就是大半天。沉重的碓錐,在父親的手裡一下又一下的用力舉起,一下又一下的重重落下,辣椒和八角的辣香味在空中飛舞。母親在一旁用小篩子篩錘碎的香料,那場面,見證着父母的配合默契,也讓我聞到了生活馨香。
慢慢的,父母已進入耄耋之年,再也舉不動石錐,老家門前的那個碓臼,和父母一起,苦守着流失的歲月,等待着遠方兒女的歸來。
成家後,每到年節,我也在碓臼上錘擊過過年的香料,妻在一邊一遍又一遍將錘碎的香料篩面。碓臼前的勞碌,續寫着父母的故事,延伸着家的溫馨。
移民搬遷,我們捨不得丟下碓臼。幾百斤重的碓臼連同傢具一起上車,到移民村安家落戶。移民村每到年節就會響起碓臼沉重的撞擊聲。
現在,破壁機已走進千家萬戶,代替了碓錐沉重的撞擊聲。村裡這戶人家門前的碓臼,和我老家門前的碓臼一樣,都淪落在歲月的風塵里,任寂寞在上面層層堆積。
韓愈筆下的石鼓,因珍貴的石鼓文,已在國家博物館裡得以珍藏。而遺落在鄉間的石臼呢,只能埋沒荒野,與石磙、石碾、石砧一樣,成為人類曾經生活的舊物。經年之後,或許能勾起人們對故鄉的一縷記憶。
我久久地站立在碓臼跟前,眼睛一遍又一遍撫摸着它石質的身軀,品讀着它堆滿的落寞。
碓臼無言,我亦無言。(作者 程金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