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寵妾滅妻,為保阿娘尊榮,我出嫁和親。
與其說我是來和親的,不如說我是一個紀念突厥勝利的戰利品。
我快要死了。
但我死之前,不會放過他們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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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叫蕭燦,阿娘給我取這個名字是一片慈心,只願我此生清澈明朗,瀟洒燦爛。
我的阿娘,是東秦的皇后,十六歲嫁入東宮為太子妃,十八歲掌握朝政大權,二十一歲紅妝上陣,守東秦江山,護東秦百姓,她是東秦人心中的定海神針。
在我幼時模糊的記憶里,阿娘的背脊從來沒有彎過,不管是多麼棘手的朝政難題,她輕描淡寫的一句句吩咐下去便都能迎刃而解。
她為女兒身,卻在朝堂上與那些大男人們周旋,輕叱怒罵,進退得宜,從不遜色那些男人半分。
我在離宮長大的記憶里沒有阿爹,但我從來沒覺得自己比旁的人缺少些什麼,因為我有阿娘,有阿娘一個人就足夠了。
慢慢長大的時候,我不禁會想,為什麼同樣都是他蕭澤的孩子,待遇差別卻那麼大。
我的同胞弟弟阿煥因周氏而死,蕭澤卻以周氏有孕的理由,硬從阿娘手中保下了周氏。
他歡天喜地的迎接周氏的孩子降生,大赦天下,開倉放糧,他整夜整夜的抱着蕭明燁捨不得撒手,他們一家人何其圓滿溫馨。
可我阿娘卻瘦得形銷骨立,心灰意冷地帶着我躲在離宮,成日吃齋念佛,再不問世事。
阿娘帶着我離宮七年,蕭澤一次都不曾來看過我,而同時,他卻手把手教蕭明燁騎射、劍法、為人為君之道。
滿朝文武都知道蕭明燁是蕭澤最最心愛的孩子,幾次三番想立為太子,只因嫡庶之別才未能成行。
我悄悄跟着嬤嬤在元宵時上街去玩,曾見過周氏和蕭明燁的車架,紫金寶頂的八駕大馬車,綴滿流蘇珠玉,周氏釵玉滿頭地坐在裡面,摟着蕭明燁,車軲轆滾滾而過,笑聲香味飄然而來,珍珠細簾輕輕晃動中,恍惚露出一個剪影,如見神妃仙童,當真是聲勢烜赫。
保住他們這般威勢的阿娘卻因愛子早亡退至離宮,叫人幾乎忘了她的存在,而我的阿弟,骨埋泉下,怕是早已化成一灘雪水。
憑什麼啊。
元宵那晚,我在阿娘旁邊的蒲團上跪下,“阿娘,反了吧。”
反了吧,掀了那涼薄無情的皇帝,手刃仇人母子,順理成章地掌握朝政大權,替阿弟報仇雪恨。
阿娘回身,素貌緇衣,眉眼已褪去年輕時的殺伐凌厲,看向我的目光只有似水柔和。
阿娘說,“有你,阿娘不會反。”
阿娘將我摟在懷裡,她懷中的佛香沉沉,叫人安心,“阿燦年紀還小,不懂錢權都是黑心肝的東西,阿娘這一生連玉璽都用過了,再沒什麼想不明白的了。我只要我的阿燦啊,順順噹噹的長大,嫁人,快快活活的過一輩子,不要被那些污糟人弄瞎了眼睛。”
“阿娘知道,你與鄭家的那小子,他常來同你說話,對不對?”阿娘笑了,眼裡帶着打趣,我一下子羞紅了臉,“阿娘!”
我知道阿娘從不曾忘懷弟弟的血仇,也從沒有一刻停止過對皇帝的怨恨,她只是為了我,將那一切都忍了下來,她希望用她的隱忍退讓,換來我平穩美滿的一生。
阿娘希望我簡單快樂,那我便簡單快樂,將那些仇恨、怨憤、不滿和離經叛道都好好地藏在心裡,如果連我也要忤逆阿娘,那阿娘此生豈不太苦了。
但或許,這就是命。
在我與鄭霄婚期剛剛定下的時候,東秦戰敗了,突厥要求娶嫡公主。
我到離宮七年,我名義上的父皇第一次踏入這座宮殿便是與我阿娘吵得天翻地覆。
我也是頭一次見到阿娘那般鋒芒畢露的模樣,“你敢叫阿燦去和親,我便先將周覓盈綁了,有她在突厥三年,突厥豈不斷子絕孫!”
蕭澤氣得發瘋,完全沒了一國之君的儀態,“能用一個公主解決的事情為何要動用千軍萬馬!時日一到,阿燦必須嫁!”
他怒氣沖沖從殿門跨出來,瞧見我,滿臉怒氣頓消,生硬地露出一個慈愛的笑來,“阿燦啊,都長這麼大了。”
我恭恭敬敬地跪下行禮,“參見皇上,皇上萬歲。”
他扶了一把,“你該叫朕父皇的。”
我退後一步,“阿燦不敢高攀。”
他的手懸在半空,半晌,他嗤笑一聲,甩甩廣袖,“瞧瞧她給朕養的好女兒,養得已經不認朕了。”
“你不認朕也無妨,但你總歸要認你阿娘吧。”蕭澤不緊不慢地補了一句,“阿燦,朕便將話給你說明白了吧,國庫空虛,你和親是勢在必行的。”
“你該知道,你阿娘會為你做到哪一步。在事情還沒有無法挽回之前,好好地選吧。”
若說在這之前我對他還存在這一絲不切實際的孺慕之情,從他那句話說出口時,便徹徹底底地破滅了。
阿娘昔年心死離宮,將手中的權勢還得乾乾淨淨,如今若為我劍指宮城,無異於以卵擊石。而蕭澤,不會對我阿娘或我有一絲容情。
他會在九層高台上殘忍地看着阿娘出完手中所有的底牌,將秦家連根拔起,將我遠嫁,屆時阿娘再如何憤恨滔天,也無能為力,連安穩的活過餘生都不可能。
我總算知道,這個男人,真的對我與我阿娘沒有感情。
長公主與小將軍私定終身,皇帝一道聖旨,要她和親遠嫁邊塞
2
阿娘當然無懼成敗,她願為我背水一戰拼盡一切,這點我知道,蕭澤更知道。
可我卻不能那麼自私,帶累她與秦家滿門去死。
決定去和親的前一夜我悄悄去見了鄭霄,他同以前一樣,坐在離宮院牆外的大石頭上等我,我立在旁邊,貪婪地盯着他一直看。
他最近為我的事一直四處奔走,憔悴了,連將門子弟身上那股子特有的意氣風發也消彌不少,我實在心疼。
鄭霄抬起頭看見我,黑眸一下子神采奕奕,他立刻站起來,三兩步就到了我跟前,“着急見我,是有什麼事嗎?”
我撲進他懷裡,死死摟住他的腰,笑中帶淚,“鄭霄,我不要嫁給你了,我要去當突厥可敦了,你一個小小的威北侯府容不下本公主的大駕,我貪圖榮華富貴,我要去和親。”
我感到鄭霄的身子猛烈一顫,夏夜蒼穹下,他久久地沉默後說,“我早知留不住你,我知道,你是為了不帶累威北侯府與皇后娘娘。阿燦,不要將自己說的那麼不堪,我聽不得。”
我深吸一口氣,“才沒有呢,我就是貪圖富貴,我留在這有什麼好的,一個不得寵皇后膝下的公主而已,嫁給你日後還要給周氏生的那些賤人們行禮,還不如嫁去突厥······”
“阿燦,別說了。我知道不是的。”
鄭霄紅了眼看我,我本想說什麼,可一張嘴,眼淚就嘩嘩落。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京都陽春三月的夜晚,天空清朗,圓月高懸,人聲已經全然熄滅,只有離宮牆根那棵裊娜的大柳樹在看着我和鄭霄。
我想,我以後在突厥回憶起鄭霄,可不能是這副模樣。
我摸乾眼淚,拉着他站到柳絮落得最紛繁地方,鄭霄的肩上,頭髮上便落滿了雪白的柳絮,我笑起來,“鄭霄,你看,我們也走到白頭了。”
今生無緣,柳下一走,便也算白頭。
鄭霄死死摟住我,在我耳旁許下誓言,“我會守着你,會一直一直守着你。”
我伏在他肩上嗚咽,“不要,我要你就當從未踏入過離宮,從未認識過我,從今往後,好生過你自己的日子。”
長風一起,飛絮漫天,朦朧仿若夢境。
第二日,我穿上嫁衣去辭別阿娘。
我笑着說,“阿娘,我不能自私到為了自己賠上你和整個秦家,阿娘,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命里千迴百轉,說不準哪日我們母女還能相見呀。”
阿娘滿眼是淚,緊緊攥着我的手,“總得試試······”
我努力笑着,“阿娘,那些事情就不要再想了,他甚至就等着你造反,他知道你會為了我做到哪一步,他早就布下了天羅地網在外等着你,這樣他就能順理成章地削弱秦家勢力,更能名正言順的將我嫁出去。”
我抱了抱阿娘,總覺得她又瘦了許多,後背的肩胛骨咯着我的心口發疼。
我好幾次險些眼淚決堤,還是忍住了,鄭重跪下,“今日女兒出閣,拜別阿娘。”
蕭澤的皇帝儀仗一直送我出城,出城時,他裝模作樣地掉了兩滴眼淚,而後才說出真正要緊的心聲,“嫁至突厥,不比在東秦,要好生侍候可汗,切不可使小性子,邊疆安穩全系你一身。你母后有你這樣懂事的女兒,往後還有的是好日子過呢。”
這是在不動聲色地提醒我,和親並非兒戲,如若我不能使烽煙停息,那麼便會殃及阿娘。
我定定地看着蕭澤,他正是一個男子風華最盛的時刻,十二紋章九龍袞服穿在身上只顯得身姿修長,丰神如玉,連下頜線也清晰漂亮。一點看不出即將年老體衰的痕迹。
蕭澤被我看得不自在,“怎麼了阿燦?”
我輕聲道,“小時候離宮的嬤嬤都說我眉眼都長得似阿娘,唯獨下頜不像,我很奇怪,我是阿娘的女兒,長得不像阿娘,還能像誰呢,只當嬤嬤是哄我罷了,時至今日才知嬤嬤其實並未騙我,只是我自己見識的少罷了。”
說來好笑,我長這麼大,見蕭澤的時候寥寥無幾,自然我也不會知道,自己原來長得像他。
蕭澤眼裡出現一絲動容,不由自主地向我伸出手來,我已經深深福禮下去,他的手堪堪停在半空。
“阿燦今日為國為母而嫁,便算償了骨肉恩情,望陛下日後善自珍重。”
而後我沒有回頭,轉身上轎,決絕而去。
不知蕭澤在夕照之下看着這個女兒遠嫁突厥,心中可有半分愧疚心疼。
我說的那番話,哪怕能喚起他半分愧疚也好,他對我多一絲愧疚也能對阿娘多一份憐憫,阿娘往後的日子也能好過一些。
到突厥的前一晚,若眉告訴我,鄭霄被他父親打斷了腿,因為他執迷不悟,跪在九清宮一整夜只求來我身邊做個護衛。
我拿起茶盞,掩去眼底情緒,波瀾不驚地回復,“應該的,他是鎮北侯府世子,他還有要繼承的家業和責任,現在只是一時想不通罷了,早晚,早晚,都會想通的······”
他會想通的,我也會的。
3
東秦戰敗,為免戰火長久延綿才許出嫡公主和親,與其說我是去和親,不如說我是突厥戰勝東秦的戰利品。
我阿娘的母家秦家駐守邊境時,邊防穩固,兵力強盛,曾經狠狠打壓過突厥興起的勢力。
秦家與突厥可以算得上是世仇,因而突厥指名道姓要我前來和親,也有報復我阿娘的意思。
可想而知,我這個可敦,在突厥其實並無地位。說是突厥可汗赫連雲矢的正室,其實連他得寵的姬妾也不如,她們仗着我聽不懂突厥語,在我面前肆意輕蔑辱罵。
赫連雲矢的母親是漢人,為了坐上這個可汗之位,他殺了九個兄弟,又為了拉攏臣下,後宮眾姬妾都頗有來歷。
她們為難我,赫連雲矢不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知道了就當不知道,甚至會及時“提醒我”,他需要的是一個和睦安寧的後宮,千萬不要鬧出什麼叫他為難的事情。
我溫婉大方地應下了,“這是自然,可汗放心。”
我從小跟着阿娘,見慣了蕭澤後宮裡那些口蜜腹劍的狠毒婦人,這些塞外人在我面前無論用這樣侮辱性的字眼,我都只覺得她們坦率可愛。
她們都是草原兒女,不懂言語譏諷便如無頭的箭矢,根本傷不着要害。
在突厥的時日良久,我徐徐圖之。
唯一比較麻煩的,就是赫舍拉珍了。
她的父親是祖儒,哥哥是赫連雲矢手下的第一勇士,到現在,赫連雲矢也依舊要依仗赫舍家族,拉珍又生下了兒子,因此在這些姬妾中,拉珍的地位格外超群。
拉珍的家族向來主戰,仇視中原與漢人,我一個漢人公主突然嫁來和親,奪了拉珍的可敦之位,自然成了一顆梗在她心裡拔不去的刺。
她經常想盡法子折辱於我,將我的帳篷驅逐至最外圍,不許奴隸給我送新鮮的吃食,隔三差五的帶着人來翻我的嫁妝箱子,將我從東秦帶來的綾羅綢緞糟蹋一空。
若眉抱着幾匹霞影紗跑進來,氣的快哭了,“這霞影紗何等珍貴,娘娘翻遍嫁妝箱底也不過只找出了五匹給公主,被那些蠻人用來裝扮馬,奴婢真是心疼。”
我波瀾不驚的綉着面前的一幅屏風,“不過是死物而已,她們既喜歡,拿去就是了。”
若眉只能抹了抹眼淚,整理好情緒,走到我跟前道。
“殿下別綉了,奴婢來替您吧,拉珍夫人擺明了是要為難您,九折的大屏風哪裡是三天能綉出來的,您仔細別熬壞了眼睛。”
我笑,“你也知道她是故意為難我,若是叫你替我,她豈不是更有理由了。”
到突厥後我都是這樣,對拉珍與赫連雲矢的其它姬妾尊敬有加,能忍則忍,能避則避。
我甚至待突厥的奴隸們都很好,這些奴隸是突厥從戰敗的部族裡俘虜而來,他們的地位與突厥人豢養的牲畜差不多。
但我待他們從來溫和有禮,絕不打罵,衣食也與我從東秦帶來的僕從們一般無二,甚至在他們病時,將我從東秦帶來的醫藥分給他們。
醫藥在突厥是稀罕物,比黃金更珍貴,很快,我的好名聲便在突厥間傳開了,突厥人有些什麼艱難開始會求到我名下,在我能力範圍內,我能幫的便全部幫了。
而後我寫信到西境安護府,一面促成兩邊的互市,一面在突厥招募遊民開墾土地,將塞上水草豐茂的地方播上稻種。
突厥人都說新嫁的可敦是神母臨世,是來澤被突厥的。
拉珍聽不得這樣的話,想方設法的要叫我知道厲害,但突厥人不會玩心眼,她的手段我輕飄飄的便避開了,她使了大力卻像是打在棉花上。
拉珍氣急,只覺我並未將她放在眼裡。
不過這倒也不算冤枉我,我的確沒將她那點小手段放在眼裡。
拉珍曾公開揚言,“總有一天我要叫她知道厲害。”
一日,拉珍得意洋洋地闖入我的營帳,得意洋洋地說,“你們漢人就是骨頭軟,手指連狼皮都剝不下來,做狗倒是很聽話,你若是和周奉眠一樣搖搖尾巴,來日我說不定還能賞你根骨頭吃。”
聽到周奉眠的名字,我臉沉了下來。
周奉眠,周氏的兄長,當年正是因為他兵敗突厥,我才會出嫁和親,蕭澤顧念周氏情面,沒有撤職周奉眠,他不思感恩,竟還敢投敵。
拉珍還在喋喋不休地說些什麼,我已經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指尖用力,直將她提溜離了地面,她眼中愈發顯露驚恐的神色,臉漲的通紅。
我收緊指骨,一字一頓地問她,“現在可還覺得,漢人的骨頭軟嗎?”
我長在離宮,自然不像尋常閨秀學些琴棋書畫的無用之物,阿娘教我的,是將門的百年積累,我怎可能是她想象中那般手無縛雞之力的花瓶。
鄭霄根骨奇絕,武藝冠絕同齡人,也不過與我堪堪打個平手,我能輕而易舉地要了拉珍的命,留着她,不過是現在動她太麻煩。
看着拉珍像是要背過氣了,我稍稍鬆了手,她狼狽地跌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氣。
我居高臨下地看她,“本宮無意與任何人為難,但你若非要找茬挑釁,本宮也不是不能成全你。就算殺了你,難道突厥東秦有誰敢來收本宮的命嗎?”
“放聰明些。”
我扔下這句話,出了帳篷。
4
而後我吩咐人牽馬來,去了東秦設在邊境的西境安護府。
夜裡,我鬼魅般出現在周奉眠的中軍大營,他摟着小美人進營,被嚇了一跳,“何處來的賊婦人,敢擅闖我中軍大營!”
我冷冷回頭,周奉眠一驚,“崇國公主,殿下,這可不是您來的地方。”
我無視周奉眠的話,一步步走近他,“本宮今日聽到些有趣的事情,跟周將軍有關,實在好奇,便不顧禮數連夜前來想問將軍個清楚,倘若有什麼誤會立刻解開了也好,否則將軍駐守邊境辛苦,還叫將軍含冤,這可怎麼好?”
周奉眠臉部肌肉緊繃,露出兇相,將懷中女子一把推開,“殿下說來聽聽。”
“聽聞將軍來西境,不是做人,倒是當狗來了。”
周奉眠不緊不慢地說,“公主,臣是不忘本才喚您一聲公主,您還真拿自己當京城裡金尊玉貴的公主啊,您說的好聽是可敦,說得不好聽連我府上的歌妓都不如。大家心知肚明也就是了,不該您過問的事情就當沒看到,否則,為難我,也為難您自己不是?”
我彎唇而笑,眼中露出凜然殺意,“看來你是死不悔改了。”
周奉眠冷哼一聲,“來人啊,妖婦竟敢冒領崇國公主之名,抓住她,生死不論!”
我背脊挺的筆直,穩穩的掀簾面對士兵的包圍,氣度自若。
“我的阿娘是秦皇后,十六歲嫁入皇家,守江山固天下;我的外祖是秦遠山,長槍一橫能擋突厥百萬雄兵,我乃皇長女崇國公主,為父為國遠嫁突厥,我東秦的好男兒啊,你們,要對我動手嗎?”
包圍圈出現騷動,我乘勝追擊,眼神如刀橫向周奉眠,“周奉眠勾結突厥赫舍氏,辱我國威,殺我百姓,可有勇士敢上前了結了他,誰殺了周奉眠,誰就是下一個征西大將軍!”
周奉眠急了,“妖言惑眾!這女子是突厥派來的細作!她說的話不可信······”
周奉眠身後人影一閃,他話音未落,脖頸與腦袋已經分了家,濃稠滾燙的血濺起三尺高,頭滾落在地,兩眼還瞪得大大的,看着很是駭人。
斬殺了周奉眠的那人收劍入鞘,朝我跪下,“末將韓煜參見公主,周奉眠對公主不敬,現已伏誅。”
我笑了,“韓將軍請起,從今日起,由你暫代周奉眠,主理安護府事宜。”
“謝公主成全。”
沒有十分的把握,我也不會孤身闖營,秦家世代經營西北,在軍中根基之深豈是周氏能想象的,周氏以為在蕭澤枕邊吹風將我舅舅調離西境就能全盤接管西境安護府了嗎?
軍中大小將領幾乎都是我舅兄一手帶出的,周奉眠骨頭軟,沒原則,為人卑劣,這樣的人豈能被鐵骨錚錚的西北軍所接納。
我要殺周奉眠,自然不費力。
諸事收拾停當,已經黎明,我拒絕韓煜要派人送我的建議,獨自策馬回程。
在東秦與突厥的交界,我看到駐馬靜立在朝陽下的赫連雲矢。
他卸去了平日在突厥時臉上時有的玩世不恭,倒露出少有的幾分認真來,“可敦孤身闖營,竟能斬殺主將後全身而退,不愧為秦家的血脈。”
既然四下無人,我也不想強裝溫柔賢淑,露出崢嶸稜角來,“可汗在此等候,是想盡一盡夫妻之情,替我收屍嗎?”
赫連雲矢笑了,“我說我是來幫可敦的,可敦信嗎?”
見我沉默不語,赫連雲矢便補道,“你們漢人皇帝向來心胸狹隘,殺了一個周奉眠,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只要猜疑還在,秦家就永無出頭之日。”
“那可汗的意思?”
赫連雲矢唇角一彎,“我聽說你們漢人有個詞叫,斬草除根。”
我與赫連雲矢相視而笑,有些東西在靜默中達成一致。
5
突厥近日來了一個巫醫,能卜算吉凶天象,每次經他算過的狩獵日子總是大獲而歸,突厥人信鬼神,巫醫在突厥里有很高的威望。
赫連雲矢對他日漸倚重,常常讓他隨侍左右,大小事宜都要問過吉凶之後又再行。
巫醫對赫連雲矢有這樣可怕的影響力,因而他要收徒的消息一傳出,王子與他們的母親便都沸騰了。
拉珍希望自己的大兒子布格能拜在巫醫門下,為以後他爭得皇位埋下一分助力和人望。
赫連雲矢有十一個兒子,布格既不是赫連雲矢的長子,也並不得赫連雲矢寵愛,自身也不夠優秀出眾,騎射甚至不如他的弟弟們,作為布格的母親,拉珍自然要為他打算。
拉珍花費了大力氣拉攏巫醫,黃金美人流水般的送至巫醫營帳中,其餘夫人也都拿出各自家中珍寶獻至巫醫眼前。
但巫醫對眾王子依舊淡淡的,不偏不倚,沒有表現偏愛誰,也沒有表現討厭誰。
拉珍咬咬牙,下了血本,讓布格歃血認巫醫為義父,併當眾表示,巫醫將永遠是赫舍家族的上賓。
這番舉動將巫醫感動了,真的收了布格為徒。
布格成為巫醫徒弟的好處顯而易見,能夠常常跟在赫連雲矢身邊,得到赫連雲矢的親自教導。
那年春天,不知從哪傳來一陣疫病,專染牛羊,新生的羊羔子牛犢子眼見着病了一大批,巫醫閉門三天三夜,拿出一張藥方給了布格,明言能治好這場瘟疫。
布格趕忙用了,正如巫醫所言,牛羊的病都好了,突厥人載歌載舞的將他們的布格王子圍在中間,感謝布格王子為他們帶來的生機。
那段時間拉珍尤其的得意,打扮的格外艷麗,好幾次到我面前來耀武揚威。
我都只是笑着聽,靜靜地伺候我從東秦帶來的花種。
突厥水源不多,那花嬌貴,我想將它種活便要花費更多的心力,拉珍不管是炫耀還是為難我都只是有一搭沒一搭的聽着。
拉珍感到無趣後就不來了。
我更加深居簡出,靜靜等着秋天的到來。
深秋最後一片枯葉落下枝頭的時候,毫無徵兆地,第一頭小牛犢抽搐一下倒下了,接着便是第二隻第三隻,然後便是整個牛群,羊群。
像是湖泊波浪擴散一般,一圈擴大到另外一圈,整個形勢變得不可收拾。
得了疫病的牛羊會立刻感染別的牛羊,突厥人只能忍痛將自己放養許久的牛羊宰殺,但哪怕埋頭從早殺到晚,得了疫病的牛羊也越來越多。
天公不作美,今年的初雪來得尤其的早,茫茫一層大雪下來,許多突厥人的囤糧都見了底。
憤怒的突厥人舉起火把,夜裡將巫醫的住所包圍得水泄不通,要將他架在火上活活燒死,死之前,他仰天大笑,嘴裡嘰里咕嚕說了些話後,朝着布格一跪,慨然赴死。
他說的是柔然的語言,他說,“布格王子,我盡忠了。”
柔然為突厥所滅國,當年赫舍家族正是從柔然投降而來。
年輕的布格面對一個個恨不能將他生吞活剝的突厥人,面色慘白,連連後退,“我,我,沒有!他,他不是!”
布格像一隻被圍獵的可憐小鹿,朝人群外撕心裂肺地喊道,“阿媽!救我!”
最後,當然是拉珍出來替她的兒子承擔了全部的罪責,她面如死灰地跪在赫連雲矢身前,承認自己與柔然細作勾結,布格什麼都不知道,他不過是聽從母命。
拉珍以為憑藉著赫舍家族在突厥的超然地位,她怎麼都可以保下一條命來,怎麼可能呢。
拉珍她不明白,這件事她是毫無轉圜餘地的。
因為她觸及了突厥人的底線。
背叛。
她背叛了突厥人和天狼神,自然是無法為純正耿介的突厥人所容忍,突厥人高喊着,要對拉珍處以極刑。
在拉珍不敢置信的眼神里,赫連雲矢唇角露出詭異一笑,同意了。
同時以雷霆手段拔出了赫舍家族。
古來君王皆是如此,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赫舍家族如此勢大,竟能左右戰局,赫連雲矢早就忌憚多時,偏他們又不知收斂,但赫舍家族對赫連雲矢有擁護之功,他來動手難免被人指責忘恩負義。
所以,他不方便做的事,我便替他來做,我給他一個能夠光明正大除去赫舍家族的借口,有了正當借口,赫連雲矢下手自然是又狠又毒。
夜裡,赫連雲矢自大婚後第一次到我帳中。
侍女們見到他都愣了,顯然是沒想到他會來,赫連雲矢繼承了他母親一半的血脈,身姿頎長,頗有儒雅之氣,湛藍的眸子如湖泊剔透,如今少了掣肘,人都更多了幾分意氣風發。
他唇角含着笑,“可敦。”
我微笑站起,福身向他行禮,“我已為可汗去除心腹大患,希望可汗也能遵守諾言。”
赫連雲矢唇角一彎,頗有風度地頷首,“可敦放心,赫連雲矢活着,便永遠不會主動向東秦挑起戰火。赫連雲矢以生命起誓,效忠於皇后娘娘與殿下。”
赫連雲矢與突厥的歷任可汗不同,他是個聰明人,他明白,眼下突厥再強大也不過是游牧民族,沒有依託,沒有根基。
一旦東秦從內亂中的消耗里緩過來,騰出了手,百萬大軍壓境,那可就不妙了。
“不過,我還是很好奇,可敦怎能讓一個巫醫聽命於你,還將性命託付。”赫連雲矢問道。
我端着一杯茶,唇角啜着淡淡的微笑。
怎樣聽命於我,其實很簡單。
他恨拉珍。
拉珍從不拿戰敗部族的奴隸當人,巫醫的母親與弟弟皆死於拉珍手下,只有他妹妹求到我腳下,才保住一條命。
赫連雲矢終究是男子,不明白後宮這樣的地方,掀起波浪的,從來都不是皇帝,也不是皇后,甚至不會是后妃,而是那些宮殿里無處不在卻毫不起眼的僕從們。
我待奴隸們好,自然是有所圖謀的,他們平日受盡折辱,唯獨在我這裡能得到自己做人的尊嚴,拉珍卻還敢不知死活的得罪我,她的一舉一動自然都會傳至我的耳朵里來,也自然有人願意以性命設局,只為要了拉珍的性命。
6
疫病爆發後,突厥的冬糧沒了,是靠着我早前種在河套平原的豐收的稻米度過難關,原先突厥部落中對學漢人一般耕作田地還有所異議,如今這樣的聲音已經消失殆盡。
赫連雲矢順利在河套平原建立起一個正式的政權,史稱西夏。他任用我帶來的手工匠人在綠洲腹地修起宮殿,彰顯國威。
他甚至特允我參政,西夏建朝之後,大小民生事宜他都問過我的意見後才實施。
崇國公主賢良之名傳遍西夏土地。
與此同時,東秦政權逐漸握在了阿娘手中,阿娘扶持蕭長燼登基,成為掌政太后,朝中大權獨攬後,阿娘終於能夠派人來給我送信。
整整十一年,我離開阿娘後,為怕蕭澤猜疑阿娘,除了年節例行問候,我甚至不敢多給阿娘寫一封信。
拿到阿娘親筆書寫的家書,我眸中眼淚幾乎決堤。
來使是阿娘身旁最得力的內侍高公公,見我哭了,他勸慰道,“這些年太后與小殿下都受苦了,可再苦,往後也都好過了。小殿下可收拾收拾,相信不日娘娘就能接您回朝了。”
我抱着家信幾乎不敢相信,“我還能有回到故土的一天嗎?”
高公公慈祥地看着我,“娘娘殫精竭慮籌謀多年,重掌大權不就是為了再見小殿下一面嗎?小殿下莫哭,好日子還在後面呢。”
我含淚點頭,還想問另一人的消息,“那,那······”
高公公瞭然,“小殿下是想問鄭將軍?”
多年過去,難能有人能與我提到鄭霄,我雙頰紅了紅。“是。”
“鄭將軍多年未娶,只等着小殿下的。”
一句話說的我心口又燙又暖,幾乎再要催下淚來,一切都那麼美好圓滿,我幸福得幾乎要眩暈過去了。
“小殿下,都過去了,往後什麼都會好起來的。”
“真的嗎?”
真的都會好起來嗎?
“真的。”
我後來回想起來,那是我見高公公的最後一面了。
我所有行裝都打點妥當了的那夜,赫連雲矢來了我的殿中,他望着滿殿空曠,語氣中竟帶了些傷感,“真要走嗎?”
想到明日就能啟程回京,我心情很是明快,有心思與赫連雲矢玩笑,“可汗是在挽留我嗎?”
赫連雲矢眼眸深深地望向我,竟答了個“是。”
我為他斟茶的手一頓,殿中的氣氛凝固了,我不知道該怎樣接他這話。
赫連雲矢坐到我對面,“若我說我是在留你,你會留下嗎?”
我靜默了一瞬,還是誠實答道,“不會。”
赫連雲矢自嘲般笑起,“早知道你會這般回答,卻還是不死心一定要自己問上一問。”
說完,他彷彿釋懷了,舉起我斟好的那杯茶,“那便以茶代酒,為殿下送行,祝殿下一路順風,往後所得皆為所願。”
他這般說,我沒有理由不喝下這杯茶,何況這是在我殿中,總不會有什麼問題。
喝完茶,我起身相送赫連雲矢,站起的一瞬間,忽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一股熱潮湧上臉,我用力地搖了搖頭,想讓自己清醒一點,但沒有作用,身上像是有無數只螞蟻在啃噬,酥麻得腳軟。
我努力睜開眼皮,赫連雲矢目光沉沉,正看着我,我用力地掐手心,“是你?不可能,那是我自己,我自己倒的茶啊······”
眼前一片虛化,赫連雲矢模糊成寶藍的色塊,濃烈的男性氣息逼近我,意識全無之前,我只聽見他說的一句話,“殿下以為,作為一個母親是漢人的王子,我是怎麼娶到赫舍拉珍的?”
“其他漢人女子的分量怎能比得上太后娘娘的親生女兒呢?殿下,我怎麼捨得讓您走啊。”
赫連雲矢將我鎖在內殿七天,這七天是我生不如死的七天。
他給我下了軟筋散,將我的心腹全部遣走,東秦派來的使臣要見我,都被赫連雲矢的人給攔了下來,只說我得了風寒,暫不能見人,也不便啟程。
我昏昏沉沉的在床上躺了一個月,一個月後,赫連雲矢守在我床邊,聽到巫女報出“可敦已有一月身孕。”後滿意的笑了,對着使臣說,“真是不巧,看來可敦是回不去了。”
我面無表情地看着他,一字一頓地說,“我不會要這個孩子,你以為這樣,我就會屈服嗎?”
我強撐着從床上坐起,“我就當是被狗咬了一口,你的過錯,我不會用來懲罰自己,等我好起來,我還是要回東秦,我還是會嫁給鄭霄,我會好好過這一輩子!”
赫連雲矢一點都不在意我對他的惡語相向,他低眉笑笑,“可敦是何等心性,鄭將軍對可敦又是何等痴情,我從未指望過這點小手段就能留住可敦在西夏,可敦要回東秦大可回去,我絕不會攔着可敦。”
“只是,”赫連雲矢語調一轉,“可敦怎麼就不為鄭將軍想一想呢,你懷着西夏皇室的血脈,叫鄭將軍情處何地,叫鄭家如何在你們京城圈中立足?最不濟,您也該為太后娘娘想一想呀。”
我顫抖着嘴唇,說不出話來。
“可敦冰雪聰明,難道從來沒有想過,太后娘娘許下什麼才讓我答應您回朝嗎?”
“太后娘娘願將邊城十四州劃歸西夏,以換可敦回朝。”在我震驚的眼神中赫連雲矢接著說道,“不止,我還要了甘州,多麼重要的邊塞位置,歷來兵家必爭之地,可敦猜猜,太后娘娘許是未許?”
我痛苦地閉眼,為了我,阿娘定是許了。
我之前被巨大的圓滿沖昏了頭,完全沒有想過為什麼我一個和親的公主還能回朝。
哪怕阿娘鐵血手腕,要接我回朝也必定面臨諸多阻力,我甚至沒有勇氣去想,阿娘到底妥協了一些什麼,才能達到這樣的目的。
我現下懷了赫連雲矢的孩子,於情於理,都不該接我回朝,若我執拗非要大歸,只會給阿娘和鄭霄帶去麻煩。
我承受不住,將頭埋入膝間,赫連雲矢話音柔和的在我耳旁響起,“留下來吧,阿燦。”
7
懷孕後,我喜歡一個人走在西夏遼闊的草原上,赤着腳,看夏夜蒼穹,星落如雨,遠方人聲燈火已經熄滅,天地間彷彿只剩下我一人。
西夏太大了,而人又太少了。
這些日子我不由得越來越多地想起拉珍臨死前的情景。
她聲名狼藉,寶石與華貴的服飾都被剝去,像條野狗一般被人關在木籠里,拖到黑漆的沼澤地扔進去。
越掙扎,陷入沼澤就越快,她只能眼睜睜的看着惡臭的污泥沒過頭頂,最後窒息而死。
饒是這樣,突厥人也還不解氣,朝她扔牛糞,扔石子,巴望着她沉下去的更快一些。
拉珍在裡面嗚咽慘叫,但沒有人同情她,他們圍着她咒罵,用盡突厥人所能想象到的最惡毒的語言。
連她的三個兒子都唯恐避之不及。
這個時候,有人衝上去,跳入沼澤,抱住了拉珍的籠子,用後背替她擋下了突厥人砸來的石子。
他是拉澤,拉珍的義兄,被赫舍家族養大,無怨無悔的愛她追隨於她,如果不是拉珍貪戀權勢尊榮,非要嫁給赫連雲矢當突厥可敦,他們本該是一對。
他愛了她一生。
哪怕她惡毒、跋扈、淺薄、愛慕虛榮、眼光短淺,哪怕她已經聲名狼藉人人喊打,拉澤也還是愛她。為她不顧一切,與人群相悖也要站在她身旁去。
連拉珍這樣的女人也有人愛。
那你呢。
蕭燦。
往後有誰愛你。
誰會愛你。
孩子沒有保住。
太醫說是因為我心情鬱結,母體孱弱的緣故。
知道孩子沒了後,我心裡反而鬆了一口氣,原本為了腹中孩子也會強迫自己咽下一些飯菜,孩子沒了後,我連這點顧忌也沒有了。
整日整日地坐在院中,培育我從東秦帶來的花種,也不知是不是我的病起過給了它們,連花朵兒都結的無精打採的。
第一縷秋風泛起時,我病了。
整個人如山傾倒,抬起手指都費力。
我不知道是何緣故,不知是自己百密一疏中了旁人的毒還是如今精神鬆懈了,我就是病了。
我病的很重,病中迷糊之時我只是想阿娘,想東秦。
我不想再機關算盡步步為營,我不想在這個異鄉裡面走一步算三步,我不想長十七八個心眼,吃口點心喝口茶也要細細計較,我真的好累了。
在這裡沒有人關心我,沒有人在意我,他們依附我,利用我,卻沒有人能夠看見我。
病的時候,我夢回離宮,還是十二歲時的模樣,在燦若雲霞的花海里撲蝴蝶,鄭霄的白衣在陽光下耀眼非常,他笑着跑過來,那光就跟着他來,他在叫我,“阿燦---”
病中恍惚,我被人喂入了一顆丸藥,輔以清水,頭痛總算慢慢的緩解下去。
我睜開眼時,竟真的看見鄭霄站在我身前。
病中見到故人,心潮格外澎湃。
我看見他,一時心裡又惱又喜又怨,分不清過去與現在,恍然間還以為是少時,張起拳頭就往他身上招呼,“你這冤家,這麼久都不來看我,叫我白白挂念你這樣久!”
他慢慢的摸着我的頭髮,將憤怒的像只小獸的我摟進懷裡,柔聲安撫,“公主,我來了,我來了。”
我死死揪着他肩部的衣服,嗚咽着說,“別走。”
別再叫我一個人留在這他鄉異地,哪怕是夢,也叫我再多看他一會兒。
鄭霄回握住我的手,將我扶起坐在他的懷裡,慢慢的安撫,“公主莫急,我在這裡,我不會走。”
鄭霄服侍我喝了葯,又給我捻了被角,我的目光依然牢牢的追隨着他,他轉頭看我,目光柔和似水,“公主莫怕,只要公主不想我走,我就不會走,我服侍公主一輩子。”
什麼,什麼叫做,他可以服侍我一輩子。
他這話說的蹊蹺,我從見到他的狂喜裡面回過神來,這才發現他穿着的是東秦內侍的衣服。
“你,你怎麼會!”我看着鄭霄,不敢置信。
這是夢,這一定是夢,鄭霄肯定還好好待在京都,他怎麼會在這裡,穿着東秦內侍的衣服。
我跌跌撞撞地下床,“這是夢,這一定是夢!”
“公主!”鄭霄從背後抱住我,制止住我的癲狂,“公主,我是自願來陪你的。”
我嚎啕大哭,漸漸崩潰,“以往只要知道你和阿娘在京都安好,我在西夏吃怎樣的苦都可以,可你怎能,你怎能······”
我甚至於對他破口大罵,“你簡直蠢出生天!這些年是只有年歲在長嗎!為了年少時候一段虛無縹緲的感情,放棄家族,放棄前程,讓你自甘下賤當個內侍來伺候我!”
我不停地流淚,手無力地推開他的懷抱,“你回去,你回去······”
回到你本來的安穩人生,而不是陪我墜落。
我哭鬧累了,再也沒力氣推開鄭霄時,他緊緊擁住我,滾燙的熱淚滴入我的發中,“阿燦,不要趕我走。”
他在我頭頂喃喃道,“我出身將門,習得一身武藝,自小立志要抗敵守國。我一直以為我能做到,我從來沒有懷疑過這一點,直到我十七歲只能眼睜睜的見你出嫁而毫無辦法。我是將軍,可我卻無法保護最心愛的人。”
“阿燦,你是我此生唯一的虧欠,是殺多少敵人,掙多少軍功都彌補不回來的虧欠。”
“父母膝下已有二弟盡孝,求你,不要趕我走。”
他嗚咽着說,“你病重不起的消息傳至京城,我,我,我只知道我若不來,我此生將再無安眠。”
他緊緊的抱着我,“公主,答應我,活下去,無論發生什麼樣的事情,都要活下去好嗎。”
我將整個人埋在他的懷裡,緊緊攥着他的衣襟,他是我在這世上所能握住的,唯一的熱源和救贖。
8
在鄭霄的精心照顧下,我很快能夠起身,他陪着我到花園中散步。
他畢恭畢敬的跟在我身後半步,我回頭剛要握住他的手,想叫他上前一步,他便立時跪下,垂頭恭敬道,“公主,這不合規矩。”
他好陌生,他是那個鄭霄,卻又不再是。
他照顧我樣樣仔細,連我的花都從早到晚精心養護,自從他來,那些花的長勢便好了許多,連成一片,絢爛華美。
照例,晚膳後,鄭霄陪着我在庭院里散步,夏日將盡,凋謝的花盤上已經結出黑褐色的果實,一叢叢聳立,快有半人之高。
忽然,草叢中似有異響。
鄭霄敏捷地拔開刀鞘,擋在我身前,沉聲道,“保護公主。”
旁的隨從上前,翻撥草叢,從裡面提出一個男孩來。
那男孩被人抓住了,還在拚命掙扎,皮膚黝黑,眼睛和牙齒卻很亮,惡狠狠的像頭小狼崽,就是太瘦了,他掙扎時,黑色的果實從他包里紛紛掉落,看來是餓的不行,想跑到我的園子里來偷些果子。
我認識這個男孩,是赫連雲矢最小的弟弟,赫連雲追。
母親是個卑賤的奴隸,以至於他也沒什麼地位,突厥的人自然不會將這樣一個於汗位繼承無望的王子放在心上。
我吩咐侍女將那些黑褐色的果實從他懷裡收走,“這不是你吃的東西。”
看到那些果實從他懷裡被收走後我舒下一口氣來,讓人給他那些奶酪與牛肉就準備打發了他。
鄭霄卻攔住了我的侍女,蹲下身來,與那個男孩對視,他摸了摸他的頭,用突厥語不知與他交流了些什麼,然後轉過頭來對我說,“公主,撫養他吧。”
鄭霄的理由是我膝下寂寞,赫連雲追出身卑微,我養着他,彼此日後都好有個依靠,我想了想就答應了。
反正赫連雲追大部分的行程、功課都是由鄭霄負責,我不費什麼心思,養着就養着了,也不是養不起。
我都不知道鄭霄是什麼時候這樣擅長於調教人的,赫連雲追到我的宮裡不過兩個月的時日,整個人的精神面目都變得不一樣了。
赫連雲追野草一樣的頭髮洗乾淨後剪短至額頭,眉峰粗野,眼中野性難消,唇角長年抿着,黑色勁裝,寬肩窄腰,年輕蓬勃的生命與他身上特有的桀驁結合起來,冷峻又迷人。
赫連雲矢對我將他幼弟養在膝下的這件事沒有表示出過多的反對,他只是淡淡的吩咐了赫連雲追一句,“要聽可敦的話。”
9
也許是膝下多了赫連雲追,也許是鄭霄時刻的隨侍左右,病癒之後,我如赫連雲矢所願,變回他理想中溫柔賢淑的可敦。
我再沒對赫連雲矢紅過臉,大聲說話也不曾,我甚至開始學着一個西夏女子應有的模樣,屈尊親自為赫連雲矢脫靴,伺候他洗腳,對他千依百順,無有不應。
赫連雲矢喜出望外,覺得我身上的那根傲骨終於被他從脊背里抽出來了,得到這樣一位家世高貴、容貌美麗、性情柔順的可敦,他是很高興的。
甚至他覺得這是鄭霄的功勞,厚賞了鄭霄。
日子就這麼不疾不徐的過着,終於有一天,赫連雲矢忍不住了,他將近來定下的幾條新政都拿來給我看。
我從小跟着阿娘耳濡目染,這些東西處理起來如吃飯喝水一般的自然,比馬背上打天下的西夏人不知要高明到哪裡去。
也許是我這幾年的柔順安分叫赫連雲矢放鬆了警惕,他覺得,我此生已經系在西夏,是斷不可能再回朝的,我的倚仗也不過一個他,即使有幾分手段也翻不出太大的花樣。
他大膽地放權給我,同時派人嚴密的監視我。
我早就知道,赫連雲矢對強權有一種扭曲的渴望與追求,他是王子時,不擇手段也要成為可汗;當他成為可汗後,不擇手段也要讓西夏強大。
他享受征服、享受駕馭的感覺。
同時,他也是一個對自己極其嚴苛的人,子時睡,寅正起,幾十年風雨無阻,身為一國之君,卻過着苦行僧一般的生活。
戒律嚴苛的人,打破戒律時,放縱的也格外狠。
因為赫連雲矢意識到,他其實根本不需要再對自己這樣嚴苛,全天下沒有人會再將他拽出被窩,指着他說廢物了,他是西夏的王,是西夏獨一無二至高無上的存在。
連我這個心高氣傲的天朝公主都被他征服了,還有什麼是他征服不了的呢。
我是一隻他暗自操控着的皮影,咿咿呀呀的唱調與動作都要依附於他。
他放心大膽地沉入極樂,從中原來的藏色散人為他進獻了一丸丹藥,他食後飄飄醉仙,仿若掉入十八層夢境,每一層都與少年赫連雲矢所想象的一模一樣。
他沉醉在尋歡作樂中。
許多次,白日里臣子們要尋赫連雲矢商討事宜,他都鬆鬆垮垮的穿着寢衣,十分不耐煩的揮揮手,“去找可敦。”
等到他發現不對勁時,一切都來不及了。
猛然一天早上,赫連雲矢發現自己的身體在向一個他控制不住的深淵滑落,他想叫人,支起手肘,伸出手,不過發出兩個模糊的根本聽不清的音節就暈了過去。
他再醒來時,身邊的心腹都已經被我送走,我盛裝華服站在他床前,赫連雲矢哪怕再遲鈍也反應過來了,他哽着嗓子,“毒婦,你,你敢算計······”
我捏起一枚他平時吃的丹藥,唇角含笑,“烏金丹,可汗大抵有所不知,它在中原還有另一個名字,叫五石散。”
赫連雲矢雙眸瞪大,他恨我,他想說他恨我。
我捏着丸藥,“不過也不能這麼說,畢竟京城喜食五石散的人太多,商家少不得摻些別的東西進去,但烏金丸可是我特地為可汗而制,大麗花粉放了十足十,連一滴水都沒有。可汗吃着,可還好?”
我從東秦帶來的花種,正是大麗花,大麗花還有個名字,叫罌粟。
“可汗,其實我可以讓你多活兩年的,畢竟有些事情我還沒有做完,你活着我終究是會方便一些。但你最近,想背着我做些什麼呢?嗯?”
我尾音微微上翹,赫連雲矢雙眸瞪圓,對他來說無異於魔音入耳。
上位者,沒有永恆的結盟關係,只有永恆的利益。
七年前,我阿娘獨掌東秦大權,赫連雲矢可以為了西夏的利益出兵助阿娘平定內亂;七年後,當新皇表現出強勢,而阿娘垂暮時,他也同樣可以為向新皇表忠誠而背刺我阿娘。
我輕輕笑了笑,“可汗是打量着我是個傻子是嗎?”
會由着他算計我,而不做任何反擊嗎?
他以為我是漢人公主無法收服西夏臣子,他放給我的權柄他就能隨時收回了嗎?
那我當初又為什麼要收養赫連雲追呢?
有時候我甚至會故意為難他們,叫他們更快的倒向赫連雲追。
赫連雲追倒也算個苗子,鄭霄不過稍稍點撥,這些事他便都能做的純熟,一步步不顯山不露水在赫連雲矢眼皮子底下經營起來了。
我逼近他,毫無畏懼地直逼他的眼神,“你倒是教會我一件事,如果我不能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那就會傷害到我愛的人,”
赫連雲矢恨不能坐起來淬我一口唾沫,但他做不到了,他只能徒勞地唾罵,那些不堪入耳的話我都不甚在意。
我理了理裙據,優雅地站起來,拍拍手,門後進來一群花枝招展格外艷麗的妓女,我倚門朝着赫連雲矢笑,話卻是說給那些女人聽的,“好生伺候可汗。”
我關上門,關上有關這人所有的心緒怨念。
我抬頭望向天際雲彩,再無人能掣肘於我了,往後,天高雲闊,自在隨心。
我想做什麼都可以了,也許我明天就回東秦,也許我明天,就去見阿娘。(原標題:《崇國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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