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階
第七章 前夜
“不求一時榮,但爭千秋譽”
汪林肯準備了五天,帶着女兒女婿和幾個心腹騎馬去了雙泗村,進了張平青的兵營。正趕上乾燥的天里下了場透雨,土路泥濘不堪,但汪林肯還算開心。
李子魚給姐夫汪林肯用騾車拉了五罈子站住花酒,是田雨燒鍋上的五年陳。還去老楊家阜豐泰那裡裝了十盒點心,算是給張平青的見面禮。
我爺爺給汪林肯捎的是我六爺爺去廣東新會買的一罐陳皮,還有東昌府的阿膠。我爺爺知道張平青是個孝子,每年母親生日,他都要買上好的阿膠討老太太開心。某夜,在營帳里,張平青還在我爺爺面前背誦過朱熹寫給母親的信呢:“慈母年高,當以心平氣和為上。少食勤餐,果蔬時體。阿膠丹參之物,時以佐之。延庚續壽,兒之祈焉。”芝里老人送來了兩首詩,一首是《客中狂飲》:“途窮天地窄,詩叟古今愁,多少英雄淚,都從筆底流。”另一首是《抒懷》:“不求一時榮,但爭千秋譽,道大世難容,我還行我素。”我爺爺看到芝里老人的書法,大有顏真卿《祭侄稿》的神韻,近正而不拘謹,似草而不恣肆,流暢而不失端莊,渾厚而不失靈動。我爺爺對芝里老人說:“您的墨寶讓我想起米芾評價顏真卿的話,‘如項羽掛甲,樊噲排突,硬弩欲張,鐵柱特立,卯然有不可犯之色。’”芝里老人哈哈大笑:“公冶先生取笑我。”轉身捲起奉送給汪林肯:“秀才人情紙半張啊。”話一出口,趕緊捂住嘴,對着牛二秀才拱手,“失語,失敬。”牛二秀才笑了,把牛蘭芝娘炸好的蠶蛹掖到騾車的一角。就要走了,李子魚又抱出自己用浯河蓑衣草打的蓑衣,那蓑衣打得細密,正好蓋住了酒罈子。
我姑父牛蘭竹嚷着也要跟着去,讓汪林肯勸住,說等等看。按芝里老人的說法,汪林肯和張平青這是兩匹有大脾氣的烈馬拴在了一個石槽上吃草料,難免你的耳朵搡到了我的鼻子,我的前蹄子踩到了你的後蹄子,磕磕碰碰。個中細節難以詳述。暫且按下不表。
牛蘭芝白天在家裡幫着娘養蠶,晚上和同學們在爹夜校的地道里聽爹講書。她爹的書不少,有從上海郵來的報紙,還有從北平寄來的雜誌。有時她們女生跟着德國教堂的婦女安妮練習包紮,安妮是中國人,起了個外國名字,盤着頭,走路像小跑,她在德國教堂待了七八年了。男同學則練習瞄準、刺殺,稻草人白天藏在地道里,夜裡搬出來。
第一部《芝鎮說》中我寫到,牛二秀才和我七爺爺公冶祥恕的見面,讓他心裡有了一個通向抗日的精神通道。牛二秀才有着芝鎮人的執拗,還真挖通了一條從芝東村到芝鎮的秘密通道。那地道八里路,中間有三個井口,牛二秀才領着年輕人挖了三個月才挖成,一直挖到了芝鎮的教堂底下。安妮來芝東村,都是走地道。
雷震老師後來回憶,渠邱縣委書記陳珂完全可以從地道里逃走,但他沒有那樣做。那是農曆乙酉年八月初十下午三點多,孫松艮帶着人動了手。
陳珂正在教堂里與組織部部長劉明、十團參謀長巫敬全談話,忽然聽到腳步響。他們回頭一看,孫松艮領着人突然闖進來了,事發突然。來不及說什麼,陳珂後退幾步,退到聖母像前,兩手的掌心貼着聖母像的邊角,身子使勁貼緊聖母像的上端,很鎮靜地朝來送水的安妮使了個眼色,安妮抱着暖瓶,嚇呆了。
陳珂轉身大步往外走,兩個匪首端着槍,跟在他身後走出去。
等他們的身影看不見了,驚魂未定的安妮滿屋子裡找。她試着站在陳珂站的地方,往前看,前面一個燕子窩,往左看,左邊掛着一盞煤油燈,往右看,右邊是一個書包,書包是空的。
安妮後背貼着聖母像,忽然明白了,慢慢地把像揭開,露出幾塊磚頭,沒有抹石灰。她把磚頭掏開,透出黑黑乎乎的一個洞口。她點上罩子燈,摸索着下去,順着地道跑到芝東村,把事情告訴了牛二秀才,組織才知道了陳珂被捕的事。
這都是後話了。陳珂的兒子朱爾來跟我說過,芝鎮烈士塔落成那年,他跟母親到芝鎮參加落成典禮,他記得那天下雨,大家都沒打傘,也沒戴葦笠,所有人都站在雨中,連風加雨,花圈都被雨水打濕吹亂了,塔周圍剛栽上的四棵松樹都被風吹歪了。典禮完,母親領着他到了教堂里,那張聖母像換成了芝里老人畫的一幅梅花,把畫捲起來,就露出了那個地道。朱爾來還鑽進地道跑了一段。他無數次地假設着要是爸爸從這裡跑出去,那他的後半生會是什麼樣子呢?朱爾來從地道口撿回的那塊圓圓的鵝卵石,已經在他手裡磨得發光。
我現在敘述的汪林肯要去張平青那兒的事,陳珂肯定不知道,當時他還在沂蒙山呢。五年後,陳珂才來到芝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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