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述:劉國慶
爺爺已經三天沒有吃下任何東西了,一大早奶奶紅着眼眶囑咐,讓我們這幾天哪兒也別去,說怕是爺爺也就這一兩天的事了:
“活到這麼大的歲數,走的時候兒孫都在身邊,他這一生也算是圓滿了……”
一家人聽話的守在爺爺的床前,任何人的心底都明白,以後沒有再陪他的機會了。
爺爺卻誰也不看,渾濁的雙眼緊盯着門外,胸口急促的起伏,嘴裡發出呵呵的聲音。
父親把耳朵貼在爺爺的嘴邊,試圖聽清楚他說些什麼。
可爺爺什麼也說不出來。
奶奶抹了把眼淚,叫着我的名字:“國慶,你開車走一趟,去你二姑家跟她說一聲。
就說你爺爺快不行了,讓她回來見最後一面吧……”
奶奶的語音剛落,爺爺的眼底忽然聚了光。
奶奶攥住他的手:“老頭子,就算你不說,我也明白,你心裡也挂念着二丫頭吧?
你說二妮這個傻孩子,脾氣跟你一樣倔,按說爺兒倆哪有隔夜的仇啊,你們倒好,較真了半輩子……”
奶奶說著說著,嘆了口氣。
我也嘆了口氣。
我爸兄妹6個,我爸是老大,二姑最小,兩個人差了十六歲。
我爸24歲結婚,第二年生了我,二姑比我只大了九歲。
也就是說我基本上是跟在二姑屁股後面長大的,跟她的感情也很好。
二姑長得漂亮,性格潑辣,是個敢想敢做的主。
她的脾性,就像奶奶說的隨了爺爺。
十七歲初中畢業後,二姑跟着村裡的一夥年輕人出去打工了,這一去,二姑相中了一起打工的一個小夥子。
家不遠,離我們村有三十多里路。
不知道當時二姑是怎麼想的,回家以後一直沒有跟爺爺奶奶說起過。
爺爺奶奶還是聽他們一起幹活的村裡人說的,爺爺當時就怒了。
這姑娘家家的,咋個就不知羞,還自己談起了對象?
他讓我給二姑寫信,讓她趕快回來。還說二姑也到了該定婆家的年紀了,回來就托媒人把她嫁出去。
我懟爺爺:“你這是包辦婚姻,是封建殘餘,是不對的。
二姑自己談了對象,他們是自由戀愛,現在流行着呢!
爺爺,你不能當老古董……”
奶奶也在一邊勸:“二妮剛出去幹活的時候,你擔心的整宿睡不着覺,就怕她找個對象找遠了,想着念着的時候也見不到。
現在好了,你的心可以放到肚子里了,雖說是自己找的對象,可是離咱們又不遠,你還有什麼不知足的?
兒女自有兒女福,咱們做父母的,該放手的時候就得放手。
要不然孩子怎麼能夠長大呢?”
“話雖這麼說,可我還是不放心。
要是男孩是個條件好的,二妮怎麼回來不跟我們說呢?
不行,我得找人打聽打聽……”
結果這一打聽就出事了。
男孩也就是我後來的二姑父家兄弟四個,他是老三。
父親老實木訥,家裡所有的事情都是母親說了算。
老大有點傻,又娶了一個傻老婆。
也不知道兩個人是怎麼想的,結婚以後生了一個傻兒子,七八歲了,還不知道吃不知道喝的。
老二快30了,還沒娶上媳婦,聽那意思,心思也不是多麼伶俐。
老三老四倒是挺正常的,可是因為有這一家的拖累,說媳婦就成了難題。
老四打小精明,他們村裡的人說一個人能趕上全家人的心眼子。
他知道在自己這種家庭里想找個可心的女人很難,自動提出去人家當了上門女婿。
二姑父就耽擱到了二十五六。
直到出去打工認識了二姑,才算是動了春心。
可他家裡真實的情況讓他明白,要想跟人家姑娘談對象,家裡那關就難過。
所以每次二姑提出要見家長,他總是推脫。
也不讓二姑告訴家裡人,只是說二姑年紀還小,什麼時候到了結婚的年齡再說也不遲。
結果,人算不如天算,他們的事情還是被爺爺知道了。
爺爺把一切打聽清楚了以後跟奶奶說,二姑父家裡就是一個火坑,不能眼睜睜看着二姑往裡跳。
春節的時候,二姑回來,爺爺把他打聽到的事情,原原本本的給二姑說了個明白:
“二妮,我不反對你談對象,可是,咱能不能找個條件稍微好的?
就你現在談的這個,我打聽過了,不行啊。
他爹沒主見,家裡都是他娘說了算,聽他們村裡的人說也是個愛胡攪蠻纏的。
再說了,一家出了兩個傻的,是不是他們家的人身體有問題?
再說了,他的弟弟已經上了別人家的門,要是你們給了婚,家裡就老老小小的,以後還不得指望着你啊?
還有一天我也不知道該不該說,可是我是你爹,不會害你,說句不好聽的,你們以後的孩子萬一也不合適,後悔可就晚了……”
二姑和二姑父正在熱戀期,又是個典型的戀愛腦,一聽爺爺說這話,立馬就惱了。
說爺爺咋就不盼着她好:
“爹,你說這話我不愛聽,他爹是他爹,他哥是他哥,他爹他哥傻,可他不傻呀!
遺傳也不能隔了輩吧?
不管怎麼說,你知道我的脾氣,認定了的人或事我都是不會改的。
你反對也好,不反對也好,反正我是跟定的了……”
父女倆不歡而散。
為了把二姑和二姑父分開,過完年以後爺爺把二姑鎖在了家裡。
他囑咐奶奶,把家門看好了,說什麼也不能讓二姑再去幹活了。
他想着只要把兩個人分開,時間長了,兩個人的感情就淡了。
二姑也許就能想明白。
可他卻低估了二姑的決心。
趁着夜深人靜,家裡人都在熟睡的時候,二姑把梯子搭上了牆頭,跳牆跑了。
還一塊偷走了家裡的戶口本,和二姑父偷偷的領了證。
等他們一起再次回來的時候,已經大了肚子了。
在他們那個年代,即便是領了證,沒有正兒八經的從家裡出嫁就大了肚子,也是件很丟人的事情。
尤其是爺爺這種死要面子的人,更覺得沒臉見人了。
爺爺連門都不敢出了,就怕被人戳脊樑,說自己家的閨女不知羞。
爺爺氣狠了,拿着扁擔把兩個人攆了出去:“傷風敗俗的玩意兒,把老子的臉都給丟盡了。
從我家裡滾出去,從今以後我就當沒生你這個閨女……”
二姑拉起二姑父就走:“你沒我這麼個閨女,我還沒有你這麼個爹呢。
我們連證都領了,你不待見他就等於是不待見我,不用你攆,我們走就是了……”
二姑做夢都沒有想到,爺爺的話會一語成讖,她頭胎生了個閨女,也是個傻的。
後來她才聽說,她的婆婆公公是近親,公公當時娶不上媳婦,他的母親就讓妹妹家的閨女嫁進了家門。
只是為了延續香火。
二姑後悔了,可後悔也晚了,日子總得過下去。
她想起了爺爺說的話,也知道爺爺當初不讓她嫁給二姑父,是真心的為她好。
可她還是抹不下臉來跟爺爺認錯。
平時她也會給爺爺奶奶買東西,買了以後要不讓我爸給捎回來,要麼讓我大姑給捎過來。
我爸問她為什麼不自己送?
她說,她沒臉見爺爺。
爺爺心裡也掛着她,知道她日子不好過,平時也會割抉肉啊,買一條魚什麼的讓大姑給送過去。
就是不朝二姑的面。
爺兒倆這樣彆扭了一輩子。
臨了臨了,爺爺的心裡還是放不下。
我開車到二姑家裡,二姑並沒有在家,家裡只有她家那個傻姑娘,坐在沙發上看手機。
一邊看一邊呵呵呵的笑。
我問她你媽媽呢?
她抬頭看了我一眼:“媽媽去買好吃的了……”
我轉身往外走,兜頭碰見二姑回來:“二姑爺爺怕是不行了,奶奶讓我過來叫你過去……”
二姑一愣:“你說什麼?”
“爺爺不行了,還吊著半口氣,奶奶說他在等着你回家……”
二姑手裡的東西一下掉在了地上,眼淚唰的一下流了出來:“傻妮,快,快跟媽走,我領你去看姥爺……”
一路上二姑的眼淚就沒有停過,她跟我說她有好多次都已經到家門口了,卻沒有勇氣進去:
“我怕你爺爺怪我,怪我當初不聽他的話,活該把日子過得這麼差。
我總想着要是那一天我過好了,我一定風風光光的回去看他。
卻從來沒有想過,有些事情是不能等的……”
二姑一進門,直接撲到了爺爺的床前,爺爺顫抖的伸出手,卻又無力的垂下,微笑着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