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博及其作品《毛病》。南方周末記者 吳小飛 攝
又到一年畢業季。今年中央美術學院的畢業作品展上,有一件非典型藝術作品格外出圈。畢業生王博為了了解自己的身體,做了212項檢測,最終查出190個毛病——大到間歇發作的驚恐障礙、肺部結節,小到臉上長的脂肪粒、斑點。所有體檢結果和藥品,共同構成了王博的畢業作品《毛病》。
這樣細緻的體檢,並非天馬行空的行為藝術,而是源自一次急症發作後的體質大變化。經過這次體檢,王博對自己的身體健康、生活方式和醫療手段有了完全不一樣的感受。他認為,當代社會的食品安全、部分工種的作業方式以及瀰漫在打工人中的匆忙焦慮,都在極大地影響着人類健康。
急症後,“對身體充滿好奇”
南方周末:你在30歲本科畢業,這背後有什麼不一樣的故事嗎?
王博:我出生於安徽北部農村,是家中獨子,從小上學就很晚,一年級還上了4年,中學期間開始對世界充滿好奇,不太能在課堂上待得住,還休學過。16歲那年我就到北京“闖蕩”,一開始就是學畫畫、創業,倒騰中介的活,慢慢也賺了一些錢,然後在日本待了兩三年學文學,2018年前後回國,2021年考上了央美的實驗藝術與科技藝術學院。
南方周末:展區視頻顯示你曾經有突發急症,這段經歷激發了《毛病》的創作,具體什麼情況?
王博:2021年8月15日我在老家,太陽落山前後感到胸口很悶,到晚上10點還是悶,到11點感覺心跳過速,快要暈厥了,然後就把我爸媽叫起來,說我不舒服,必須要去醫院。
我們家離鎮上的醫院有三十多公里,我爸開車大概走了十公里,我就感覺前所未有的痛苦,處於瀕死狀態的感覺。當時想跟我爸說別開了,我想跟他們說點啥留點話,但我沒敢開這個口,怕父母受不了。
當晚到縣城的醫院急診搶救,人雖然救回來了,但是病因沒有找到。我姨在那家醫院工作,當時找了醫院最好的全科醫生來給會診,都沒有查出病因。
這次突發急症之後,我表面看起來沒事了,其實整個人和之前大不相同。首先是身體上一直感覺很乏力,幹啥都沒有精神,總覺得很不舒服;另外心理壓力也很大,老覺得自己還是心臟不舒服。後來去醫院看,也沒發現什麼問題,但始終處於一種疼痛幻覺中,此前急症發作時的瀕死感,經常在我腦子裡重演。
當時急救做的檢查除了發現血液有點缺鉀,其他都還好。因為是縣城醫院,條件有限,很多設備也比較陳舊,無法做精細的藥物分析和檢測。大夫建議可以去一些大城市的大醫院再查查。所以就以準備上學為由提前離開家了,其實我是想早點到北京看病。
南方周末:到北京後你是怎麼就醫的?
王博:當時我想知道這種莫名幻痛到底是什麼病,因為最早是心臟不舒服,所以就去安貞醫院(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北京安貞醫院,心肺血管疾病為其重點學科)的心內科掛了門診,也帶上了此前的報告。醫生說我在地方做的那些檢查,有的可能查得不準,也沒做心臟超聲,可以補一個心臟超聲,然後讓回去多睡覺,也沒說身體有什麼問題。
我一共查了6家醫院,看到望京醫院(中國中醫科學院望京醫院)時,大夫說西醫有個病叫驚恐障礙,跟我的情況很像,就推薦我去安定醫院(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北京安定醫院,精神健康專科醫院)看。2021年9月6日,我在安定醫院確診了驚恐障礙。
南方周末:驚恐障礙是什麼病?
王博:當時分類在焦慮症下面,醫生說要吃草酸。我的情況不屬於長期焦慮引起,是應激創傷。
當時安定醫院有位教授在帶團隊做課題,他認為驚恐障礙應該重新分類,把焦慮和驚恐分開,把它獨立成一個病症。為了做課題研究他們招了一批志願者進行對照試驗,一組是吃草酸的,一組是不吃草酸的。
好多人是焦慮和驚恐混在一起,我這種是應急創傷導致的,無意中成了試驗團隊想找的理想案例。為了配合這個為期半年的試驗,我做了非常全面的體檢,都是免費的,也配合做一些量表和治療。
南方周末:你參加這個醫學試驗有顧慮嗎?
王博:這個試驗沒有讓服用藥物,主要是做一些檢查跟針灸、電針。我做了相關研究,哪怕大夫技術不好,扎錯一些位置,對健康也沒有太大危害,所以沒什麼顧慮。
南方周末:之前的急症發作和後來的醫學試驗,對你的影響是什麼?
王博:這些經歷激發了我去了解自己身體的念頭。
這個醫學試驗結束,我大一也結束了,感覺自己恢復得差不多了,驚恐障礙的情況基本沒有了。但還是覺得身體跟以前不太一樣。以前我跟身體是好搭檔,我想做一件事,它能支撐,無論多麼繁重我都無所畏懼地去干。但急症後我的身體情況大不如前,很多事沒做一會就累了,想干,但是身體不允許。人的精氣神和內在能量感,也完全不一樣了。我也因此對自己的身體充滿了好奇。
“能看的科室都看了”
南方周末:用體檢結果作為畢業作品,是臨時起意還是早有打算?
王博:自從我身體情況發生很大變化後,我就一直想做這個事,當時想準備一兩萬元做一個特別全面的體檢,因為比較貴也沒有立即行動起來,但這個想法一直都在。
正式開始有所行動是2023年底。我也做了一些研究,比如看看哪些藝術家做過哪些跟身體有關的作品,他們討論的主題是什麼,我的想法跟他們是否撞車。再比如每個國家醫療支付體系不同,各地對於醫療的感受也大不相同,我的作品國外觀眾看到會有什麼感受。
因為畢竟是健康體檢,我也學習了一些醫學知識,比如了解簡單的醫院構造、科室設置以及一些比較前沿的醫療科技。
南方周末:最後畢業設計為什麼選擇做這個?
王博:畢業展是體檢想法落地的契機和節點,因為很難有這麼一大段時間可以做這件事,所以時間安排上比較合適。
2025年初我們開始畢業設計開題。在前期準備階段,我寫了一百七八十個方案,提交了15個,其中有6個老師都覺得不錯,但體檢不包含在內。
當時做體檢還有很多不確定因素,我也不清楚最終是什麼情況,就是感覺做下去一定有東西。有老師曾對我的想法產生質疑,問我能做得過達明安·赫斯特(英國藝術家,其作品《葯櫃》曾以上千萬美元的拍賣價格創下紀錄)嗎?
還有老師說你這不是藝術。我說只要這件事情有價值,是不是藝術一點都不重要,我能幹點實事還幹什麼藝術。
最後老師給了一些實操性的建議,比如畫一張畫,或者搞一個藝術裝置,或者拿這些檢查數據讓ai計算,通過數據模型呈現一個人的健康狀況。
二次答辯過後,最終確定了做體檢。答辯老師們整體覺得這個創意還是可以的,因為這個主題做的人很少,每年大家的作品其實比較大同小異,偏抽象,但這個作品的問題可能是太過於寫實。
南方周末:體檢是怎麼開始做的?
王博:最初的想法就是把所有的毛病及其名稱找到就結束。根據自己前期的研究,目前的醫療機構大概有45個科室,除了兒科婦科等科室看不了,剩下的四十多個都看了。
南方周末:看病的4家醫院是怎麼選的?
王博:望京醫院離我們學校最近,因為要跑很多趟,所以就近看望京醫院,在這完成了大部分科室的門診和檢測。但是望京醫院的精神科很小,只有一間門診,就診排隊要等很久,所以就去專科醫院安定醫院看,我幾乎把安定醫院精神科的號全掛了。
望京醫院是中西醫結合醫院,所以我又去了離我最近的西醫和中醫醫院。比如有一些查得不清楚的,我就去中日友好醫院複查一下。也去了北京中醫院,從中醫的角度再去做做檢測。
最後展出的44個科室有重複,比如神經內科我就掛了三家醫院的號;再比如肛腸科,我想看看中醫和西醫在治療痔瘡方面有什麼不同。
南方周末:這四十多個專科看下來篩出了190個毛病,數據上有沒有藝術加工的成分?
王博:沒有,全部是真實的,這些毛病都是我檢查過的。
我是做了212項檢測,查出了190個毛病。因為我不是醫學生,檢測的分類相對粗糙,比如說風濕三項,我就會算三個檢查。身體任何一項指標其實就是一項檢測,所以一共是212個指標。
有些診斷結果可能有重複,本來也想剔除,但因為有的結果看不懂,還要花時間去研究,另外有些我也不知道怎麼合併,因為同樣一個病西醫和中醫給的解釋完全不一樣。比如脫髮,西醫可能給你開了米諾地爾,讓你用這個洗洗。但中醫會分析你的脫髮其實是因為你身體失衡,體質也出現了很大問題,才導致脫髮。
南方周末:這些體檢一共花了多少錢?
王博:總共花了大概三萬四千元,醫保報銷了一萬七千多元。這些花銷包括門診、體檢和買葯的費用。一開始沒想開藥,但醫院檢測出毛病,大夫給你開藥的時候,你說不開藥,大夫有點懷疑你來體檢的動機,覺得你是不是來找事的。
2025年6月,中央美術學院畢業作品展上,《毛病》吸引不少觀眾駐足。南方周末記者 吳小飛 攝
“我真的需要那麼坦誠嗎”
南方周末:作品展示的設計理念是什麼?現場有一個葯櫃和一個裝體檢報告的柜子,還有一些文字說明。
王博:一開始我擔心作品跟觀眾有隔閡,因為我有多少毛病跟大家有什麼關係呢?我也怕引起一些特殊人群的不適。也想過把報告病歷都拿出來把牆貼滿,我還拍了一千多張核磁片。但觀眾能看懂這些嗎?最終還是選擇了直白樸素的方式。
裝體檢報告的病歷櫃其實在醫院是有原型的,醫院有病歷車,醫生查房會帶着,我買不到合適的,就用一大一小兩個文件櫃改造成展示櫃。柜上的抽屜我是按照科室分的,它就像認識自己身體的不同角度和不同切片。
一開始擺放時是按照人體結構從頭到腳擺的,但有些特別精彩的部分會放在一個比較難拿到的高度,所以就把吸引人注意的放在觀眾容易看到的區域。
其實一開始沒有想要展示藥品的,因為每次看完病大夫就會給你開藥,慢慢地積攢了很多,這些葯吃又沒法吃,扔又浪費,賣又違法。有一天收拾這些葯,突然意識到葯好像也跟我的身體有關,它也可以是認識身體的一種方式。
葯櫃也規避了醫院的常用色,比如白色、藍色和綠色,想要大家脫離醫療環境,用一個鮮艷的紅色給大家一個鮮明的印象。這些葯都是常見小病的用藥,可吃可不吃,它其實起到一種警醒的作用,意在說明大夫開的葯我都沒吃,也就是說這些治療我都沒有接受。
南方周末:最後評審階段,老師們有什麼建設性的提議嗎?
王博:畢業答辯老師審查目標其實很簡單,學生別搗亂就行,別搞危險或者血腥暴力,作品好不好他們其實沒那麼關注。他們提問的第一句話是“你這些葯觀眾是不是可以直接拿到”,所以展出的時候學校就給一些櫃格繫上了包紮繩。
南方周末:健康狀況也是隱私,在你展出這些毛病時,有沒有顧慮?
王博:還是有心理障礙的,會想我真的需要那麼坦誠嗎?就像評論區有人說,做了這麼全面的檢查,有的商業保險都買不了了。更別說我不僅把這些報告和藥品展示出來,很多報告書後還有我的一些想法、筆記,還展出了男科和精神科的檢查。
南方周末:作品展出多久了,都收到了哪些反饋?
王博:展出時間是2025年6月8日-22日,已經展出10天。藝術圈內人士對這個作品還是非常認可的,從專業角度上,這是一件很有創意也非常真誠的作品,因為很少有人想到人身體里的病,也可以單獨拿出來做成一件作品,作品的呈現方式也很綜合。
另外就是圈外的觀眾,有一位校友在視頻號上發布了我的作品,傳播量很大,他的個人視頻號發布後大概三十多小時,觀看量就10萬+了。一些評論確實超出我想法,我很擔心這些評論會被頂得很熱,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應某社交平台的邀請,我也開了號,能直觀感受到觀看的數字在變多,也有些質疑的聲音,認為我的故事是瞎編的。我爸看到這樣的評論還跟人家反駁,說我當時具體在哪家醫院被搶救過,這些都是有記錄可查的。
因為這個作品,我也收到一些邀請,從7月15日到8月15日就有4個展要去參加。
王博及其作品《毛病》。南方周末記者 吳小飛 攝
“一種葯都沒吃”
南方周末:190個毛病找出來之後,你有沒有再去找大夫聊?
王博:有的。醫院裡有個藥學科,主要是指導患者用藥的。我帶着所有的藥方去找了大夫,剛開始大夫也有點蒙,不知道我是幹啥的,也不敢給我排,因為他是西醫藥師,很多中醫的藥方他也看不懂,最後就說你覺得哪個毛病嚴重就先治哪個。
最後我一種葯都沒有吃。一方面是因為我身上沒有急症,另一方面這些葯實際上也算作品的一部分,我就暫時不動了。藥品也太多了,我也不清楚輕重緩急,先這麼放着,省得亂吃藥吃出毛病。
南方周末:面對190個異常指標,你對自己的健康狀況會有一些思考嗎?
王博:確實會。這些毛病確實在我身體里,只不過之前一直不知道,現在知道了。我會想這些東西是怎麼來的,
我會反思自己的飲食習慣和生活習慣。吃的方面我的飲食還算清淡,平常外賣能佔1/4;作息有些不規律,比如說工作學習壓力大的時候也需要熬夜,而且睡覺容易醒,睡眠淺;還有我從小就不愛曬太陽。
自我反思之後也會想一些外部因素,就吃的東西來說,至少小時候吃的糧食我覺得是有糧食味的,現在就不太有那種味道。
也會思考現代文明發展的方式真的適合人類嗎?比如說一定會有人熬夜的,大半夜凌晨兩三點便利店還是會有人工作,以及現在好像大家都很着急,在趕時間,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南方周末:你印象深刻的毛病有哪些呢?
王博:西醫的體檢上面有9個比較嚴重的毛病,有3個數據有點不太准,比如說尿蛋白這個事兒,後來複檢又沒了,大夫說只要檢查一次當中沒有,其實沒有損傷。比較嚴重的是肺結節、甲狀腺結節,這些結節都不大,未來如果變得很大的話,大概微創拿出來就行了,也不會太擔心。中醫體檢檢出來的肝經和胃經有問題,但不是很嚴重。
南方周末:你覺得大家有必要做你這樣極致的體檢嗎?
王博:這190種毛病,大家如果按照我這個過程去走一遭,其實不一定比我少,隨便拉一個人做這麼細緻的檢查,差不多都得佔到一百多個。我覺得沒有太大必要,因為很多人可能會因此非常焦慮。
南方周末:你會焦慮嗎?
王博:我不會。以前會覺得自己非常多的不舒服,現在真的都查完了反而比較安心。因為也沒有特別大的問題,自己的身體還可以。
南方周末:做完這些體檢後,你會更關心自己的健康嗎?
王博:會,現在是一點夜都不敢熬,能推就推,再重要的事情也不熬夜。以前總想當一個好學生,現在覺得跟健康比這些都不算什麼。
南方周末:關於現代醫療方式和人的健康,你有哪些思考?
王博:我覺得看病是一門藝術,好多人不舒服,網上查一查,哪哪疼,應該看什麼科室,醫院看着拿點葯回去了,吃了一段時間發現不好,會想可能是某個大夫的技術不行,然後換一家醫院接着看,別的就沒了,因為他不知道身體是什麼情況,有沒有其他方式可以解決。
其實有時候方法路徑可能都錯了。比如我的眼乾口乾皮膚干,我去看了眼科,醫師說我是乾眼症。我滴過眼藥水,用過眼貼,還是沒用,但這些毛病有可能是乾燥綜合征,這個病不在皮膚科,在風濕科。
另外我覺得體檢應該納入醫保,醫保應該鼓勵治未病。而且體檢不光要關心常規疾病,也應該對心理健康和精神健康進行體檢,也可以嘗試中醫體檢,綜合了解自己的健康情況。
南方周末記者 吳小飛 南方周末實習生 張昊睿
責編 譚暢